顺着廊道不停下行，点燃了廊道尽头的蜡烛，烛光洒进内室，一处布置典雅的书房出现在景月面前。
景月胡乱扯开纵横交错的蛛网，整间屋子的昔日样貌依稀可见，颇为讲究的文房四宝，镜子上已经落上厚厚的灰尘，他走过去，有右手手指轻轻擦拭，才勉强露出铜镜的些许表面。他仔细观瞧，忽然身子一颤，铜镜中隐约可见一道身影正一只手拄着下巴躺在床边向这边看他。
“谁？”他袖中玉箫滑落掌间，回身望去。
那身影没有动弹分毫，他这次才意识到不对劲，走过去壮着胆子微微挑起床边的帘幕，一具略微脱水栩栩如生的尸身就静静地躺在那儿，面带微笑。
景月大骇，身子向后倒退，却被闲置的椅子绊了下，刚好坐在积满灰尘的梨木坐椅上。
他的手下意识扶到身后的桌面上，最表层的那张已经落满灰尘的白纸应声碎裂化为齑粉。其下传来光滑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回头看去。
一张金黄色的纸张跃然眼前，其上字体清瘦，执笔者如在作画般洒脱随意，隐隐感觉有几分玄奥。
他定睛看去，才放下心来，“还好看的懂，不是那生僻的怪文杂书。”他微笑点头，像是忘却了身前还有一位正在“睁眼”看他。
“吾生于大楚天元五年，一生见证大楚盛世，衰落，消亡。阅书叁万卷，察人千万面，一世逍遥，未问名于朝堂，亦不求宏利于商场，唯爱漫步览物于江湖。幸于大川得古书，观之称奇，慨叹古人奇智，拜师于洞内老者。老者去多时，遗书自号鬼谷子。吾接衣钵，自诩鬼谷门人。行走天下，少有知名，幸得好友三两人，皆寿不过百而终，唯吾明道存真，寿两百仍壮年，当感鬼谷之玄奥。”
景月目光移开手中金纸，落在面前的躺尸身上。大楚天元五年，那才是大楚的第二个年号，至今已经快三百年了，寿过两百仍在壮年，这眼前的岂不是活神仙。
想到这里，他收拾起金纸，想着这玩意带回去给三仙岛后山的读书人，他一定非常喜欢。想到这里，他掀起金纸略作弯折，发现纸张韧性极强。他刚刚放下折坏金纸的担忧，却发现金纸之下还有一张，只是这张色泽没有手中这张明艳，更加内敛。其上字体方正，小楷如蝇，隐隐泛光，字迹密密麻麻。
“还没完？”他心有所感，将椅子放正，坐上去继续阅读。
“生而寿未为幸事，亲友皆去唯留一人，感天道之无情，不再与人善，隐居山林求清净自然。然缘之所起，凡身难违。一生观山川大泽，世间龙脉了然于胸，河流走势亦悄然变之，当觉大楚命数已尽，自再度出山行走。于晚年竟得徒二人，临终而死，大呼快哉。首徒万氏孤儿，穷困少年，好读书，吾观之思往昔，正似当年，收之为徒，因感河流改道，龙脉辗转易主，故为之名易川。”
御天教一人之下的万长老？景月脑海中浮现出那位手执羽扇风度翩翩，左右始终有二童守护的文弱读书人。御天教有今日之能事，断然离不开这位万长老的经营。
“此子聪颖，以为幸事，世间无人能出其右。然行至江兴郡，遇一精怪顽童，缎衣草鞋甚是奇特，遇老夫竟一见如故，兄弟相称。辗转十余日，训之，教之，方称师以伏。此子江兴凌家二子，名凌居，好棋，吾游戏人间二百余载，自觉棋艺无双，与之手谈五局，险胜而归。”
江兴护国侯凌居？他也是这位老先生的徒弟？鬼谷子的传人，怪不得纵横捭阖手到擒来，可以助朱家打下这偌大江山。那这位老先生岂不是活了两百多岁。
“首徒厌世，随吾游览山川，后自囚于江边木屋，远离战事，一心做得学问。然二徒乐于游戏人间，鬼谷术尽得之，纵横捭阖亦如指间棋盘，称心如意，懒步于乱世，助朱氏得王道，帝道，后遂以举家之死授之人道。当是时，吾已隐居海外感慨身之老朽，不欲过问世事，空敢次徒伤悲，虚空做法求之活，然远隔千里，当尽人事听天命，而后去寿十载，不知后事。”
虚空做法只为凌居活命？听着就像神话故事，看来这位老先生到最后还是没有救下凌居，白白耗费了十载寿命。
“伤心之事，浅言辄止，然幸事却不尽。吾隐居时，次徒凌居已是人中龙凤，名扬四海，曾递信至此，告之其代师收徒。二徒已是此生快事，岂料晚年三徒临门？”
三徒？老先生的大弟子是御天教中神秘莫测的长老万易川，二弟子是大明开国第一功臣朝廷封侯江湖封王的江兴凌氏凌居，三弟子又会是哪般神仙人物？带着好奇，他的目光急转。
“三徒无名，为次徒于乱世收养，后名之‘南斋’。兹代吾收徒，授徒。然此时身心俱疲，感大限将至，无力回返中原，与之师徒相见，此为平生遗憾。遗憾离世却觉颇为圆满，许是灵性使然，暗察三徒亦是不凡，心中大悦。”
南斋？在阳关道小青吞下墨玉龙珠渡劫时出手救下我和血月宗圣女妙叶的小先生？那个赠与我卦门忘尘符衣衫褴褛的读书人？
景月只觉得头脑一阵激荡，比起先前受到参祖音波攻击的头脑更加浑浊。
“生而长久，渐忘姓名，亦不思由来，自号鬼谷先生，落得清闲。大限已至，吾留书慎言。古籍传于首徒，身无旁物，唯留几分清气于后世，六枚开卦银钱于有缘人，仅此而已！”
景月颤颤巍巍拿起这张暗金色的纸张，只见纸张之下有六枚比铜钱大一圈的银币，不染纤尘，包浆依稀可见。他慢慢将六枚银币拾起揣入怀中，转身向着保持睡姿的“鬼谷先生”双掌环抱，恭恭敬敬躬身一礼。
“多谢老先生赐币，若是有缘得见您的三弟子，我一定将它们转交于他。今日得知江湖此等密事实乃人生快事，日后必为先生燃纸烧钱，遥祭先生。”
说完，将两张金色纸张叠好揣于怀中，慢慢退出了走廊。
只是没有人再见到始终在床上面朝外侧躺的身体，向里侧一倒，变成了仰天躺卧的舒适姿势，那双已经皱缩的眼皮也慢慢放了下来。
银币被景月带出地道，天上的云朵忽然一旋，聚集一处，大海之上，本来晴空万里却忽然下起了细如牛毛的小雨。
江边山上登高的万易川刚刚点燃手中的纸钱，忽然抬起头望向东方，两行清泪顺着眼窝滚下，在下巴上一滴一滴落入了身下点燃烧纸的火盆。
“先生。”
左右二童见状不由出声询问，却只见万易川摆了摆手。
“今日的风沙大了些，我年纪大了，这眼睛受不得风沙。”说着，他擦了擦眼角，却总是擦不干。
南阳郡境。
一身素衣的南斋踢着草鞋，慢悠悠走在路上，身旁的幼童在一旁叽叽喳喳。他也不恼，只是耐心教导着这是树，这是花，这是漫天的黄沙，前面不远就能见到宽广的城门和高大的城墙了。
忽然，幼童发现这位小先生的语速变慢，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的先生身子渐渐有些颤动。
“先生，你怎么哭了？”他快跑几步到南斋身前，分明见到他的泪水已经滚落下来。
南斋泪眼含笑。“泥娃，先生有些想念自己的先生了，虽然从未谋面。”
“哦。”幼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再继续追问。
南斋深吸一口气望着眼前的幼童，心中慨叹：“不愧是旱魃这等借天地而生的灵物，真聪明，也许只比二师兄差一点吧，不知道比起那位从未谋面的大师兄如何！”
他这样想着，不禁抿着嘴摇了摇头，步子也快了些，追上前面的泥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