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6151500000002

第2章 青之瓷

1

出水是镇上古董店的职员,住在郊外山上的房子里。

最近古董店的生意清淡,而古董店的主人范黎不思进取,不设法招徕客人,反而干脆关了店,给自己和出水放起了长假,美其名曰增加古董店员工的福利。其实,店里除了出水,就只有范黎,说是福利,也不过就是两个人的事,所以出水极度怀疑这范黎的做法是在以放长假为由而拖欠工资,但当拿到信封里长假期间的工资,他才确信这的的确确是带薪长假,于是总算放下心来。

不过,这带薪假期的额外条件,便是范黎要住到郊外的出水家里疗养一段时间。

“整天待在古董店,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郁闷得很,所以啊,想到空气清新的郊外换换环境。”

范黎是个整天趿拉着拖鞋不修边幅的懒家伙,经常穿一件起了许多褶皱的条纹衣服、一条洗得发白而且卷起裤脚的牛仔裤,而头发也一如往常的乱糟糟。

看在丰厚的薪金面上,出水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反正不过是住几天,除去住宿与伙食的开销,那笔钱比正常的薪水还多出一倍,精打细算的出水拨拉着算盘算了又算,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按出水对范黎的理解,这范黎即使到了效外,就算不是每天待在屋子里看看书、下下棋的无趣文人,便是个整天睡大觉的懒鬼,没想到这几天,范黎却是活跃得很,不是到后山水潭钓鱼,便是跟隔壁邻居到不远处的山里乱晃,有时候他更是拉上出水,兴致勃勃地在郊外农田里晃悠:“要是知道郊外能让人提起精神,也许我早该也搬到郊外来的。”

“范黎先生,你要是搬到郊外,那古董店该怎么办?”

“也一起搬到郊外来便是了。”

……

“不做生意了吗?”出水问。

“开玩笑,只要有我这个人,无论古董店开在什么地方,客人们也会寻上门来的。怎么会没有生意呢?”

范黎说的这句话出水倒是相信。

范黎的古董店在镇上小有名气,不只是因为他开的这间古董店,出卖由他四处搜寻而来的稀奇古玩,收藏一些客人出卖的罕见珍品,更重要的是范黎的鉴赏眼光被人们列入业内前三甲,所以有许多慕名寻上门来的客人请其鉴定、估价。

并且,这些请范黎鉴定、估价的客人,出的价钱往往比古董店一两个月做成的生意丰厚得多,所以,即使古董店生意清淡,却并不妨碍它长久经营下去。

好像是要印证他的这一番话一般,这天,范黎正帮出水的邻居为一畦草莓地浇水,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斯斯文文的年轻人便找上门来了:“请问,范黎先生在吗?”

出水远远地望了一眼光脚丫玩泥巴的范黎一眼:“你找范黎先生有事?”

“是的,我们翎子小姐想请范黎先生到刘府帮忙鉴定一些收藏品,请务必赏脸。”

年轻人脸色苍白似乎有点贫血,说话间也朝抓着水管玩得不亦乐乎的范黎望了一眼,同时将一张烫金的帖子递给了出水。

帖子上面写明邀请范黎先生到刘府,署名是刘翎小姐。

范黎看着那个陌生的名字摇头,表示没听过:“谁是刘翎?”

“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个玉器收藏家刘涛先生的女儿吧?刘涛先生生前也曾到古董店找你鉴定过玉器,不过现在距离他去世都有半年了。刘翎找范黎先生难道也是为了鉴定玉器?”出水说着,心里窃喜。

自从刘涛死后,古董店失去了一个老顾客,若是刘翎找范黎是为了家里收藏的玉器,那么无疑,古董店的生意又能多一桩固定的客源。

说话间,两人已经离开了郊区,穿过了一片绿油油的农田,再越过一片丛林,眼前出现的是一条蜿蜒小径,两排由月桂围成的篱笆,一直通到半山上一座座古旧而不失气派的建筑前。

接待他们的是送请帖过来的年轻人,也就是刘府的管家丁早风。

从古朴的红木大门进去,是一个广阔的房前庭院,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其中以六排小榛树分成了三条林道,院墙上拖下的一蓬蓬未修剪的常春藤,被风一吹便蓬松地拂到了一边,未经人收拾,其间还有一些已经蔓延到了铁门上,越过了围墙。

小榛树上满是攀缘玫瑰,玫瑰垂下的长蔓相互扭结到一起,成了轻轻摇摆的帘幕,有的却扭结到一条伸得远的枝条,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把一排排的榛树装扮成一座座好看的小拱桥。玫瑰藤上肆意长出的花朵,半开的,全开的,毫无顾忌地迎风招展。

丁早风把两人带到了大厅。

偌大的客厅里放着一组沙发,一张茶几,旋转楼梯下的转角处孤单地放着一台钢琴。

范黎和出水才坐下,那楼上便有个女人走了下来。

丁早风快步走了过去:“翎子小姐!范黎先生来了。”刘翎走到范黎与出水面前,注意到范黎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忍不住皱眉:“你们就是镇上古董店的人?”

“是,我是古董店的职员利出水,这是我们的范黎先生。”

没等出水介绍完,注意到刘翎眼中轻蔑神态的范黎便双手抱头转身走了出去:“不好意思,我忽然想起还有事,失陪了!”

“范黎先生。”出水一把冲过去拽住了范黎,低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店里明明就在放假,会有什么事?”

“我忽然没兴致给这女人鉴定了,走还不行吗?”范黎一点也不顾忌,没好气地剜了刘翎一眼。

“别耍性子了,要知道,古董店已经很久没生意了,好不容易有生意送上门来了,怎么能说不做就不做呢?”出水硬拉着范黎不放。

“别忘了我们是在休假中,而且是带薪假期,我可是给了双倍薪资的。”范黎依旧不干。

两人正争执着,那门外忽然响了个晴天霹雳,一下将两人震住了。很快,瓢泼的夏雨轰隆隆地便倒了下来。

“真怪!明明是好天气的。”范黎蹲在大门口,搔着头,望着下个不停的雨纳闷。

“所以,范黎先生请将就着暂时留在我家吧?”刘翎冷淡地说,“我想,若是我父亲还在,应当也希望范黎先生帮我这个忙。”

范黎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回大厅:“没办法,作为在这里逗留的费用,我就勉强帮你看上一眼吧,东西呢?”

“这边请。”丁早风带路,把两人带到了二楼一间房门紧闭的房间前,刘翎掏出钥匙开了锁,他们才得以进入。

甫一进门,出水的眼睛便瞪大了,范黎也觉得眼前一亮。

房里是个陈设室,摆放着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玉器,看样子应该是刘涛生前搜寻得到的收藏品。

“这些都是我父亲的收藏品,范黎先生——”刘翎说着,把一件玉执壶递到了范黎眼前,那意思很明显,是要范黎鉴定一下这件玉器的来历。

“乍看这件玉壶,好像是晚明时期的,看仔细了,应该是乾嘉时期的仿痕都斯玉器,因为那个时候仿玉器盛行,痕都斯玉器就在那个时候传到了古中国,兴起了这种造型样式。痕都斯玉器的特征是胎膛薄,透明度高,并装饰以金丝、宝石或不同颜色的玉料,与玉本身纯净,温润绵白的玉色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显得格外华丽。再加上,仿痕玉执壶的壶身上部通常为圆柱形,下部为球体或球缺体,并有细长高把,在此基础上能演变出多种样式。”

“没错,这是乾隆时期的仿痕玉执壶。”刘翎显然是吃了一惊,将另一件雕刻着尾鱼的玉衔捧了起来,“那么,这一件,范黎先生又怎么看呢?”

“该是宋代的玉鱼衔,宋代雕刻的玉鱼一般个头都小,鱼身扁平,微微隆起,分光素无鳞以及有鳞两种,看这尾鱼的鱼鳞,是用直线以及弧度极小的弧线交织而出的网状纹,线条有力,尾势匀称有力,便是那个朝代的特点。”

“一点不差。”刘翎把玉鱼衔放了下来,刚要把一个玉璧拿起来,范黎早她一步抓了起来:“看它的沁色,玉中带有黑色斑点,色不算太黑,呈星星点点状,局部还有浅黑色,看来是仿水银沁制品,推断年代,应该是明清时期吧?”

“看来,范黎先生确实不是不识无术的江湖骗子,难怪父亲对你的鉴定眼光如此信任。”刘翎此刻已然折服,由衷赞叹道。

“过奖了。我想,刘小姐找我来,该不会是让我鉴赏这些玉器这么简单吧?”

“是的,其实,我想找先生鉴定的是另外一件东西。”刘翎带着众人走出了陈设室,来到隔壁的一间房子里。

这与刚才那间房间截然不同,四面墙壁都用厚厚的暗红色帷幕遮盖得严严实实,天花板上垂下的银色的流苏,将房间里真切的景象掩藏了起来。

“这是我父亲生前最后买入的一件西洋艺术品,但是很奇怪,一向只热衷于玉器收藏的父亲居然买了一件与玉器截然不同的东西。”刘翎说着,把那流苏拉了起来。

范黎与出水又是一惊。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件青瓷器。只是,这一件青瓷器实在过于巨大。

之所以用巨大形容,是因为这个宽口青瓷瓶,最大直径约有一米,而高达两米!

虽然有如此的规格,但那瓷面上的雕漆烤染,却依旧相当精细。

瓷面上是一片波澜壮阔的大海,每一浪波涛都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它们就在瓶面涌动不断,每一尾跃出水面的鱼都惟妙惟肖,仿佛它们身上的每一片鳞片都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更让人惊讶的是瓶身上那如真人一般大小的人鱼,那神情,那姿态,仿佛有生命般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们。

“这么大的青瓷瓶?刘涛先生是从哪里找来的?”出水大开眼界,叹服。

“我也不大清楚。父亲出事后,我回来才发现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这个青瓷瓶,而早风跟我说,父亲临死前,就躺在这个青瓷瓶边。”刘翎说着,神态有点悲伤,“这个青瓷瓶也许与父亲的死有关系,我不想把这么不吉利的东西放在家里,于是打算请范黎先生估个价,把它卖掉,免得睹物伤情。”

这个巨大的青瓷瓶一边架着一把梯子,范黎围着那青瓷瓶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爬上了那把梯子。

梯子靠在瓶口上,站在梯子上,刚好可以从瓶口看到瓶子底部,不过,那瓶子里却是什么都没有,只是映衬着外面下个不停的大雨的阴影。

范黎抬起头,看到瓶口正对着的,是天花板上一个关了起来的天窗。若是没有关上,恐怕那雨水便流到了青瓷瓶了。而平时,晴天的时候,这瓶口对着的该是阳光,而夜晚,也对着星空吧。

范黎爬下了梯子,看着瓶子上面那个美丽的人鱼,一时沉默了。

“刘翎小姐若是觉得这件东西不吉利,为什么在半年前刘老先生死的时候不把它卖了,反而是等到半年后才想起这件事呢?”

刘翎被范黎这么一问,便把眼光投向了丁早风。

丁早风苍白的脸上居然一红:“那,是我的疏忽,刘先生死后,府上事务太多,我便来不及处理。”

“先不管这个,范黎先生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呢?”刘翎问。

“鉴定是需要时间的。”

“知道了!那么,在范黎先生得出结论之前,可以住在我家,支出算是鉴定费的一部分吧!”刘翎说着,吩咐丁管家,“早风!”

“是的,翎子小姐,我知道了!”丁早风恭敬地回答,安排了两间客房给范黎与出水。

2

范黎在自己的房里没待多久,一下便溜进了就在隔壁的出水房间。

出水还对刚才见到的那个巨大的青瓷瓶念念不忘,特别是那只惟妙惟肖的人鱼。

“人鱼最早的形象应该是古希腊神话里面的塞壬吧?那只喜欢诱惑海上出航人类的海妖。”出水极力回想有关人鱼的传说,“最常见的,是海边的渔村,勤劳善良的渔夫遇见人鱼姑娘的美谈,当然,为了稀世的人鱼眼泪,而捕捉人鱼的故事也不少,而在日本,相信吃了人鱼肉能永葆青春的人也不在话下。”

“你还忘了,人鱼公主为了与王子在一起,喝下毒药,最后变成泡沫的故事。”范黎补充,“不管哪一种传说,人鱼似乎都与同一件事脱不了干系。”

“哪一件事?”

“愿望,人类的愿望,人鱼的愿望,人鱼公主里出现的巫婆的毒药,其实不就是实现愿望的媒介吗?也是促使传说发生的诱因。”

“人鱼与愿望有关?”出水想起了什么,“你是说,那个青瓷瓶,也许是个像许愿池一样的东西?它可以满足别人许下的愿望?”出水说着,兴奋起来,“那么,我去跟它许个愿,看看能不能实现吧?”

“笨蛋,我不过是这么推测而已。”范黎显得有点焦躁地望着门外下个不停的大雨,“而且,即使它能实现愿望,你最好也不要轻易尝试。”

“为什么?”

“你没发觉,一般人鱼的传说,都是凄惨结局收场的吗?若是那青瓷瓶里封印的,正是人鱼,你怎么知道,它实现了你的愿望后会不会把你吃进肚子?”

“范黎先生,你这是骗人的吧?”出水勉强笑了笑,额冒冷汗。

“我骗过你吗?想想你差点被饕餮吃掉的那一次。”范黎看出水脸色发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算了算了,我们还是不做这桩生意了,雨一停便赶紧回去吧?”出水慌张地站了起来,似乎那楼上青瓷瓶里的人鱼,会突然跑出来一样。

“一开始可是你要求我答应鉴定的。”范黎哈哈笑了起来,随即又皱起了眉头,“算了,既来之,则安之,见机行事吧。”

话是这么说的,但范黎却丝毫没有回到那间屋子再去鉴定的意思,反而是寻到了刘涛的书房,饶有兴趣地翻阅着他留下来的关于钻研玉器的书籍。出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只好坐在书房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插在笔筒里的小刀。

范黎正读得津津有味,书房的门却忽然开了,范黎一愣,反应过来后就从椅子上一把揪下了出水,以最快的速度躲到了书桌底下。

“早风先生,刚才邮差把小姐要的东西都送过来了,还有,这是您的信。”

“知道了,按照小姐的吩咐,雨一停,你们就把那些东西布置起来。”是丁早风的声音。

出水与范黎一动也不动,听着丁早风吩咐完佣人,而后关上了房门,接着,是轻微地撕开信封的声音,而后是一阵沉默。不大一会儿,丁早风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接近,是他要走到书桌来了?出水一下紧张起来。

“早风。”就在这个时候,房外却传来刘翎的喊声,丁早风刚好走到了书桌前,一听刘翎在叫自己,马上快步走了出去,“翎子小姐,什么事?”他边说,边把房门关了起来。

出水松了一口气,范黎却早把身子探了出去,一眼瞥见了丁早风刚才放在书桌上的信,随手便拿了起来。

“范黎先生,太失礼了,你怎么能偷看别人的私人信件?”出水说着,抢过那封信折起来收到信封里,范黎却无所谓地双手抱头,“这么着急做什么,我都已经看完了?”

“看完了?这么快?”出水一愣,“那信上,说了什么?”

“你不是说偷看别人的信件很失礼的吗?”范黎揶揄道,“怎么现在又这么好奇了?”

“反,反正你不看也看了!”出水脸一红,催促道,“到底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范黎收敛了笑容,叹了口气,“信上说,丁早风的妹妹,于一周前去世了,所以,让他回去出席葬礼。”

出水闻言,心中一阵难过,难怪丁早风看信的时候,一言不发,原来是因为收到了妹妹的噩耗。

出水以为丁早风的心情会很糟糕,可是,一个下午,丁早风在他们面前,却没有表现出一丝哀伤,甚至在刘翎提到担心明日自己的同学会时,他还笑着安慰她不会有事,仿佛他妹妹去世的事压根儿没有发生过。

“如果雨明天也不停,那我的同学会就办不了了。”刘翎看着灰蒙蒙的天气,皱眉。

“这些雷雨,不过是夏天的骤雨,应该很快就会过去的,持续不了多久。”丁早风说道,“只要雨一停,我们便会按照翎子小姐的吩咐,在院子布置会场,一定赶得及的。”

“真的?”

“肯定会。”丁早风笑,“我可以保证。”

原来是刘翎打算邀请旧日同窗到自己家开个同学会,明天便是他们约定好的时间,没想到天公不作美,居然在这天来临之前下起雨来。

出水明白了缘由,看着丁早风的笑脸,心里却不自觉地生起了闷气,一个晚上都气鼓鼓的。盥洗完走回房间的时候,经过书房,不自禁地便停下了脚步,透过门缝,却看到丁早风把那封信撕得粉碎。

他终于忍不住冲了进去,一阵数落道:“丁早风管家,我没有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明明妹妹的丧礼就要举行,你不悲伤,不回去奔丧,却留在这里准备什么同学会,你,你这样还算是别人的哥哥吗?”

丁早风先是一愣,然后冷笑道:“利出水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妹妹的事?我就奇怪怎么我的信好端端地被人收起来了,是你做的?你私探别人的隐私还好意思说出来?”

出水脸一红,窘迫地看着丁早风不屑一顾从自己身边走出去,依旧愤然:“就算是这样,也比你这个忘了妹妹的哥哥强吧?”

“妹妹?我确实忘了。”丁早风无所谓地摇摇头,“知道吗?我四岁的时候,因为家里穷,唯一的妹妹也患上了顽疾,于是被家里送到了刘府做佣人。记得我离开的时候,妹妹才两岁。我家在天南地北的地方,这十几年一直没有回去过,别说她现在的样子,就是她两岁时候的样子,我也记不起来了。现在忽然收到一封信,说我那十七岁的妹妹死了。一个连妹妹长大后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的哥哥,一个从来没有听过妹妹叫自己一声哥哥的人,何从悲哀?”丁早风冷冷地说着,“活了十七岁,却躺了病床十七年的人,死了或许还是一种解脱,起码能期望下辈子过上好一点的生活,这也许是好事,我为什么要悲伤呢?再说,她什么时候死去的,我早就知道了,什么悲哀、痛苦,我早就淡忘了!”

听了丁早风最后一句话,出水心里一愣,早就知道了?什么意思?再呆呆地看着撒了一地的破碎信纸,出水觉得胸口有一股莫名的闷气在涌动。

“出水!”不知什么时候,范黎从后面把一只手搭在了出水的肩膀上,透过他的肩膀,也看到了被撕碎的信纸,叹了口气,“是丁早风吗?也难怪。”

范黎从刘府的佣人处打听到,丁早风从小在刘家做事,从小杂工做到今日的管家,其间每月扣除自己一点基本的生活费用,剩下的全部薪水都寄回了老家,十几年来从不间断。

据说刘涛生前,最信任的人便是丁早风了,而获得赏识的丁早风亦确实是相当能干,在刘府的每一日,无不兢兢业业,谨守职责,所以刘涛死后,刚接手家里生意的刘翎,在他的帮助下依然使生意如常运转。

“出水,我们去考究一下那只青花瓷吧?”范黎看出水闷闷不乐,提议道,“说不定还可以遇见人鱼小姐喔!”

见出水没点儿反应,范黎硬是把他拉到了那房间里。

雨天的夜色显得有点沉重,就好像是谁心事重重的心海,乌云层叠不散。

房里只开了一盏橘黄色的灯,照得房里的光线朦朦胧胧的。

青花瓷瓶安静地立着,那雕刻着的人鱼也默默的。

范黎一进屋子,靠近那瓶子便嗅个不停,最后,他爬上了梯子。

这个时候看下去,看不到瓶子的底部,只黑乎乎的一片,范黎的目光落到瓶口的时候,定住了,那里有一块深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白天的时候,范黎并没有见到有这东西。范黎伸出食指,在那上面蹭了一下,而后闻了闻,眉毛皱得更深了,眼睛却亮了。

“你发现什么了?”出水问。

“秘密!”范黎故作神秘,而后笑道,“要不你亲自上来看看?”

因为被范黎下午说的话吓到,出水此刻心有疑虑,便拼命摇头。

“既然如此,只好等以后再说了。”范黎耸耸肩膀,下来的时候,一直盯着那人鱼不放,直到和出水走出了房门。

那门一掩上,人鱼的眼睛居然亮了起来,而后,眼珠子便转动了起来。屋子里似乎传来了海浪的声音、鸟鸣以及一个女人的歌声。

第二天居然是个晴天。蓝天如碧,白云如雪。

刘家的院子里早喧哗了起来,丁早风指挥着一群佣人布置着不久便要用上的会场。

被吵醒的出水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透过窗户看着他们忙得不亦乐乎,彩灯缠绕在了小榛树上,彩带连着彩球从常春藤上拉到了门前,出水看着干劲十足的丁早风,无可奈何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早出水一步起床的范黎,坐在了同样布置起来的客厅里,跷着二郎腿喝着早茶。

刘翎也从楼上走了下来,看到范黎却是一愣。范黎却笑嘻嘻地朝她打了声招呼:“早!”

他知道为什么刘翎会显得那么意外,是因为今天早上,他上上下下把自己收拾了一番,于是,邋遢的古董店主人便成了一位像模像样的正经先生。

“真看不出来,人确实是要衣装啊。”刘翎认出了范黎,笑了起来,那丁早风也走了进来,“翎子小姐,今天不下雨了,你看——”

刘翎探出头去望着天空,点头。

范黎也把头探了出来,看的却不是天气,而是丁早风的手。他的左手手腕,用纱布缠了起来,纱布上还有暗红的一块血痕:“丁管家的手伤了?”

“是,刚才不小心擦破了皮,小事而已。”丁早风显得有点慌乱,赶紧把手藏了起来,又觉得失态,于是又放了出来。

范黎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再说。

陆续地,刘翎的同学来了,冷清的院子变得热闹起来。

事不关己的范黎躲得在自己房里,百无聊赖地听着古老的黑胶唱片。刘翎却敲敲门走了进来:“范黎先生可以帮个忙吗?”

“什么忙?”范黎不知道除了鉴定古物,自己还能帮刘翎做些什么。

“暂时借你这个人充当我的恋人,可以吗?”刘翎见范黎不快地挑了挑眉,补充道,“当然,我会考虑给范黎先生增加鉴定费。”

“成交。”范黎笑嘻嘻地蹦了起来,却见出水刚好站在了门前,范黎为难地搔了搔头,“刘小姐,要不,让出水也做你的恋人?”

“谢谢!我的恋人一个就够了!”刘翎说着,挽着范黎的手便走下楼去。范黎经过出水身边的时候,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出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一切以顾客为上,这可是你说的。”

“随便你。”出水气恼地冲回房间,把门狠狠一摔地关上了。

暂时充当刘翎男朋友的范黎,很快便发现这是件苦差事。

周旋在他不认识的人当中寒暄本来便不是他的专长,不大一会儿,范黎便大汗淋漓地低声告饶:“刘小姐,本人身体相当不适,能上楼去休息一下吗?”

“当然可以,跟我见最后一个人,你就功成身退了。”刘翎不放过范黎,笑着挽他走到了一个男人面前。范黎看着那个男人,却是一怔。

范黎认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是镇上出名的企业家,就在自己开古董店的那条街上,这个男人的店面就有五间。

“翎子,多年不见,变得越来越漂亮了。”

“谢谢,不过你也越来越有名了。我爸爸还在的时候,还经常提到你呢!”

“比起刘老先生,我还差远了。”男人说着,把身边一直站着的一个女人轻轻拉了过来,“这是我的妻子,赵芳。”

“我的男朋友,范黎,他是镇上那间古董店的主人,似乎也很有名气。”刘翎把范黎推了出来,范黎只好不停地讪笑。

“范黎先生?我听说过。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碰到。”男人惊讶地伸手跟范黎握了握,“哪天有机会,我还想请范黎先生帮我鉴定一些古玩呢!”

“什么时候你也学人收藏了?”范黎还没回答,刘翎早抢过了话头。

“那也是当年刘老先生的栽培啊!玉器我也收藏了不少,不知道范黎先生有没有兴趣帮我看一看呢?”

……

范黎看着眼前一男一女明里暗里的唇枪舌剑,无奈地僵立着四处张望,却看到丁早风往这边投过来的目光,冷冷地,带着嫉妒、羡慕与愤怒。范黎忽然觉得脖子上一凉,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3

“人鱼,我,我见到人鱼了。”二楼,一个穿着蕾丝格子连衣裙的女孩惊叫着跑了下来,“是真的,二楼的房间里,有人鱼。”

1914年,刘半农先生便已经首次翻译引进安徒生《海的女儿》。

现在,因为新思潮的影响,以及来自租界洋人的宣扬,许多自诩追求进步的人家,开始订阅关于众多文学大家关于西方见闻的书籍、报刊;而有能力送儿女上学的家长,也会附庸风雅地为孩子购买这稀罕的西方童话译著,渐渐地,孩子更多地知道西方的人鱼,而不知国内的鲛人一族。当时提倡白话文的风气,也让众多的人,摈弃了古谓的鲛人之称,而改口说人鱼。

刘翎与范黎一下反应过来了,一定是那青瓷瓶,刘翎见大家诧异的目光等着自己解释,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是家父收藏的一个青瓷瓶,足有一米多高,她看到的,一定是雕刻在上面的人鱼图案了。”

“不对,是真的人鱼,那个大瓶子里装着一条美人鱼,我在梯子上都看到了。”女孩又叫了起来,“是真的。”

在场的人都惊讶地议论起来,刘翎也迷糊了:“这怎么可能呢?”

“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女孩说着,一手拉一个人便往楼上跑,不大一会儿,几乎所有人都被好奇心吸引着跑上了二楼那个房间,连刘翎也怀疑起来,跟着走了上去。

范黎不急,站在原处看着丁早风,而丁早风并未察觉,只是看着人们都涌进那间房子去,一张脸变得煞白。

“范黎先生,发生什么事了?”楼上,被人们惊动的出水也走出了房间,冲楼下的范黎喊。范黎什么也没说,朝出水笑了笑,便坐到了一边。不大一会儿,人们便陆续地回来了,无一例外都在失望地埋怨:“哪来的人鱼啊?害我白高兴一场。”

“想想也是,这里怎么可能出现人鱼呢?”

“小孩子的戏言我们也当真了,真好笑。”

当然,也有对那只青瓷瓶赞不绝口的,那个男人便是其中一人,他与刘翎一边下楼,一边说:“这么大的青瓷瓶,还真是少见,特别是雕工,居然还如此精美,一定价格不菲吧?”

“那都是家父收藏的,我可不知道。”刘翎嘴巴上是这么说着,身上却带着无比的神气,看到那男人的妻子站在一边静静等着男人的时候,开朗的脸色一下又变得难看起来。

最后下来的是那个嚷着见到了人鱼的女孩,她委屈地一步一步挪了下来,低头抿着嘴巴一言不发。

范黎反而站了起来,越过人群走到了女孩面前蹲了下去:“见到人鱼的小女孩,怎么了?”

女孩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范黎:“不要再说人鱼了啦,我被人家说是大话精了。回到家又要被妈妈骂了。”

“可是,我相信你见到了人鱼啊。”范黎笑。

“真的,叔叔?”女孩高兴地瞪大了眼睛,“你真的相信我吗?”

“叫哥哥。”范黎笑着使劲摸了摸女孩的头,“把你见到人鱼的事告诉我吧?”

女孩难得遇见一个相信自己的人,兴奋地说了起来:“是这样,我今天来到这里,不小心把妈妈的手链弄丢了,所以我就在这里找啊找,不小心就走进那间房子里了,接着就看到那个大瓶子,我就爬上梯子去了,然后就看到瓶子里住着一条人鱼,很漂亮喔。”

刘翎看着那个男人挽着他的妻子离开以后,走到范黎身边,正好听到女孩又说起见到人鱼的事,心中烦躁:“小女孩的话,你也信?”

“可是,是真的啊。”小女孩紧紧地拉住范黎的手,“人鱼告诉我,要是我向她许愿的话,我的愿望就会实现,于是我就说要找回妈妈的手链,结果,我真的找回妈妈的链子了。你看!”小女孩说着,把手里攥着的一条银闪闪的链子拿了出来。

刘翎怔了怔,甩了甩头走开了:“反正,这种事就是胡说八道。”

女孩难过地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看着范黎:“叔叔,不,哥哥,你信我吗?”

“信。”范黎说,“那么,人鱼帮你找回了手链,要你做什么了吗?”

“有啊,人鱼要我把最珍贵的东西给她。可是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啊,所以我就说,只要找回了妈妈的手链子,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结果人鱼什么都没要,就把链子还给我了,真好。”女孩说着,又笑了起来,转身扑到了来找她的妈妈身上。

范黎看着小女孩开心地离开,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一回头,却看到出水瞪大眼睛在楼上一直看着自己,直到自己走回了房间,出水还是那样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范黎忙举手投降:“你要问什么?问吧!”

“人鱼是怎么回事?那小女孩又是怎么回事?”

面对出水的咄咄逼人,范黎全招了出来:“好吧,好吧,我说,不就如你所想,那青瓷瓶是类似于许愿池的东西。”范黎如此确定,出水却依然怀疑,范黎无可奈何,“既然如此,我们便再去看看,如何能让人鱼小姐现身吧。”

正值日落,刚才喧闹的人们走了以后,这院子是越发地冷清了。只有不多的几个佣人静静收拾着残局。

范黎与出水还没走近那放着青瓷瓶的房间,便隐约听到了一阵悦耳的歌声,越走近,那歌声便越清晰。

范黎与出水相视一眼,放轻了脚步,轻轻推开房门,却只看到半边的青瓷瓶,大概因为另外半边被高高垂下的流苏遮住了。

歌声萦绕在房间里,却看不到半个人影,显得有点诡异。

出水正要拨开那流苏,范黎却制止了他,两人藏身在厚厚的流苏后面,只探出了半个头,终于看清楚了,房中并不是没有人,在青瓷瓶旁高高的梯子上,站着喃喃自语的丁早风。

“人鱼,怎么办?自从翎子小姐见到了他以后,心情又变糟糕了!”

人鱼?出水吃了一惊,这丁早风在跟人鱼说话吗?可是,青瓷瓶里应该什么都没有才是。

似乎是为了应和丁早风的心情,那歌声忽然变得悲伤起来,舒缓悠长,而后,只听到哗啦响起的水声,那瓶口居然溢出了水,出水见到了一条带着水珠闪闪发光的尾巴——鱼的尾巴。

出水看得真切,嘴巴一下张得老大,拉着范黎,他用手拼命指着那青瓷瓶,范黎却不意外,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人鱼,将翎子小姐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吧?”丁早风慢慢伸出了手,出水才看到他手里原来拿着一把小刀,丁早风把缠绕在左手手腕上的纱布慢慢打开,露出手腕肌肤上的一条伤痕,他右手拿刀,朝着左手手腕便割了下去。

殷红的血像细流泻入了青瓷瓶,那高大的瓶子居然晃动了起来,出水看到更多的水翻涌着滚落下来,地面很快多了几处水渍,更让他吃惊的是,一条足有一米多长的鱼,带着一身水花从瓶底跃了上来,而后又掉落到瓶子里,却没沉下去,而是露出鱼头。

不,并不是鱼头,那是一个女人的头,与雕刻在瓶子上的人鱼的容貌一模一样!

出水心中惊讶,还没来得及叫出口,刘翎惊恐的叫声便传进了耳朵,吓了他们一跳,更让丁早风顿时脸色煞白。

“这是怎么回事?丁早风,这瓶子里,怎么会,怎么会有,有人鱼?”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刘翎冲了进来,站在梯子下面,仰头望着那人鱼,表情不知道是惊还是喜。范黎与出水这个时候也走了出来,站在了她后面,眼睛盯着的都是那露出水面的人鱼。人鱼脸上依然是那副温和的神情,蓝色的眼睛里仿佛涌动着海浪,她最后紧盯着刘翎的脸,渐渐地沉了下去。水很快淹没了人鱼那张美丽的脸,直到再次满上洋溢了出来。

“翎子小姐!”丁早风仿佛是做了错事一样,赶紧从梯子上爬了下来,可是,他一爬下来,刘翎便马上爬了上去,急切地往瓶口看去,里面却空空如也,压根儿不见刚才的人鱼。

离开了放青瓷瓶的房间,一回到客厅,刘翎便忍不住气鼓鼓地问丁早风:“这是怎么回事?你最好跟我说清楚。”

原来她也是听到了人鱼的歌声,才被吸引着走到了那里,没想到却看到了让她吃惊的一幕。

丁早风捂着刚刚包扎好伤口的手腕,嘴唇苍白。

“我来说明好了。”范黎一下坐到了沙发上,舒服地跷起了二郎腿,“那是俗称青之瓷的玉器。传说这种玉在平时只呈现如青花瓷般的特性,只有在月光下,才能恢复其剔透温润的玉质。这种玉早绝迹于世面了,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大的青之瓷玉瓶,大概是制造者将收集而成的玉雕砌而成的吧?更没想到的是,这个青之瓷玉瓶竟然还是传说中人鱼一族的许愿法器。”

“许愿法器?”

“对,那上面的雕刻其实是禁锢人鱼的术阵。据说,人鱼有能让人梦想成真的魔力,不知道是什么人用这个青之瓷玉瓶封印了人鱼,让它拥有了实现愿望的魔力,不过这样一来,这青之瓷的玉瓶就更加值钱了。”范黎笑着说,“刘翎小姐,你父亲真是识货之人。”

“这么说,这个青之瓷玉瓶里,真的有人鱼?真的可以让人的愿望成真了?”刘翎兴奋起来,然后看着丁早风,“这些事,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为什么不告诉我?”

“刘翎小姐,鄙人很有兴趣收藏这个青之瓷玉瓶,不知道你打算开个什么价?”范黎没有等丁早风回答,便问。

“开什么价?”刘翎的笑容一下僵硬了,“你是说这个青之瓷玉瓶吗?”

见范黎那副自然的神态,刘翎的神情缓和了下来:“抱歉,范黎先生,我想我暂时不会考虑把青之瓷玉瓶卖出去。”

“不卖?”

刘翎点点头,当然了,能实现愿望的人鱼,只要向她许愿的话,那什么都可以办得到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把这么好用的宝贝卖给别人呢?

“刘翎小姐,这似乎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

刘翎没等范黎说完便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怎么不一样了?我只是说,请范黎先生来为我鉴定那个青之瓷玉瓶,并没有说要把它卖给你吧?”

“喂——”范黎一时气愤地跳了起来。出水早把他按了下去,“算了算了,范黎先生,何必破费呢?再说了,我们的古董店也没地方摆一个那么大的玉瓶吧?”

“早风,把范黎先生的鉴定费付足了,然后客气地请他们离开吧!”刘翎不留情面地撂下这句话,便兴冲冲地走上了楼去,大概是看那玉瓶是否灵验了。

范黎与出水离开了刘府,站在山脚望着那月桂篱笆尽头的建筑的时候,范黎还有点愤愤不平:“古人真是说得一点不假,女人就是善变。”

“算了算了,范黎先生。要是我有那么一个装着人鱼的青之瓷玉瓶,我也不会随便卖给别人啊,既然它能实现愿望,那么,用它来祈求我的愿望实现就一定可以成功吧?”出水羡慕而失望地说。

“笨蛋,愿望要不是靠自己的努力去实现的话,还有什么珍贵可言的?”范黎狠狠地拍了一下出水的脑袋,“而且,要人鱼实现愿望,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出水抱着被打痛的头,一怔,想起了丁早风许愿的时候,用刀子刺伤的手,冷汗直冒,“范黎先生,该不是说,人鱼要实现愿望,代价就是付出自己的血吧?”

“因人而异吧。也许是血,也许是别的其他东西,也有可能是你的灵魂。”范黎在出水耳边吓唬道,“说不定最后要了你的命也说不定。”

“范黎先生,你明知道我胆子小,就别吓唬人好不好?”出水胆战心惊地抗议。

“谁吓唬你了?你忘了,故事里,人鱼公主为了变成人类求巫婆给的药,是用她的那头秀发换来的,而人鱼公主的姐妹向巫婆要来的药也是用她们美丽的头发换来的,至于人鱼公主最后恢复成人鱼身的代价,就是王子的性命了吧?人鱼公主没有把王子的性命奉上,于是变成了泡沫,不是吗?”范黎望着远远抛在后面的刘府,冷哼了一声,“再说,人鱼要帮人实现愿望,那也得看她与许愿的人合不合缘。人鱼其实是一种复仇感特别强的生物,性格善变,嫉妒小气这一点与女人相比,更是有过而无不及之处,惹恼了她,有谁猜得到是什么下场呢?”

出水听后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涌了出来,回头望着刘府的时候,他不由觉得冷风阵阵,寒气直冒。

4

回到镇上不久,古董店便恢复了营业,日子似乎与往常一般没有变化,除了范黎莫名其妙地要出水多订了一份镇上的《七十二行商报》。

辛亥革命胜利以后,城里城外风气大开,新闻报刊业迅速发展,光复路一带都是各家报社的报馆,于是光复路又被称为是报馆街。大大小小的报业,如《安雅报》《羊城报》《华国报》等等,多达30多家,其中涉及新闻、政治时事、商业巨贾、民间逸事……林林总总,包罗万象,极大地开阔了眼界,丰富了市民的精神生活。

范黎订的《七十二行商报》,是为商人代言,受商人欢迎的报纸,因为当时的商业兴盛发展,这份报纸的销量也在众多报纸中居于榜首,主要刊载著名商人事迹,实业发展等等。

订了这份报纸后,出水也偶尔翻翻报纸,但并不特别热衷,时间长了,刘府的事,青之瓷的事,人鱼的事,渐渐地从出水的脑海中淡忘了。

再次见到丁早风,是三个月后。

那个时候的丁早风形容枯槁,整个人瘦了一圈,憔悴的脸上眼窝也深深地塌陷了下去,露出高高的颧骨。出水差点辨认不出他来,惊讶道:“丁管家,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找范黎先生,他在吗?”丁早风有气无力地问。

出水赶紧把他请到古董店角落的茶几边坐下,然后把范黎叫下楼来。

“咦,这不是刘府的丁早风管家吗?今天刮的什么风啊,居然把你吹来了?”范黎说着,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外望了望天,“怎么,那个青之瓷的人鱼没有满足你们的要求吗?”

“范黎先生真是爱说笑。”丁早风苦笑,“我这次来,是请先生务必要帮我把青之瓷里的人鱼除掉的。”

“除掉人鱼?你开什么玩笑,能实现愿望的人鱼有多珍贵,你不知道吗?”出水一听便嚷起来了,被范黎一脚踹开。

“我就知道早晚会出事。那天我去刘府,已经嗅到了那间屋子弥漫的一股血腥味,人鱼的事你很早就知道了吧?”

丁早风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青之瓷里人鱼的事,在我陪刘先生从一个美利坚文物商人那里发现时就被告知了。为了试验人鱼实现愿望的真伪,刘先生还当场许过愿,发现果真如此,才放心地买了下来。因为不善经营,资金周转不灵,再加上刘先生花了大量金钱和精力在收藏玉器上,刘先生的生意也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那个时候刘先生会买下这个青之瓷,也是希望借人鱼的力量解决燃眉之急。而靠着人鱼的帮助,刘先生的生意如愿地一天一天地好转起来。”

“可是,大概是有人鱼的魔力太方便了的缘故,刘先生以后便一直向人鱼许愿来解决生意上,甚至是日常生活上的事情,到最后,事无巨细,刘先生都爱向人鱼求助。”

“但我并不知道,原来人鱼为刘先生实现愿望,竟然是有代价的。那代价就是,每一次许愿,刘先生身体的一部分都将不再属于他自己,而是奉献给了人鱼,直到刘先生身体的所有部分都归人鱼所有的时候,人鱼便会取走刘先生的性命。”

“我想,刘先生之所以会答应,一定是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向人鱼许太多的愿望,自己的身体就永远不会完全地归属于人鱼,那自己就不会出事,哪里会想到,不过是四个月的时间,仅仅四个月,刘先生的性命便被取走了。”

“那天我在书房找不到他,知道他又去那间房子向人鱼许愿了,于是我就跑了进去,却看到,充满了人鱼美妙歌声的屋子里,血流了一地,刘先生的尸体就躺在鲜红的血泊当中支离破碎,而人鱼冷冷地从瓶子里探出了头来,嘲弄地看着一地的鲜血,还有吓得歇斯底里怪叫着的我。”

丁早风说到这里,已然是全身冷汗,声音颤个不停:“那,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要求人鱼实现愿望,原来是有代价的。为了不让人鱼的事泄露出去,我一个人收拾好了屋子,把刘先生的尸体装殓了起来,对外便谎称是因病故去。当然,也不敢将实情告诉翎子小姐。”

“是担心刘翎跟他父亲一样,最终也会因为无休止的许愿而被人鱼拿走性命吗?”范黎看丁早风腼腆地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么,你自己呢,你自己也向人鱼许过愿吧?半年前刘涛死后你没有卖掉青之瓷,就是因为你要向人鱼许愿吧?”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刘先生死了以后,那人鱼的歌声便一直在我耳边响起,诱惑着我走到那间房子去见人鱼向她许愿。据说,只有能向人鱼许愿的人,才会听到她的歌声。那个时候,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妹妹,拖了十几年的顽疾早已病入膏肓,完全是在苟延残喘,她已经被疾病折磨了十几年了,我实在,实在想在她不长的有生之年,让她过得更快乐,更幸福一点。”丁早风说着,懊悔而痛苦地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当我忍不住许下第一个愿望的时候,才意外地得知,人鱼要的竟然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的血。人鱼要的血并不多,再说,血流失了,只要平时注意调配营养,人体还是能补充足够的血的,所以,我也就稍微放下心来。向人鱼许的愿也一次一次多了起来了,每次许愿之后,都会陪她说说话,而愿望实现的时候,因为感激,会特意到那间房子里陪着她,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待在那间屋子里,听她唱歌。这样,时间越长,我就觉得人鱼似乎变得越温和,似乎比以前都驯服了许多。”

“可是,还是没有用,妹妹终于不治身亡。”丁早风的声音哽咽起来,双手不停地颤抖,“而翎子小姐知道了人鱼的事,也向人鱼许愿以后,人鱼渐渐又变得烦躁起来了。要是翎子小姐向人鱼求助的,都是生意上的事也就罢了,可我没有想到,翎子小姐竟然会利用人鱼来妨碍别人的感情。特别是当我知道,翎子小姐实现愿望的代价,居然跟刘先生一样,也是被人鱼夺走身体的一部分时,我恳求翎子小姐不要再向人鱼许愿了,她却固执地不听,而人鱼也不愿意收回这样的代价,所以,我只好每次在翎子小姐许愿以后,再向人鱼许愿,期望翎子小姐平安无事,可是事情却丝毫没有好转,人鱼的性子一天比一天暴躁起来了。每次翎子小姐出现,青之瓷里汹涌的水就如发生海啸一般倾泻下来,似乎要将整间屋子淹没。翎子小姐熟视无睹,我却越来越担心了,害怕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人鱼也会像对待刘先生一样害了翎子小姐。范黎先生,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请你想想办法,劝劝人鱼,救救翎子小姐吧?”丁早风请求道。

“妨碍别人的感情?”出水不明白地看着丁早风。那范黎却将茶几上这三个月以来的《七十二行商报》都拿了过来,一份一份地翻起来,“哈,有了!”随即,把几份报纸抽了出来,放到了茶几上,点了点那些报纸上的头条,“你要说的,是这些事吧?”

出水凑过去,看到了那些报道都是说镇上一个出名的实业家的事:

突现危机,商业巨子该如何抉择?

夫妻感情变淡,商业巨子情场失意商场得意!

桃花运来,商业巨子背后的女人!

家变,商业巨子欲抛糟糠之妻?

……

这些报道上,都附有企业家或春光满面或失魂落魄的照片。

这不就是那个在刘翎的同学会上出现过的男人吗?丁早风说的刘翎妨碍别人的感情,是指他的?

迎上出水疑问的眼神,丁早风痛苦地点点头。

“他其实跟我一样,小时候都是刘府的一个小杂工,后来喜欢上翎子小姐,那个时候翎子小姐似乎对他有点意思,但嫌弃他的出身,也没给过他好脸色,最后被刘先生赶出了刘府。没想到他居然成了镇上数一数二的企业家,刘先生生意不好的时候,也向他求助过,不过被他拒绝了。翎子小姐可能是对他旧情复燃,你们参加的那个聚会,说是老同学聚会,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翎子小姐想见他,因为翎子小姐曾经对他说过,要是他出人头地的话,便愿意和他在一起。没想到他却已经有了家室了,所以……”丁早风说不下去了。

“所以她就利用人鱼的能力,去妨碍人家的夫妻感情?”范黎把丁早风难以启齿的事说了出来,“所以这男人才会有这三个月以来波澜起伏的变故吧?当时在舞会我就觉得,这两个人的感情不一般,刘翎那么心高气傲的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在这个时候,古董店的门被人推开了,出水习惯性地堆起了笑容:“欢迎光临!”

进来的却是报童:“先生们好,今天的《七十二行商报》送到。”

出水快步走上去接过报纸,才看了一眼,脸色便大变:“不,不好了,范黎先生!”

范黎看着出水吓得惨白的脸,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报纸抢了过来,也变了脸色。

“发生什么事了?”丁早风也察觉出不妙,站起来慌张地问,等他看清楚那报纸的头条《商业巨子狠抛妻,可怜佳人命送黄泉》的时候,话也不会说了,结巴起来,“这,这,该不是翎子小姐干的吧?”

“难说,我们快去刘府。”一向吊儿郎当的范黎,脸阴沉得可怕,“若真是她做的,就是她真让人鱼取了性命,这也活该!”

5

今夜的月光似乎格外明媚,亮闪闪地倾泻下来,照得每一片树叶都亮闪闪的,受潮汐之力的影响,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夜幕下的刘府,弥漫着的却是一股不祥之气,笼罩着屋顶的月光,滟涟着犹如水波,丁早风带着范黎与出水,一气冲上了楼,冲进了那间挂着流苏的屋子。

水从青之瓷的瓶口“唰唰”地流了下来,被水淋湿的梯子上,站着的是刘翎,她正兴高采烈地抓着商业晚报,瓶口处尚不见人鱼,刘翎得意地笑着呼唤道:“人鱼啊人鱼,快出来吧,我还有一个愿望,等着你来实现。”

人鱼的歌声便在这一刻响了起来,听不出是欢快,还是悲伤,只像大海边拍岸的浪花,慢慢地唱了起来。

月光从瓶口正对着的天窗流泻到了瓶里,出水看到,整个瓶子,忽然变得透亮起来,就像是温润的玉,在渐渐变得沁白,而隐隐地,有蓝色的光从里面映了出来。

那凝脂般的色泽,却还在不停地变亮,最终,整个瓶子如水晶般剔透,闪着月光的清泠,而瓶子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那里面居然是小小的一片海,不断翻腾着,水花在往上溅,浪里是一条人鱼,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水中舞动,借着越来越猛烈的水浪,那人鱼不断往瓶口升了上去,最后跃出了水面,又掉落到瓶子里,浮在了水面上。

地面汪洋一片,根本看不真切到底哪处是水,哪处是月光了。

“人鱼,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只要能实现,那么,我就可以得到幸福了!”刘翎将报纸上那男人的照片指给人鱼看,“让他跟我在一起,他的女人已经死了,所以,他应该跟我在一起了!”

歌声忽然变得急剧尖锐起来,人鱼冷冷的眼神,仿佛是一把刀,刺在了刘翎的脸上。刘翎身体一僵,忽然觉得一阵剧痛,便惨叫着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翎子小姐!”丁早风扑了过去,正要扶起刘翎,忽然空中有什么掉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接住了,看了一眼后却哇地一声跪在地上吐了起来。

那是一只断了的腿,被人鱼从空中扔了下来。

谁的腿?

丁早风忍着惊骇,终于看清楚,哀叫连连的刘翎的左腿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切口正汩汩地流着鲜血。

难怪她会从梯子上摔下来。

“哗啦”一声水响,那人鱼又跃了起来,而后掉落到了瓶子里,那哭着喊着的刘翎,再次叫了起来。

这一次,是她的半只手臂,被切了下来,伤口处流出的血,很快地弥漫在水中,月光里。

夜色,忽然在这一刻变红了。

残酷的人鱼,在瓶子里不断地跳起落下,流到地面的水越多,血越红,刘翎的身体也在痛不欲生的哀号声中不断分离:左臂,右腿,右手指,右手,右臂。

仿佛是顽皮的儿童们,对待不喜欢的洋娃娃一样,把它切成一段一段。

门口的出水,早被如此恐怖的景象吓得晕了过去。

而丁早风,看着刘翎的一只耳朵被割下来的时候,愤怒战胜了恐惧,大喊了起来:“够了,够了,住手,你太恶毒了,太残暴了!”

丁早风想起了最后发现刘先生的时候,刘先生那具零碎的尸体。也许,在那之前发生的事,也像今天他所看到恐怖场面一样:刘先生也曾这样惨遭人鱼的折磨,血流成河。

“你要是不想实现我们的愿望,早说就好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玩弄别人的生命,算什么?”

喧哗得如摇滚乐的歌声渐渐地又悠长了起来,青之瓷里的人鱼停止了跳跃,静静地注视着大喊大叫、不再冷静的丁早风,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居然是无限的悲伤。

“丁早风,说得真是好听啊,真正玩弄感情的,不是你的翎子小姐吗?当日她邀请那男人来的时候,别人两夫妻感情如何,你在一边也看得一清二楚吧?刘翎用人鱼的力量挑拨人家夫妻的感情也就算了,现在却恶劣到干脆杀了人家的妻子,以为这样就可以把男人占为己有了,说恶毒也应该是你的刘翎小姐。”

范黎把昏过去的出水扶到门边,冷眼看着狂躁叫嚣的丁早风。“当初因为别人身份低下就嫌弃、鄙视别人,今日见别人飞黄腾达就投怀送抱,这种女人才是无耻之尤。既然当初她抛弃了别人,凭什么别人有身份、有地位的时候还要她这种跋扈自私的女人?”

“胡说,即使如此,那也是人鱼做的,要不是人鱼的魔力,即使翎子小姐向人鱼许愿有错,那为什么人鱼不阻止,为什么不纠正?”

“人鱼有什么义务纠正你们提出的愿望?况且,你们许愿之前,人鱼应该明白地告诉过你们,愿望实现是需要付出何种代价的,你为你的妹妹提出愿望的时候,也应该知道的。刘翎明知道可能失去自己的身体,失去性命,也依然提出了那么过分的愿望,错首先便是她自己犯下的;再者,人鱼不过是催化事情朝许愿的人希望的方向发展的生物,她本身并没有错,她既然付出了劳动,当然要获得相当的报酬,这跟我们工作希望获得薪水是一样的道理吧?”

范黎走到了青之瓷玉瓶旁边,轻轻把手抚了上去:“依照许愿者愿望的优劣性,人鱼的报酬也有不同,这就是为什么你的愿望需要鲜血来换取实现,而刘翎付出的便是她的身体和性命,一般说来,愿望越低劣,付出的代价越惨重。看,刘翎被肢解了多少部分,便代表了她提出了多少次卑劣的愿望,这跟她父亲——刘涛——的情景,简直是一模一样吧?”

这个时候,失去四肢的刘翎遍体淌血,也再没有力气叫了,像一堆没有思想的血肉,不停地蠕动,令人作呕。

范黎厌恶地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而最无法原谅的,便是夺取他人性命的愿望,只要许愿者许了这样的愿望,人鱼在实现愿望以后,都会取走许愿者的性命,刘翎和刘涛,都是做了伤害他人这样无法原谅的事,才会被人鱼绳之以法的。”

“胡说,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人鱼要是真像你说得那么清白,为什么不能帮我实现愿望让我妹妹好起来?为什么她只实现那些不该实现的愿望?为许愿者杀人而后再做制裁恶人的判官,这叫什么?明知道对的,为什么却不伸出援手?明知道错的,为什么还会允许它发生?说到底,人鱼才是罪魁祸首!”

歌声忽然又激昂起来了,人鱼再次从瓶子里跃了起来,地上刘翎的身体,瞬间便迸出了无数道血水,溅得到处都是,连丁早风的脸上、身上都沾染上了她的鲜血。

支离破碎的身体散落在屋子里,一股浓厚的血腥味似乎把整个空间埋葬了起来。

“翎子小姐!”短暂的惊愕后,明白翎子死去了的丁早风,疯狂地叫着便爬上了梯子,试图去抓住水里的人鱼,“杀了你,杀了你,你这个恶魔!”

“恶魔?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恶魔;有的,也只是我们人类。想想,制造这个青之瓷的人,把人鱼封印在青之瓷的人,若不是为了让人鱼满足他们一个又一个毫无休止的愿望,他们又怎么会把人鱼禁锢在瓶里?人就是这么自私的吗?一边要求人鱼实现愿望,一边却又责怪人鱼实现了愿望。丁早风,你说那个男人喜欢刘翎,那个时候你也喜欢刘翎,是吧?你敢说,当年他被赶出门的时候,你心里不会偷偷高兴?或许,你在刘涛面前也做了不少小动作吧?”

早攀到了梯子上的丁早风身子一颤,停止了动作,望着瓶边的范黎。

“还有,你的妹妹。你乖乖地到了刘府,把自己辛苦挣来的工钱都寄回了家,为的是你妹妹,你不怕重蹈刘涛之辙,向人鱼许下愿望,为的是你妹妹,可是,你敢说,你心里从来没有埋怨过因为妹妹给你带来的这些磨难,或许,在这么多年来,你心底还偷偷诅咒过,要是妹妹早死你就可以解脱了?”

范黎仿佛看透了丁早风的心,盯着他一点不含糊:“说不定,看不到复原的希望时,你妹妹的死也是你向人鱼许的愿也说不定。”

“范——黎。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卑劣。”丁早风倒抽一口气,受到极大的屈辱般吼了起来,“是的,我和妹妹没有感情,但并不是说,我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哥哥。无论如何,那是我的亲妹妹,我不会这么做的,绝对不会。”

“我知道你没有。否则你也不会为你妹妹做这么多事,而且,要是你真许了这样的愿,人鱼只怕会吸干了你的血。”范黎忽然朝他笑了笑,“那么,假设被刘涛、刘翎害死的人,是你妹妹的话,你会怎么想?”

丁早风的心沉了下来。

“还有人鱼。你想过吗?人鱼一直被困在瓶里,比你躺在床上的妹妹更惨,你妹妹躺了十七年,死了也算是得到解脱了,但人鱼呢?待在青之瓷里多少年了?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只要封印不被打破,她就必须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她为多少人实现过愿望?可是,她自己的呢?人鱼的愿望呢?有谁想过,人鱼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愿望?世界上有谁能帮她实现她的愿望?人们都在许愿,却从来悭吝帮别人实现愿望,即使是你,你为你妹妹许愿的时候,有想过为人鱼做点什么吗?一个只能为不相干的人实现愿望的人鱼,孤独地活了这么长的时间,难道你就一点也不觉得她可怜吗?”

丁早风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可是,看着地上那不忍直视的零碎血肉,怒火还是无法熄灭。

那青之瓷的瓶口,又开始荡漾起了水波,人鱼再次浮了上来,一双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丁早风。

歌声又悠扬地唱了起来,瓶子里的水,哗哗流了下来,开始冲刷地板,刘翎零散的尸首,在流水冲击下缓缓聚到了一块,拼凑成一副完整的人体。

血腥的味道愈浓,红色的血变得清澈,最后,地面只留下了白月光,透着冷霜般的洁白。

梯子上,看着丁早风的人鱼,视线一直落在丁早风的眼睛上。

歌声,变得欢快起来,很熟悉,很怀念。

这是什么?这首童谣,不是自己很熟悉的吗?

透过人鱼蓝色的眼眸,丁早风忽然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四岁的时候,自己趴在妹妹的摇篮旁边,笑嘻嘻地握着她的手,笨拙地跟着妈妈唱那首摇篮曲。

妹妹!妹妹!

那么可爱的妹妹,长大后的样子是怎样的?

她叫自己哥哥的声音,又是怎样的?这一切,不都是自己希望见到的吗?

可是为什么会错过了呢?

丁早风的眼睛湿润了起来,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自己在离开妹妹那么远的地方,究竟都在干些什么?

知道她病危的消息时,甚至都不敢回去见她一面,就是因为自己害怕她知道,原来自己居然是个只能靠人鱼帮忙、这么没有出息的哥哥吧!

模糊的视线中,丁早风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妹妹,长成十七岁的少女,笑得甜甜的,跟相片里的他说:“哥哥,谢谢你!因为哥哥,我才多活了这么多年啊!”

丁早风听到了妹妹朝自己叫哥哥那一刻,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谢谢你,人鱼,谢谢你!”

那首童谣,一直萦绕在房子里,直到范黎背着依然昏迷的出水走下山去,走进树林的时候,还飘在范黎的耳边。

“范黎先生,我,我这是怎么了?”背上的出水终于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范黎背着,赶紧滑到地上,“对,对了,人鱼,刘翎,她,她被人鱼杀了,要报警,报警!”

“你睡糊涂了,是刘翎不小心从梯子上掉下来摔死了,怎么可以把责任推到人鱼身上呢?”范黎没好气地拍了出水一下,笑道,“是你睡糊涂了吧?”

“可,可是,我明明看到——”出水还没说完,范黎便说道,“你可不要乱说,不然等你有机会向人鱼许愿的时候就不灵验了。”

“你不是说,愿望要靠自己亲自实现,才有意义的吗?”

“重要的愿望当然要靠自己实现来得可靠,不过,偶尔偷偷懒,让人鱼实现小小的要求,还是可以的。”

“是吗?”发觉自己离开刘府老远的出水,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先向人鱼许愿的。”

“哦,你想许什么愿呢?”月光下,范黎走在前面,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出水追了上去,“当然是升职加薪的愿望。”

“美得你。现在金融危机,我做老板的没有炒你鱿鱼你就该偷着笑了,还想加薪?”范黎双手放在脑后嗤笑,“再说了,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你打算付出什么代价?”

“我考虑过了,我可以把我长出来不要的手指甲脚指甲都给人鱼,这样她总该满意了吧?”

范黎的嘴巴不自觉地歪了一下,然后抬脚把出水踢飞了:“敢情我这个老板在你眼里就这么点价值啊!”

“什么,这可是再小不过的愿望了,难道非要我像丁早风那样,白白送那么多血给她吗?对了,不知道丁早风现在怎么样了?”

范黎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人鱼要一个人以鲜血来实现愿望,其实对那个人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喔!”

“什么意思?”

……

“什么意思?”

……

“到底什么意思?”

……

“范黎先生,你再不说,我生气了!”

月光灿烂的树林里响起了范黎爽朗的笑声。

刘府,那间垂着高高的流苏的屋子里,欢快的童谣充满了每一个角落。

一脸幸福的丁早风,站在梯子上,握着人鱼的鳍手。

温柔而娴静的人鱼,含情脉脉地看着丁早风,浮在水面上。

水,在瓶子里,如海浪般轻轻拍着瓶壁。

瓶壁,闪着蓝蓝的温润之光,那是,传说中的,青之瓷。

同类推荐
  • 鸭子呱呱叫

    鸭子呱呱叫

    李东文,70后。1999年开始学习写作,以小说及情感专栏为主,曾在《天涯》《长城》《十月》《西湖》《长江文艺》等杂志发表小说,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读者》等转载。
  • 八寒地狱(宜昌鬼事过阴篇)

    八寒地狱(宜昌鬼事过阴篇)

    击败王鲲鹏的徐云风,成为过阴人,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从前无法企及的世界——八寒地狱。只有经过八寒地狱的洗练,徐云风才能和张天然站到一个层面上,才有对抗张天然的资格。同时另一个人物渐渐浮出水面,那个无处不在的孙拂尘,将会给疯子带来什么?
  • 地产江湖

    地产江湖

    全书故事以两个大房地产商贾伟和董天海之间的房地产较量、曾被贾伟解聘的刘玫周旋在两者之间进行的挑拨和报复为主线,演绎了一个在惊天大阴谋和连环计中,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现代商战、情感故事。善良与邪恶、道德与阴谋,忠诚与背叛的人心争斗后,是谁笑到了最后?
  • 佳城

    佳城

    《佳城》以作家方子曰的第一人称视角切入叙述,以他无意中发现的一些日记为引线,慢慢展示出小琴的种种生活状态,也逐渐还原了一起杀人事件。其间,还穿插了打工仔小武、小琴的女儿米朵儿、警察老黑、画家丁一等各色人物的故事。曾在基层派出所工作过的宗利华,处理此类题材非常娴熟,也有足够自信。透过一起杀人案,他给我们展示的依然是他以往作品里持续表达的主题——反思,以及救赎。同时,也展示出作家批判现实的力度和人性反思的深度。
  • 敌人

    敌人

    《敌人》是格非创作于1991年的长篇处女作,被认为是当代先锋小说阵营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开始于一场蔓延在赵家的神秘大火,财主赵少忠继承了祖父的遗产以及一张写在宣纸上的嫌疑者名单,继续着赵家几代人的苦苦寻找:是天意还是有人故意放火要灭了这个家族?仇敌是谁?然而“敌人”却一直没有出现,接连出现的是发生在赵家的一系列恐怖和死亡事件。赵少忠的老婆,儿子赵龙、赵虎,女儿梅梅、柳柳,孙子“猴子”等人都难逃离奇的死亡,所有人物的命运似乎都被一种神秘不可知的力量所操控。那隐匿的敌人、空缺的真相,致使整个家族笼罩在惊悚恐惧的氛围之中。敌人从未真正出现,却又似乎无处不在。在这种黑暗而令人战栗的恐惧经验中,现代人对于生存困境与生命状态的困厄与无知,成为更加触目惊心的命题。
热门推荐
  • 阴阳捉鬼人生

    阴阳捉鬼人生

    逆天出生,师傅救我可是我却入邪道,成邪修。敢逆地府,逆天道,逆轮回。我将修出一个新高度
  • 团宠重生小小姐

    团宠重生小小姐

    她的一生就像是一个笑话,错信渣男,最终阴沟里翻船。直到死的那一天,才真正看清谁才是真心。上一世他护她一生,为她而死。那么这一世,换她来爱他护他。萌系特工在线狂追顶头大boos,懵逼boos步步为营,却阵营不保。本文男强女强,步步打脸反派,酸爽的场面说来就来。
  • 月满清爵

    月满清爵

    囫囵滥句充锦阕,出云明月覆清爵。玦环缺满,归乡远谈何怯,清风为借,不过多消遣,单薄长夜,风动容止立而尘俗清绝,形影魂梦,痴心漫山海绝,清风难借,命理终错节,廿字怎写,多愁非少年而故人久别。
  • 邪魅神修

    邪魅神修

    倒霉宅男赶上穿越的潮流,却成了人人喊打的“采花贼”。身怀神秘玉佩坠入上古禁地,竟得获神诀修出七窍玲珑心。何为修神?那就是便是江山美人全揽,诸天神佛跪拜!
  • 致十六岁的那份喜欢

    致十六岁的那份喜欢

    书上说:十六岁喜欢的人会影响一生.而她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了最好的他,他们两个的缘分简直不可妙言,从小学到初中高中甚至大学都是一个学校,而她也一直喜欢他,他也在初中三年中喜欢上了她,但她不知道他喜欢她.大学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大学的第二年他们已经打算订婚了,但他前任回国了,把这一切计划都打破了经历了许多挫折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 我的使命在召唤

    我的使命在召唤

    林友钱,一个平凡的宅男,生活在一个战乱的世界,同样,我是一个学生,这里没有语文没有数学,有的只是武器,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死人,一种活人,活人和活人的战争,活人与死人的战争。看主角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 神魔幻想

    神魔幻想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片星空······幻想系列第一部
  • 随笔小诗

    随笔小诗

    作品《随笔小诗》是写者感悟生活而作的诗歌集,集中笔者以爱情、思乡、游历、自然景象等为题,用文字,表达对生活环境的思考、感受及热爱。
  • 神荒创世

    神荒创世

    洪荒之后,诸天万界,神魔交战,仙道沉沦,主人公遇险却命不该绝,恨苍天无情,看主人公如何步步成长,主宰苍生,遇神弑神,遇魔诛魔。
  • 恋旧城

    恋旧城

    时间在岁月的长河里慢慢,慢慢的消逝……很久很久以后,我还会不会记得那时的你;或许在那时的盛夏,我就已经死去,仅剩下了躯壳,而那灵魂将化作羽毛,随风飘荡……恋旧城,恋故人,恋死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