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镜还是太过大意,若是他再小心细致一点,就该问询自己妹妹,为何会被一个摊贩摆了三道。
原因很是简单,因为沈睿依旧是没有说全实话。
这对冰玉鸟偷了她的私房钱出去不假,可它们回来时候,还把前主子给顺带捎回来了。原本捎回来前主子也算是在沈睿的意料之内,可他两初见时候的光景可不那么友好了。
那时张老先生正在将《大学》重新翻来再讲一边,这个年代八股定题,只说朱子之下的四书五经,是以应试教育体制之下的读书人把应对科目算计的滚瓜烂熟,大多数人肚子里却没有空地摆上其他的墨水汁儿。
沈睿心里头直嘟囔,却还是面带微笑地听完了老先生大字儿小字儿挨个念叨的讲解,待到下课,恭恭敬敬地送出门去,做足了一位优秀学生的派头。
外头晴日阳好,暖风微燥,暮春时候百花之姿已经盛极而衰,碧绿的地盘蚕食兼并,生生侵略了院里一半大好疆土。沈睿心里头若有所感,脑子里忽然蹦出一篇章,不自觉地就给脱口念叨出来。
“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
这句诗其实与此情此景无甚关联,可莫名其妙地,她就从嘴里给说了出来,好像是等人应和似得。
事实上还真有人应和。
矮脚树上摆了鸟窝,鸟儿没叫嚷,倒是响起了一阵捧场地掌声,而后紧接了一句没什么中气的赞扬:“好!”
毫不夸张,沈睿是真的被吓了一跳——胆敢闯入武官家内宅的狂妄人不多,何况自己老爹和两个哥哥都不是吃素的。她警惕着朝那个出声地放眼望去,心里还有点琢磨,这声音有点的耳熟。
树上人似乎没打算隐藏行踪,稀里哗啦地在树上一阵闹腾,忽然地把身子倒挂着垂了下来,语言轻佻得像个登徒子:“耍帅又飞走的赖账姑娘,又见面了。”
掰扯下来一地可怜兮兮地树叶子。
来人并没有什么杀气,倒是透露一股子傻气。
沈睿心里一下蹦出了疑问三连,这人是谁,来干什么,为什么来这。
目光很是挑剔地打量了一下这姿态,又是一个问题蹦进了脑子。
他为什么要装成蝙蝠模样?
这蝙蝠......不是,这贼人翻身下树,直直地立在了沈睿面前,擦白了脸再换上干净衣裳,长得还真是有些人模狗样。
沈睿甫一打了他倒着的照面,没认出来,这下一瞧他正了的桃花眼,瞬间就叫嚷了:“你是那个卖鸟的商贩。”
贼人已经把脏兮兮的面孔给洗干净,身上也换上了一身绣银线锦缎的淡青色长袍,腰间挂着个栩栩如生的玉貔貅。
锦华贵气几乎是要送到人的眼眶里。
而他面容更是精致得找不出一点儿错处,桃花含情目,黛青水湾眉,高鼻梁却小巧精致,单薄唇但嫣红不减,右边眼角线上勾的地方点了个艳红的朱砂小痣,浑身的寡淡颜色直接被这小红点给打破了平衡,画龙点睛地把骨子里的妖娆给倾泻到皮肉面上,活生生长成一副男女莫辨的倾国祸水模样。
贼人称赞:“好眼光。”
沈睿上下打量了他一遭,没被美色所迷,却被他身手给惊到,疑惑地开口问:“你还会武?”
会武还跑去做个碰瓷儿的商贩?真是有脸!
“自然时候会的。”这贼人可不管姑娘脸上明晃晃的嫌恶,厚脸皮地张开手臂,一副邀君参观的骚气劲儿,还抖着眼打了个媚波道,“看不出来吗?”
沈睿:“瘦胳膊瘦腿,肩薄平腰细,若是习武,想必也是习的女儿功夫。”
贼人:“......”
他西子捧心泫然欲泣:“真叫人伤心。”
沈睿被这人,这副腔调,寒颤得抖了一地的鸡皮疙瘩,抽了抽嘴角道:“行了行了.....”
没得在这自顾放荡,好好的书香兰室,差点被渲染上一层烟花风流。
“不行不行,”那贼人道,“我得先做个自我介绍。”
沈睿:“你还挺知礼的?”
贼人道:”自然。“
沈睿:”没什么必要吧,你都闯入别人家里了,天大的失礼在前头压着,你现在跑来讲礼有什么用?”
贼人:“......”
到底是被自己抢了劫了,沈睿觉得还是口下积德为好,遂道:“你还是介绍一下吧。”
贼人:“还有必要吗?”
沈睿:“那你出去?”
贼人立刻地肃正了脸色,一扫长袍,骚包地拱手行礼道,“在下许佑德,单字庸,现林记商会会长林之左三世孙,见过沈家姑娘。”
说罢,还极挑逗地一展长眉,露出一张能让女子耳红心跳的漂亮笑颜来。
沈睿不是个好色的,也没被这笑给迷魂,只哦哦了两声,说道:“极少有人表字为单。”
许佑德满不在乎地点明:“哦,这是在怀疑我介绍的身份了?”
沈睿:“对啊。”
许佑德:“......“
沈睿:“而且你这破绽忒多了些,自己说了是林家的三世孙,偏又编了个许氏的诨名儿。”她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麻烦,出来骗人时候带点职业道德修养好不好。”
许佑德:“......”
其实他是有一肚子话能叭叭出来反驳的,可被这大姑娘先发制人地叭叭一通,他也倒叭叭不出来了。
自诩头脑聪慧,机智灵敏的许佑德许大爷,竟呆头呆脑地站在人家庭院中央,活像只呆头鹅。
沈睿笑着打趣儿:“怎么了,看来是走不动道儿了?要不要我喊上一句,把家里家丁给叫来,再帮你做个姑娘家的轿辇,把你给抬出仪门去?”
许佑德回过神来,连连摆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半路听到了姑娘你的喃喃自语,想着也算是个知心人,便先下来打个招呼。”
听着好正派哦,“知心人”,“打招呼”。
沈睿:“我只不过随口捏了句词儿出口,怎么就成你知己人了?”
许佑德:“噫!同神交于心学之列。”
这时候的儒学体系,心学理学并驾齐驱,不过心学泰斗级别人物触怒龙颜,明显的,如今这词儿便有点忌讳了。
沈睿赶忙撇清关系:“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许佑德:“可你刚刚念叨的这句话可是朝堂钦犯王儒的著学。”
沈睿蹙眉:“王儒是被圣上点了名号示了天下的不忠不义之人,我怎么会念叨他的句子。”
许佑德:“可你刚刚明明就念叨了......”
沈睿面色不改:“可你是怎么晓得,这句话是王儒的?”
许佑德笑道:“哦,在这等着我呢?”
沈睿偏头看她,嘴角就明目张胆挂起了嘲讽笑意。
许佑德:“你我不一样。我是个贱命的,不怕朝廷。念叨几句心学也没人参我,可官宦人家的姑娘竟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沈睿沉默了一阵,没直面回答他问题,只问:“你是心学的?”
许佑德:“我是个生意人,不是念书的。但王儒的著作都不错,随手也便翻来看看。”
沈睿道:“王儒的学本早已销毁殆尽,我也不过是从画本子的字里行间揪出了一两句口耳能传的记在了脑子里,你是从哪儿看到的?”
许佑德道:“一十三年前,先皇确曾下旨,将市面上王儒所有著作销毁,可再怎么说,那些丢火坑里挫骨扬灰的是印刷本,真迹也不流于民间。”
沈睿心里头约约有个想法,却还是忍不住张嘴问询,求个答案:“那原本......”
“国子监内流芳阁,藏进天下绝品孤本。”
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沈睿嘴巴抖了两下,却还是皱眉道:“我不信,”她直截说道,“先皇下令禁了王儒著作,自己又怎么会收藏他的东西;再者,就算是国子监有藏王儒名篇的藏书阁,你又怎么会知道的。”
许佑德耸耸肩:“这便是要扯上你刚刚不认可的我的身份了,林记是南直隶第一商行,交易遍布半朝天下,家里捐了几个监生有什么好奇怪的。”
商户做大做强便能脱了贱籍,家里头读书做官的也屡见不鲜。
沈睿自知略略地触碰到了犯禁的底线,也不愿在这问题上过多纠缠下去,遂闭了嘴。
但心里却是记下了“国子监”、“流芳阁”这两个关键点。
许佑德见她不说话,喟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姑娘好像不乐意瞧见我。不过也得怪我,非得认了这知心人,这才不走寻常道。我还是正儿八经地递上拜帖,登门求见吧。”
沈睿:“你原是打算登门求见的?”
许佑德:“是了,我原是打算依礼来的。”
他把这礼字咬的特别重。
沈睿在他手上还有个抢鸟的前科,遂心里头警铃大作:“你登门求见做什么?”
许佑德似是猜到了沈睿心里想法,手一伸便自怀里头掏出了一个她甚是熟悉的钱袋,鼓鼓囊囊,该是一笔不小之数:“不是鸟钱的事儿。这钱我已经到手了,虽然给你便宜了些,但我也挺乐意的。”
沈睿眼睛瞪直了瞅着那钱袋,待确认认清之后,心头血滴滴答答地砸进了五脏六腑,水滴石穿地差点捅穿了自己身子。
娘的,这不是自己的小私房吗?
沈睿暗狠狠地咬牙切齿,死命盯着眼前人,恨不得用目光把他给凌迟了。天杀的,果然是个贼人!
可再咬牙切齿也没什么办法,毕竟之前有失。如今哪怕肝肠寸断地痛,她也没再伸手讨要,只是扭头,盯着树上鸟窝高声骂道:“你们这俩吃里扒外的小东西。”
鸟儿回应了两声脆鸣,嘿嘿,能奈我何?
虽是这般骂了,可心里倒是落了底儿。当街抢鸟儿这件龌龊事儿就算是于此终结了。
沈睿:“既不是来讨要鸟钱,那你要来我府上做什么?”
许佑德先问:“我打江南长大,为何要跑来京城?”
沈睿疑惑:“你问我吗?我怎的知道。”
许佑德也没指望她能回答,只自顾自地答道:“背井离乡,一般只为两件事,一是亲缘,二是前途。”
沈睿思及之前他的自报家门,恍然道:“你是为了前途而来?”
许佑德:“我为了前途就不登你家的门了,我为了亲缘。”
沈睿:“怎么的?”赶上门来认亲戚?
许佑德把钱袋挂在了腰间,与她坦白道:“其实吧,我此次进京,主要是为了寻家里头唯一的血缘亲属来的。原本以为我家就只剩下我一个了,没想到多方打听,打听了好久日子,总算是还找到个幸存的。”
听了这解释,沈睿一愣,心里略有些愧疚,人家进京来投奔亲眷的,自己还把人家鸟给抢了。
——这天真孩子,好像被同情冲昏头脑,选择性地遗忘了自己惨遭碰瓷儿的经过。
沈睿还在那愧疚着,就听许佑德张口说道:“我要寻的这人,许姓,奶名三娘,嫁与了京城沈家将军。”
沈睿:“哈?”
这特征,好像蛮耳熟的,可不就是自家情况吗?
许佑德:“对,就你家!”
沈睿:“.......”
他又是个媚眼,“你瞧,算不算是缘分?”
沈睿想,这怕是个孽缘。
她这般想着,态度一下全盘扭转,眼神凶恶,直把全身都给戒备了起来:“你来寻我娘做什么?”
许佑德抑扬顿挫地唉声叹气:“我这边出了些情况,想邀许家人来主持下公道。”
沈睿气急:“你这哪里是为了亲缘来的,分明内里着还是念叨这自己前途。”
许佑德:“勉强算是吧。也只有这点亲缘能让我借上一把力道,铺就我的前途了。”
沈睿对自家人可是实打实的护短,看向许佑德的眼神,顿时从同情又变成了警惕,张口就是一句:“不可能!”
许佑德被言辞直截拒绝,好奇地问道:“怎么不可能了?”
沈睿:“首先地,你虽是姓许,却是林家人,我娘姓许,怎么会跑到你家那边来主持公道?”
许佑德:“不是主持公道,而是主持我的公道。”
沈睿:“这两有区别的?”
许佑德:“区别海了去了。主持公道,那是朝廷里各级官老爷干得活计,我们不吃官家粮饷,不去越俎代庖干他们的事儿。”
沈睿面色微缓,“确实。”
许佑德又道:“可主持我的公道,就是帮自家人了,血脉亲缘在上,自家人是不是该帮着自家人?”
沈睿:“谁跟你是自家人?”
许佑德:“许三娘呀!就是你的母亲。”
沈睿:“你是许家的,那去找许家人好了。”
许佑德:“你莫不是在说笑?我来找的许三娘,可不就是许家人吗?”
沈睿朝他笑了笑,眼里精光闪得明显:“谁跟你说,我娘亲是许家人了?”
许佑德一愣。
沈睿:“你口口声声说我娘是许家人,可她算是哪门子的许家人?”
许佑德回:“她照理来说是林宗主的三姑娘。”
沈睿:“那该是宗族长房一脉了。这我该得问问:家谱里有我娘姓名否?祠堂里有我娘排位否?祖坟里有我娘安身地否?”
有才怪的,许家早被抄家了。就算没被抄家,许三娘也是被逐出宗赶出家的姑娘,怎可能为她身份正名?
许佑德看着她,沉思了一下,笑道:“都没有。”
沈睿:“那你凭什么要我娘为你主持公道?”
许佑德:“凭着血脉。”
沈睿呵呵地笑了两声,这理由蠢得,她都懒得接话了。
许佑德:“你说的句句在理,我无法反驳。可这世上不光有理,还有情呢,我不见着许三娘,不把情况与她说了,不把请求与她呈了,你怎的知道她不肯为我主持公道?”
沈睿心里慌了些,有点躁了:“我说不行就不行。”
许佑德:“看吧,你心里没底。”
沈睿:“我有理,我有底!”
许佑德摇了摇头道:“单论辩驳礼仪,我对你甘拜下风;但论及人心世故,你这个养尊处优身居内眷的姑娘家怎么比得上我?”
沈睿被他给堵得愣在原地,转而想起他们在市井间的交手来。
许佑德礼貌询问:“我如今是有缘得沈大姑娘指径引路,还是得递了帖子,从头来过?”
沈睿瞪着他。
许佑德:“好嘞,我读懂大姑娘眼里的意思了,就此告辞。”说罢便作揖行礼。
沈睿:“你想走?”
许佑德说着有点委屈:“你又不与我引路。”
沈睿又问:“你还是想见我娘,让她来替你主持公道?”
许佑德:“自然。”
沈睿:“那你便不要走了。”
许佑德还以为事情有所转机,喜悦还没浮上脸颊,就听她极度坦然地说道:“我要绑了你,让你见不着我娘。”
许佑德:“.......”
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四周:“这到底是将军府还是贼窝子?”
沈睿:“于有礼有理之人,这里是将军府;于无礼无理之人,这里是贼窝子。”
许佑德:“我看是顺你者昌,逆你者亡吧。”
沈睿指着他:“你看你看,又无礼了不是?”
许佑德:“???”
沈睿:“说王不说吧,文明你我他。”
许佑德:“......”
他一拱手:“告辞。”此时真是打算脚底抹油,直接开溜。
沈睿哪里能放他走?软了声音唤了他一句“等一下”,身形如鬼魅一般却随着声音一同递了过去,可怜这男子,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一个手刀砸中后脑勺,翻着白眼晕了瘫软过去。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伤在胸口,”沈睿擦擦手,拽着他的一只腿费力地往屋里挪,“还想再登门拜访,把我娘拉进家族斗争里?你想得美。”
事情就是这样。
沈大姑娘一时手快,忽悠了娘亲忽悠哥哥,终于造成了这几天对着个陌生男子大眼瞪小眼的局面。
许佑德到底也没等到沈睿的援手,用胳膊肘支着难过地从床底爬了出来,“想不到你人前没什么笑脸,对着家里人却还挺亲昵,可见也是个外冷内热的可爱性子。”
“哼!”沈睿不加理会。
许佑德不知死活地上了桌,闻着菜的香味心里也踏实了几分:“那便是许三娘了?我该叫三姨母,不想也是个好性子,竟专门地跑来问你月事......”
沈睿蹭的一下站起,硬生生打断了许佑德还未说完的话语,她从床上寻了一条披帛,冷眼朝着他说道:“你好了没,好了就该回书房了。”
许佑德无奈道:“小丫头,你要关我到几时。”
沈睿敛了上眼帘:“等你伤好。”
许佑德忍不住抱怨:“我这白天被绑在你床底,晚上绑在书房,伤一点没好,反倒是更重了些。”
沈睿冷哼道:“莫名地闯入了别人家里,这便是你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