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整个朝堂变得暗潮汹涌,风云莫测时,楚国公府却一下子缄默起来,不仅楚貉在早朝上几乎不发一言,连楚家兄弟二人也都极少出门,更不要提像以前那样花天酒地地混日子了。
那日永宁王弹劾苏蓁玉时,楚岳着实为她捏了一把汗,令人费解的是皇帝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半个月前暗地纵容永宁王陷害苏皋玉的是他;当着诸臣面维护苏蓁玉以证据不足呵斥永宁王的也是他。
回到国公府,楚岳随父亲去书房时便对早朝发生的事询问道:“父亲,为什么今天朝堂上的气氛如此怪异?”
楚貉有心试炼儿子的政治敏锐度,反问道:“哪里怪异了?你说说看。”
“首先,我听说昨天晚上苏相和徐大哥进宫为苏怀玉失踪一事觐见陛下,可是早朝上徐大哥和陛下竟只字未提,此其一也;苏相在苏皋玉入狱之时未曾出一言,事后就算调查永宁王也是打蛇七寸一击而中,这次却像糊涂了似的不但没有立刻追击绑架者,反而深夜进宫为自家人之事烦扰陛下,儿子都能猜到陛下如何厌恶,她焉有不懂之理,此其二也;永宁王前些日子为除掉苏相不遗余力,迫得苏皋玉在大理寺受审至今黑白难辨,也迫得苏仁则老大人辞官归乡不复过问朝事,算是砍去苏相的左膀右臂,后来却突然偃旗息鼓,据我观察不仅是苏相握住了他的软肋,肯定还有陛下明察秋毫暗里警告过永宁王等人,然而今日早朝永宁王一反常态紧咬着苏相不放,此中变化令人费解,此其三也。”
楚貉听了他这番洋洋洒洒的论述,不由得露出欣慰的表情:“哈哈哈,吾家千里驹今已长成矣。”
被父亲突然夸赞,楚岳反倒一脸羞涩起来,但仍不忘内心不解的地方,向父亲请教道:“父亲,你觉得永宁王今日的行为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或者是苏相的意思?”
楚貉收起笑意,手指往书桌上轻轻地敲着,半晌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永宁王能在今天早朝弹劾苏蓁玉,可见昨天苏家发生的事他是知道的,趁机赶尽杀绝。陛下的反应有些耐人寻味,他应是希望苏蓁玉离开朝堂的,却又不想毁了她,此是人之常情,陛下身为太子时曾爱慕苏蓁玉多时,求之不得而已,所以陛下未必知道永宁王今早会出其不意。那么,能使永宁王这么做的人只有一个了,那就是苏蓁玉本人,至于她为什么这么做,为父也猜不透,用敌人的手除掉她自己,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楚岳被父亲的一席话惊得目瞪口呆,用敌人的手除掉她自己?这个位极人臣的女相国,她到底想要什么呢?脑海里才把苏蓁玉往佞臣里想,顿时羞愧难当,又问了一遍自己,不由得被自己吓了一跳,竟从未有过一分对她的怀疑。
“那父亲觉得苏怀玉能被什么人带走呢?”
“非敌即友,都是她苏蓁玉种下的因,至于结什么果,那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有的猜。”楚貉话止于此,示意楚岳不要继续研究这个话题了。
国公府这边如何议论且按下不表,当日早朝过后徐伯芳回到朔风营军务司安排下人手继续调查与苏怀玉牵扯的马队的底细,又差人循着飞鹰的记忆去通州查访。
处理完这些,徐伯芳别了众人上马,才来到钟鼓楼街就碰上了出来买东西的苏红袖,脸上绽开笑容道:“红袖姑娘,你这是要去哪里?”
苏红袖对他印象并不好,常背地里和苏蓁玉说他眼睛里太多算计,让人难以忍受。虽然看到他跟自己打招呼,还是假装没听见欲转身便走,谁料徐伯芳催马向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红袖姑娘这是不待见在下吗?”
“不敢当,徐大人,这钟鼓楼街可是皇城脚下最宽敞的街道了,您骑马别总挡着别人走路行不?”
苏红袖向来伶牙俐齿,对着徐伯芳愈发说话刻薄快意,心里却想着若是他敢动手,我非要他当众出糗不可。
徐伯芳看她红着脸瞪自己,甚觉好笑,不由得说道:“我与你家相国大人说话,也不曾受此冷遇,红袖姑娘忽然横眉冷对的这是什么缘故呀?”
“看不惯你的假笑。”
徐伯芳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策马而去,徒留下一句“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苏红袖看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忙分开人群向街道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一切刚好落入状元楼上正在喝酒的楚岳眼中,自从上次在这里与苏蓁玉对饮之后,这个雅间就被楚岳包了,不许任何人再进来这里喝酒,掌柜是聪明人,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问出口,吩咐了小二常常打扫就是。
每有闲暇楚岳就上来小坐一会儿,三五菜肴一壶好酒倒也是神仙般的日子。
他有时望着相国府的门楼待上一整天,若恰好苏蓁玉的轿子回府,他就会露出莫名笑意,偶尔府上下人出来走动,他也会留意半天,所谓爱屋及乌是也。
早朝上已经好几天见不到苏蓁玉的身影,不好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竟是在说苏蓁玉经不起一再打击,心疾复发竟病得无法处理政务,向皇帝递上了辞呈,萧如昊留不住竟同意了她的归隐请求。
楚岳想到从此以后不能每天见到她,心里空荡荡的不知所以然。
喝掉一壶酒,楚岳也差不多该回去了,虽然还在回味地望着街道对面的相国府,求不得放不下大抵如此吧。
八月底,苏蓁玉心疾愈发严重,连宫中的太医也束手无策,萧如昊亲自到府上慰问过一次后,朝中那些本以为苏家垮台的人立刻又都殷勤地前来探望,一时间相国府的门槛几乎被人踩烂。
“大人,你看,陈先生寄来的信。”苏红袖从外面刚回来,一脸喜色地将一封信笺交到苏蓁玉手上。
苏蓁玉坐在回廊上晒太阳,虽然还是暑气蒸蒸的天气,她却裹着雪白的貂皮大氅,等红袖来到近前才伸出手去接那封信,同样雪白的手臂青筋可见,如同透明,脸上却一派淡然道:“子杭去湖州也有两个月,竟然才写信回来。”
“大人——”红袖看着她毫无血色的手臂一阵心酸,眼眶顿时红了起来。
苏蓁玉倒是满不在乎,读完信笑道:“子杭在信里说他找到医仙皇甫逊了,让我们早点过去。”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现在就去收拾行李,明天便可以启程,早一点到了湖州,大人的身体则可早早康复。”苏红袖是雷厉风行的性格,这样开心地说着人已经走远。
苏蓁玉将身上的衣服捂了捂,瘦削的面庞被阳光一照仿佛要融化的雪。她几乎动用所有的力量在寻找弟弟的下落,没有人知道刚才她在红袖的掌心划了一个“燕”字,也只有红袖能立刻领悟她的意思,明白那个顽劣的少年去了哪里。
出行的前夜,苏蓁玉派人将苏府那边掌事的几位管家嬷嬷都叫来相国府,两府上下有头脸的人物挤满了整个议事厅。
“这次把大家叫在一起,想来你们已经猜到八九分了。蓁玉当年在北镇心口曾受过箭伤,后来蒙先帝垂青封我为一朝宰辅,为报答先帝隆恩,不辜负天下百姓,蓁玉更是不敢懈怠,不料旧疾难愈,遂不得已向陛下提出辞官归隐安心养病,湖州有医仙皇甫逊,本想让他来京城的,无奈他说正在炼丹离不开,我也久闻湖州风景怡人适合休养,我已经在那边安排好了,待我走后两府各位掌事都要尽心尽力看护好府中一切,亦不要与外人发生矛盾,小事可自行解决,大事飞鸽传书即可,咳咳……”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让苏蓁玉有些喘不过气来,剧烈咳嗽了半天才好转,但她已憋得满面通红。
“大人,您这次去湖州打算待多久?”管家苏亨关心地问道。
“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若不能回来,入冬后我会派人把父亲接去湖州越冬,管家不必担心。”苏蓁玉不等苏亨将后面的担忧说出口,已经都安排妥当,几个掌事的都无异议,又说了些体贴念安的话方才散了。
后半夜又下起了小雨,皇城中萧如昊还在批阅奏折,忽然想起来明日便是苏蓁玉离京的日子,忙喊道:“吴亮甫。”
一直在门外恭敬立着的吴亮甫忙快步进殿行礼道:“老奴在,陛下有什么吩咐?”
“明日一早,你去苏相府上代朕送她一程吧。”萧如昊抬眸的一瞬间神色复杂,很快就恢复如常问道,“是下雨了吗?”
“回陛下,下了一炷香的时间了。”
“这雨下得倒是应景,不看了,去大明宫。”
外面立刻响起一声唱喏:“摆驾大明宫。”
黑色的夜里有风吹过,树叶夹着雨声沙沙作响,宽大的宫车缓缓行进,萧如昊挑起帘子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一切,这里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如今却越来越陌生,没有敬爱的母皇,也没有了追着他嬉闹的皇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