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巷36号,商宅。
花瓶碎了一地,角落的油画七零八落。
商熙坐在沙发上,灯没开,修长的手指无力撑住额头。半小时前,从大马回过了一通电话——
“少爷,您吩咐的事我已经查到了,那个肇事司机有个远方堂哥叫阿彪,这个阿彪一直负责叶先生名下酒店的安保工作,最近听说忽然升了职,风头很劲……”
果然被方小野说中,是叶霆钧干的好事。
商熙绝望地闭上眼,手背青筋凸显。
门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你来做什么?”商熙语气冰冷,连头都没抬。
叶晚走近沙发,蹲下,眼眶微红:“商熙,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
商熙放下手,冷笑:“叶家人还没本事让我哭。”
叶晚神色一黯,她和害死少年亲人的凶手一样,都姓叶。
商熙起身,走到窗前:“叶霆钧在新加坡的生意被我的人截了胡,老太太又收回了他旗下三家酒店,该哭的人是他。”
“商熙,我相信你不会辜负商老先生期望,假以时日,你一定能够让集团重回巅峰的。”叶晚看向少年,目光里全是崇拜和信任。
末了,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直到那一天。”商熙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迎面而来。
“看着吧,不会很久,很快,集团就要易主了。”
战斗已经拉开序幕,他不能再让爱的人受伤,所以——
“商熙,是时候做决定了。”
太阳光斑照进少年眼底。
央央,对不起,我无法遵守承诺,因为你活着比一切都重要。
唱片老板今日选了首洞箫曲,箫声苍凉,连天边的海鸥也恍如山鹰。
央央点燃烛芯,日暮下,是冉冉升起的孔明灯。
她合紧掌心,闭眼祈祷。
直到浮云沉沉里只剩一抹光点。
“许得什么愿呢?”
央央回头,商熙绰绰而立,一如初见时,那般模样。
“既然是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们走走吧?”商熙没有追问,只是提议海边散散步。
仿佛知道少年有话要讲,央央点头,跟在了他身后。
一高一矮的影子映在夕阳里。
商熙负手蹙眉,踌躇着如何开口,又如何措辞。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沙滩尽头。他深吸了口气,转身,却瞧见少女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一深一浅。蓦地,那些酝酿好的话又停在了嘴边。
倒是少女体谅他的为难,先开了口——
“我听说,你明天同叶小姐一道回吉隆坡。”
商熙微微诧异,但还是点点头:“不错,明天一早的飞机。”
“嗯,一路平安。”
没有挽留,甚至没有伤心。
“央央,对不起,我必须回去。”
“你本来就要回去的,不是吗?”少女抬头,轻轻笑起来。
可是,不一样。
“我这次回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毕业后,我会专心集团事务,将来也会按照老太太要求,与门当户对的人结婚。”
我们不会再联系,不会再见面,更不会有幸福的结果。
这是商熙无法出口的后半句,央央听懂了,于是她说:“嗯,我新酿了一坛荔枝酒,给你捎上飞机吧。”
“央央……”商熙眼角泛红,藏着多少无可奈何。方茵的死让他彻底明白,保护少女唯一的方式,就是远离她,离得越远,越好。
央央笑起来:“好酒赠英雄,就预祝你不负所托,得偿所愿,”
莹莹微光下,她的笑容仍有力量。
商熙一把抱住央央,海浪击打着礁石,他哽咽道:“对不起……”
一遍遍地重复,却仿佛道不尽他的愧疚。
央央轻抚少年的背,这次就轮到她来安慰他。
“阿熙,放手吧,不然我怕……怕自己会舍不得。”一滴泪,无声地掉落。
肩上的力道渐渐松开,商熙直起身,脸上已有泪痕。他看着少女,看了好久好久,看到太阳落入海平线,看到老板关了唱片店。仿佛这一眼,看尽了少女缱绻一生,看尽了他们无数可能。
最终,商熙收回目光,他说:“央央,你一定要幸福。”
不然我的放手便没了意义。
“你也是。”
这是两人郑重的约定。
央央开口,做了最后的道别:“山海万里,有缘再聚。”
少年沉默,与少女擦肩,不再停留,不再留恋。
错身那刻,滚滚时光随着浪,荡向高山,荡向深海,荡向他的前程似锦,荡向她的天高云阔。
次日,一坛荔枝酒放在了商宅门前,商熙将它小心翼翼包好,托运上了飞机。落座时,他状似不经意地问:“是你跟央央提起我要走的,对吗?”
一丝慌乱滑过叶晚脸颊,她勉强答道:“她那么问了,我也不好骗她。”
商熙冷笑,以央央的脾气如果想知道,会直接来问自己,怎可能向他人打听。
“你委实小瞧了她。”
商熙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冷不丁地飘出这么句话。
叶晚愣住,自己的心思已被少年看透。她确实怕央央会挽留,怕商熙被打动,于是她先一步找到央央,骗她说商熙心意已决,好让她知难而退。
“她在大事的决策上,冷静地不像个女孩子。”
无论是破庙里的豁出一切,还是离别时的毅然放手,顾央央,从来干净利落。
商熙爱着,欣赏着,也钦佩着。
轰鸣声响起,飞机滑过跑道直冲云霄,身后的渔村变成一块积木。
商熙关上挡板。
再见,昆仑。
顾央央仰头,天空中,气流划出一道美妙弧线。她心底在说,去吧,前路艰险,不要为我留恋,不要为此遗憾。
启程去台北前,顾央央回了趟家,她谢绝了方小野陪同的好意,独自整理完方茵遗物。她将青田时装的存货送给了村里的婶婶阿姨,感谢她们葬礼期间的帮助。其余用品,都分门别类放进了柜子里。
央央又将屋子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给家具罩上了遮尘布,离开时,她瞥见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抽屉拉开,除了那三年攒的信件,还有一本相册。央央就是在这本相册里,第一次见到了父亲的照片。
她索性坐在地板上,一一翻看起来。
每一张照片,都纪录着方茵的过去,央央跟着这些影像,经历一次母亲的青涩时光,她想,如果早生二十年,她一定要和相册里洒脱飞扬的少女做朋友。
翻到尾页,是一个肉嘟嘟的婴孩,带着白绒绒的帽子,眉心还杵了个红点,笑得傻里傻气。旁边写着,央央满月一百天。
原来自己小时候长这样。央央笑起来,抽出照片想要仔细看,却发现背面写了一行字——
“愿我的女儿,往后每一步都有上天眷顾。”
一滴泪落在相片上。
两滴、三滴、四滴……不间断的泪水落下。
央央抱着相册,失声痛哭。母亲的话,就像是戳破闸门的那根针,让她压抑的情绪终于有了宣泄口。
短短几日,母亲走了,德叔走了,商熙走了,辛起和余露华也将各自奔向前程。所有幸福时光都如这滚滚山海,一去不回。
她也害怕、难过、迷茫和无助,但最后却只能接受、放手、祝福和往前走。
人生就是这样,大部分成长其实是被选择。但那又怎样呢,总归是成长,总归,可喜可贺。
央央哭完了,擦干泪。
她感激能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家里,有过这样一次痛快的宣泄。央央明白,母亲还在看着她,看着她如何一步步翻过高山大海,抵达彼岸。
这是方茵曾经想做却没能完成的梦想。
央央接过棒,眼底的光芒重新凝聚,
关上门,方小野推着行李,有些不耐烦地招呼她。
央央上了锁,再次回望不喜巷,叮叮当当,年少的自己骑着车呼啸而过。
她挥手道了再见,几步追上方小野。
两人向码头走去。
省城过来的船刚刚靠岸,一时间,人头攒动。
央央和方小野排着队准备登船。
方小野一路都在接打电话处理台北事务,央央安静站在一旁,无聊地朝人群中望去。
就是这一眼,改变了她的命运。
人群中,有一个人,她曾见过千百次,也未曾见过一次。
五官没变,高矮没变,只是长发没了,肚腩有了,弹吉他的手提了公文包,眼底的光生了灰,牛仔穿了西装,少年成了大叔。
感受到强烈的注视,那人回头,看向央央。
目光交汇那刻,一个辗转心底的称呼,怦然欲出。
爸爸。
央央知道,她不会去台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