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到台北,1700公里,少了胡同烟火气,多了巷口小情调。
央央坐在公车上,窗外,每一帧都是镜头:来一包长寿烟,去忠孝东路走九遍,那些年,放过的平溪天灯,点亮了蓝色大门的青春。当然,青春不只有校园,还有剥皮寮的江湖。
镜头下,是悲情城市,也是一页台北。
车子爬上了阳明山,弯弯绕绕,终于到站。央央打卡下车后,徒步了二十几分钟就到了一座宅院前,门牌上写着“方”字,正是方家。
开机前,她特地先剧组一步抵达,就是为了探望外公。不凑巧的是,方老先生昨日启程去了恒春,要年后才回来,而小叔也不在台北。央央只好把礼物给了管家,悻悻而归。
下山后,她搭乘捷运去了淡水,老街一隅,就是林伯和林婶的阿给店。
林伯热情地招待了央央,一碗招牌阿给,三勺辣椒,油豆腐裹着粉丝,再淋上秘制酱汁,堪称人间美味。
央央吃得赞不绝口。林婶走后,街坊都以为林伯会关了老店,不料,葬礼次日,门上就挂出了营业的招牌,从此,风雨无阻。
“我想让更多人尝到你林婶的手艺,记住这碗阿给的味道……这样,好像她没有离开,还活在这碗味道里,只要有人还记得,她就没有真正的死去……”
灶台生着白烟,烟气氤氲了林伯的眼。
眼里,倒映着央央要的答案。
三年前,林婶告诉她什么是爱,三年后,林伯回答什么是死亡。
这是他们在人生终点的回望。
央央握着答案,却仍需用漫长岁月,耐心求证。
午后,店里的食客多了起来,林伯在灶前忙忙碌碌。
只听风铃一响,又有新客。
“一碗阿给。”
“好咧!”
林伯端着碗出来,一愣。
“商先生?”
告别林伯后,央央来到淡江中学,这里因《不能说的秘密》而名声大噪。
路上,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嬉笑着经过。
央央与他们擦肩,不禁想——
如果她和商熙相遇在校园,会是怎样?
或许,他是高年级的学长,每次表彰大会都站在最中央。而她没资格站在台上,只能偷偷为他鼓掌。
课间,女生们常聊起他的八卦,叽叽喳喳地让人心痒。偶尔,她会特地绕去四楼的厕所,只为在三年二班的窗前匆匆望上一眼。
放学后,他和兄弟们在操场挥汗如雨,她迟迟不敢上前,直到捂热了手里的冰镇可乐,被其他女生抢了先。等到她终于鼓起勇气,却误把情书放错了柜子,闹了个大笑话。
那时,他和她最远的距离,也不过成绩栏上的短短几米。
像咬了一口青涩苹果,无关生死,无关仇恨。
如果一切只是这样。
商熙独自走在校园里,不时有女生窃窃私语,投来害羞的目光。
他看着她们,好像看到了,某个人少女时期的模样。
那年,她也穿着校服,青春飞扬。
如果他是学长,或许会偷偷锁上她的车,借口载她回家,途中再拐去阿嬷的店里吃冰,只要一碗,两人便可以坐得近些。
吃完后,就沿着河边走走,傍晚的夕阳落在她脸上。
接着他的吻也落下。
最后,他拿出划好重点的笔记借给她温习。
下一次,就有了见面的理由。
如果一切只是这样。
淡水夕照,是渔人码头最美的一刻。
央央架起单反,火烧云下是情人桥的剪影,一对对情侣走在其中,祈祷着传说的降临。
传说中,只要牵手走过情人桥,就可长长久久。
若当真如传说,央央大概会立刻绑商熙了来,走上它个千八百遍。
可惜,那不过美好的愿景,她按下快门。
咔嚓。
商熙回头,定格在别人的相机里。
桥上,偷拍的女生红着脸离开。这时,落日猛地掉出云层。
海天一线,迸发出耀眼光芒。
迎着徐徐晚风,华灯初上,拉开夜市的帷幕。
央央提着一杯奶茶逛得悠闲自在。
前方,有动听的小调传来,她被吸引上前,只见街心花园中,歌手弹着吉他在唱台湾民谣,阶梯上已坐了不少学生,央央也入乡随俗。
一曲终,歌手就看到了这位新来听众,短发红唇,自带风情,他向央央招手,邀她上台同唱。央央也不矫情,大大方方起了身。
海风吹,和弦起。她清清嗓,唱——
“我匆匆地走入森林中,
森林它一丛丛,
我找不到他的行踪,
只听到那南屏钟……”
歌声落入长街灯火,有人悄然而至。
“南屏晚钟,随风飘送,
它好像是敲呀敲在我心坎中,
南屏晚钟,随风飘送,
它好像是吹呀吹醒我相思梦,
它吹醒了我的相思梦,
相思有什么用,
我走出了丛丛森林,
又看了夕阳红。”
……
台下掌声雷动,男生们吹起了口哨。一片起哄声中,有少年羞涩地捧着一朵玫瑰上来,央央礼貌地道谢,放下话筒,转身——
商熙站在那里,笑意浅浅。
淡水河边,路灯一盏一盏照亮,拉长了影子。
“你去见过林伯了?”央央问。
“嗯。”商熙淡淡的。
央央哦了一声,低着头。
商熙不经意地看了她:“林伯问我们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央央一怔,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商熙语气平静:“下次我们会一起来。”
央央张了张口,分不清他是在哄林伯,还是真心如此。
不远处,歌声还在继续。
她忽然记起那通电话,想了想,解释道:“那晚,我…我突然接到林婶的讣告,一时难过,所以才给你打来……我不是故意要坏……坏你好事的!”
话音刚落,她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究竟在说什么啊!
果然,商熙冷笑:“好事?怕坏的是顾小姐好事吧。”
啊?
央央一脸茫然。
算了,换个话题。她轻咳了下,问:“你这次来台湾做什么?”
鬼才相信他是专程来看林伯。
商熙收敛了笑意:“我的人在台湾发现了音乐家的踪迹。”
“查到他是谁了么?”央央关心。
“是一个你想不到的人。”商熙眼底闪过一丝寒光:“他就是我叫了二十年的,欢喜哥。”
“怎么是他?!”央央一惊:“他不是死在了爆炸中么?”
“那是他金蝉脱壳的伎俩。”商熙目光冷冽:“他和劫匪是一伙人。”
三年来,他一直在追查那件事,不料越查越心惊,所谓的槟城大劫案,竟然是叶霆钧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他收买了一伙从菲律宾来的亡命之徒,让他们去抢翡翠麻将,允诺事成后会给一大笔佣金。
谁知那伙人却突然反水,拿到货后立刻消声灭迹,任凭叶霆钧将槟城翻了个底朝天,仍一无所获。唯一让他欣慰的,是欢喜的死。那辆车事先被装了炸弹,时速一到,就会引爆。
很快,商家在升旗山找到了一辆烧成骨架的车,车里还有一具烧焦的尸体,尸体穿着欢喜的衣服,他们没有怀疑,于是匆忙地落了葬。
每年祭日,商熙都会去墓园探望欢喜,他没有一刻忘记过这位朋友。直到——工厂里,音乐家哼出了那首曲子,可以想像,他当时有多么震惊。
这个爷爷最忠心的属下,他最信赖的大哥,原来才是真正的幕后主宰者!手中的旧口琴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商熙闭上眼,为什么。
“为什么?”央央问他。
商熙摇了摇头:“这就是我必须找到他的原因。”
夜晚的风渐渐凉了,吹熄了沿岸灯火,起伏的排屋隐入夜色,只剩下张牙舞爪的轮廓。
央央皱眉:“他究竟躲在哪里了?”
“有一个人,比我们更清楚。”商熙停下脚步。
央央心头一紧,知道他说的是谁。有本事瞒过商家把欢喜哥藏在台湾的,只有方小野。
“好了,”商熙不欲为难她:“酒店到了,早些休息吧。”
眼前已没有了路。两人走进大堂,上了不同楼层,不同房间。
央央一头倒在床上,疲惫扑面而来。
嗡嗡。
手机响,是洪真的短信:My princess!今天和商公子的约会如何?有没有共进烛光晚餐,然后……嘿嘿嘿。
央央一个激灵,翻身回道:“你怎么知道我和他在一起?”
洪真:商公子不是去台湾了嘛,我又看你微博更新了一张淡水的照片,就想你们肯定见面了!”
央央(囧):……好吧,我们确实见面了,不过只是说了会话而已。
洪真(惊):不会吧!我还以为你们旧情复燃了!
央央(哭):怎么可能!!
洪真(抠鼻):那他冬至当天扔下一屋子人去北京干嘛?
央央:!!
所以……老槐树下的是他么?
央央失神地盯着手机。突然,房间的灯开始剧烈摇晃,窗子、柜子、椅子砰砰作响。几秒后,整个酒店如地动山摇,楼道里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只听窗户外有人大喊:“地震了!”
央央跟着人流被疏散至楼下,门外,一片混乱。
有几座民居已经垮塌,旁边的高楼也摇摇欲坠,废墟上哭喊不断,救护车、消防车急匆匆赶到,喇叭声此起彼伏,灯光闪烁着人们恐慌的脸。
央央抬眼望去,周围都是跟她一样的酒店住客,由于事发突然,大多只穿着睡衣和拖鞋,惊魂未定。纷乱嘈杂中,她看见有人向天默默祈祷,有人裹了一条浴巾手足无措,有人不停地打着电话,还有人在低声啜泣……这一刻,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
是的,天崩地裂,兵荒马乱,她想起的,唯有他。
目光越过失了焦的人群,黑夜下,尘埃里,有一道寂寂寥寥的身影。身影似乎在找着什么,带着些许焦急,回头。
央央再也忍不住,飞身跑了过去,风声簌簌,每一步,都像海浪撞击岩石,一如那年山神庙里的无畏。
佛祖啊,她默念,
世间若是皆有因果,那么,她愿为今世的果,去种生生世世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