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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沙灶遗风

李杭育

褚县的西北角,葛川江入海口喇叭湾南岸,有一处稀奇古怪的地名:沙灶。

两百年前这儿还是一片汪洋。县志上说,大约嘉庆年间,海水日渐退落,留下这片龟背似的海滩。“庚子”事后,为防范洋人自海口入侵,道光皇帝派来镇守使,下令沿海岸筑起长堤,垒了炮台,驻了官军。从此,生荒地上有了人迹,十万民工在沙滩上垒灶搭锅,地方也由此得名。

那年头人死便当。海堤筑起了,蚁群般的十万民工却所剩无几。幸存下来的后来大都做了私盐贩子。沙灶没别的出产,只好有啥卖啥。

然而,即使这样一片荒芜、贫瘠的沙丘,也成了那些为生计所迫的灾民千里寻觅的宝地。每年都有大批丧失了土地的农民沿葛川江漂流而下,来这儿碰碰运气。移民们在海潮和瘟疫的袭扰下蚕食般地开垦土地,在这片只长着茅草的盐花花的沙滩上,开掘出几百里大小河道,修复了海水冲毁的大堤,年复一年地耕耘、种植、收获,靠一种古老而神奇的本领生存下来,繁衍下去。

一百年惨淡经营,几代人含辛茹苦,血做了肥,沙成了土,如今的沙灶倒是块绿洲了。

沙灶方圆百余里,从地图上看,恰似一把折扇,海堤上任何一处河口相距乡中心的沙灶镇都在五十里上下,而那十几条由沙灶镇直通各处堤闸的运河则像一根根扇骨子。

沙灶镇像是那扇轴,抵着航埠山。那是褚县仅有的一座孤零零的小山,从前曾是喇叭湾南岸的渡口。如今海湾向北推移了几十里,它失去了早先作为船埠码头的身价,而它脚下的沙灶镇却因此而繁华起来。小镇北门外的港湾里每天都有几百条拖轮和水泥驳船停泊、出入,码头上传呼的哨子和船工们沙嘎的叫骂震天价响。沙灶有多少吃弄船饭的谁也估不了数,只晓得乡里的交通运输差不多全靠星罗棋布的河湾港汊和这帮常年在船篷下开锅的汉子。他们拉走了乡里的谷物、棉麻、蚕茧、甘蔗、瓜果,再从城里捎回农具、化肥、砖瓦和各类日用百货。这些年搞了责任制,乡里人家普遍进账不少,城里货越来越多,乃至电扇、电视机、照相机这类“花钱不长肉”的货色,也开始踏进乡下人家的门槛。

当然,全乡各社队的贫富还很不平衡。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只需坐船从沙灶镇往海堤走一趟,就很容易看出,越往北去,离海湾越近,土地的盐渍越重,庄稼长相越差,沿河岸所能见到的瓦房越少,草舍也越见寒碜。

乡里人管瓦房叫屋,草房叫舍。沙灶本是海滩,土质松散,不像褚县别的地方可以用黏土夯墙造屋。所以,此地要么造货真价实的“屋”,要么就只有像一堆牛粪似的草舍。这些草舍苫得很马虎,因为缺木材,连顶梁都是用毛竹代替的,天长日久,多半草舍的顶棚都凹陷下来,远看像条搁浅的破船。

但那些屋却考究得像是新嫁娘子的梳妆匣,特别是它们的外部装饰,叫外乡人看了好不新奇——屋的外墙一律用墨汁或者锅底的烟炱涂得上下漆黑。屋檐下和山墙上,又在这片漆黑的底子上,用五色油彩画满了仙鹤、鹦哥、白梅、红莲、龙凤、云彩、蟠桃、浮屠、“年年有余”、“喜上眉梢”等等,全是乡里乡气的花鸟漆画和掺杂着佛、道及神话题材的吉祥图景,画得桃红柳绿,龙飞凤舞。

本来,画钟馗是为了辟邪,画寿星是想多活些寿,无非是讨吉利,祝平安。但乡里人迷信,对此就格外讲究。沙灶的风俗,谁家造了屋,都要摆八桌大菜,请来画匠尊为上首,吃喝停当便当众动手描画,主人在一旁吹吹打打,一口一个“画屋师爹”,叫得战战兢兢,险些没把他当成招财纳福的神仙,摆上供桌烧一炷香了。

眼下,全沙灶正经算得上画屋师爹的只有一个,就是六里桥的耀鑫老爹。

六里桥头有爿酱油店。老板娘桂凤嫁过三个男人。第三个也死得有年头了。

腊月十八这天傍黑,耀鑫老爹肩头背着纤板,一步一歪地拖着一条空船从东乡回来,一进村便歇在了桂凤屋里了。

耀鑫本该坐这条船回来的,他儿子庆海吃过中饭就摇船接他去了。在回村的路上,老子和儿子为造屋的事吵得脖颈通红,因为老子朝思暮想的是一幢画得漂漂亮亮的正正经经的屋,儿子却一定要造那种时髦的平顶二层洋楼,还说他已经把地基都铺好了。耀鑫又气又急,把儿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庆海也不示弱,骂不得他爹,倒把他爹心上的“屋”骂得好像连狗屎都不值。最后,耀鑫打了庆海一巴掌,庆海便赌气地扔下橹把,跳上岸自管自走了。这可苦了耀鑫,他不会摇橹,一摇就脱臼。没办法,只好背纤拖船。这一路真要了命。

耀鑫六十出头了,比一般乡里人长得嫩相些,脸孔老长,眼睛老是眯着看人,鼻子挺括,显得人很振作,下巴刮得清清爽爽,不像别的老头胡子蓬乱,上面还沾着鼻涕。

这会儿,他靠在桂凤屋里一张竹躺椅上,耐着性子等桂凤给他烫酒。桌上几盘刚炒的菜冒着热气,两双筷子已经面对面摆好。桂凤走路一步一扭,说话嗲声嗲气,好像还以为耀鑫不晓得她已经五十朝外,还把她当作早先那个腰身苗条、脸孔搽得喷香的小寡妇。看她今日的气色,还有桌上那两双筷子的摆法,这屋里俨然是老夫妻对酌的光景了。

桂凤的铺子有三间屋,堂屋做柜台,东屋睡觉,西头是灶间。灶间又用麻秆隔成两间,外间吃饭,里间烧火。桂凤是个勤快人,虽说是灶间,也拾掇得井井有条,叫人看着顺眼、惬意。

但从外面看,她这幢屋却像一堆破烂了。墙头褪了色,漆画的油彩剥落了,花花搭搭的,就像十几只漆罐一同倒翻,泼在那墙上。屋顶上多半是碎瓦,为了遮漏,主人又在上边盖了一大块油毛毡,四边拿砖头压住,看上去很像补着块补丁,这就跟叫花子的屁股一个样了。

可话说回来,它到底还是六里桥下头一幢屋呢。在它之前,这儿的人家清一色全是舍,连几户土改时划了富农的都没能掀掉头上的茅草。

耀鑫还记得,他替跷脚百根画屋那年,桂凤还只有十六七岁,刚从航埠山南边嫁过来。成亲那天,村里乡亲都来看新娘子;都说是“癞痢讨娇娇”,跷脚佬配了个七仙女一般的小娘子。当然,她爹娘之所以肯把女儿嫁给这么个跷脚佬,是因为百根尽管脚跷,贩盐的生意却赚头不小。凭他钱褡里当当作响的洋钿,乡长的女儿他也讨得来的。

镇反那年他和乡长一起被枪毙了。乡长是出了名的恶霸,百根则因为窝藏土匪。和平佬[18]黑皮被解放军追得走投无路,一天夜里找上百根,求他安排个窝。那时候政府有禁令,私盐贩不得了,而百根又是个赚大钱赚出了瘾头的家伙,嗜钱如命,收了金条,把黑皮藏到他的一爿货栈里。他当然没想到这会崩脑袋的。

百根死后,村里人倒没有难为桂凤,一来因为她相貌讨人喜欢,嘴巴又甜,男人们对她发不起狠;二来她拖着个吃奶的娃儿,女人们更觉着她可怜。当然,要是想到这可怜的小寡妇后来会害得她们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六里桥的娘儿们当初一定不肯饶放她的。

“来,大哥,莫呆坐。”桂凤翘着兰花指头给耀鑫斟酒,说话的声调像是戏文里的道白,“大哥这阵子在东乡过神仙日子,怕是每天好酒好肉,吃得乐而忘蜀。今日回来,该嫌我这儿寒酸了呢。”

耀鑫咪着酒,没去睬她。刚才跟儿子吵架,他心里憋着火,这会儿还在暗自骂娘呢。

“或许大哥在东乡有了新户头。谁家的娘子呀?”

“你少造点口孽!”

桂凤觉出耀鑫有些懊恼,便搬出了她的拿手戏,唱起一段葛川腔的小调给他解闷:

……

三月阳春百花开,

百花丛中妹子来,

红颜娇娇舞翩翩,

郎哥哟,

你勿要性急把花儿采。

……

桂凤嗓音细润,唱得又有味道,老耀鑫听来比酒还醉人。

……

腊月大雪飞天外,

昔日娇花已衰败,

枝头落下黄金果,

郎哥哟,

那是你存心把妹子害!

……

这一手果真灵验,耀鑫听着听着,不由得摇头晃脑也哼了起来。他是个爽快人,一开心,气也消了,火也冒出去了,仿佛竖起一支老大的烟囱。他咪着老酒,听着小曲,心想,桂凤倒真能治我呢,一扭身,一开口,娇模娇样,真叫人惬意得骨头都发酥了。

桂凤唱完了,又给他斟满了酒:“这趟回来,大哥总该多歇些日子啰。”

“过了年就走。南湾还有好些人家等着我去,都早就来过帖子的。”

耀鑫说得轻描淡写,桂凤却听得出其中的十二分得意。他这人爱听恭维,人家拿来一张红纸,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黑字,喊他一声师爹,他就乐颠颠地去了,就像皇帝老子有请一般,收不收工钱都无所谓了。

人家倒不会不给钱的,而且给得还不少。画一幢屋工钱少说一百块。有些人家更考究,连灶台也请他画了,钱就给得更多。乡里话说“做人两桩事,造屋讨娘子”。娘子保不定死了还兴再讨,而造屋一生世一回足够。一生世一回的好事,索性多花点钱,多画些景儿,里里外外一股脑儿吉利吉利。

这半年,耀鑫足有千把块钱赚着了。三杯酒落肚,耀鑫的话比平常多了。他告诉桂凤,这趟回来他主要有两桩事要做,一是正式收下耀德家的庆元当徒弟,把他这门手艺传给后人,二是……是他想……耀鑫忽然支支吾吾起来,好像嘴里有一块嚼不烂的老牛筋。这第二桩大事是他想给自己画屋,了却他一生中最大的夙愿。差不多全沙灶的人都晓得耀鑫还从来没给自家画过屋,因为他家从来没造得起屋。早些年,他家是队里最穷的一户,莫说造屋,就连往舍上换换新草,他也不是年年都换得起的。本来,他嘴上挂了几十年的要给自家画屋的话倒不难兑现了,可他万没想到庆海和阿苗一点都不体谅他的心情,执意要赶时髦,要造那种眼下乡里的年轻人已经造起了几幢的洋楼。他当然明白,他这支笔是画不到那些洋楼上去的。

不过,他还没死,这个家还没轮到儿子来当,何况造屋的钱有他一半,他不松口,看小辈们敢把他撇在一边不成。

屋外忽然热闹起来,好像出了什么事,人声嘈杂,沸沸扬扬。

“做啥?”耀鑫问,“耐不得了,要提前过年?”

桂凤往窗外探了探头,喜滋滋地说:“今日是腊月十八,大哥,你回来得正好。”

“腊月十八怎么的?”

“甩火把嘛。”

“甩火把?”

“瞧你这记性!……啊,倒也难怪。二十年没甩了。今年不晓得是哪个记起这老套头的……”

这当儿,外头闹得更欢了。

昨晚那场雪还没化掉。田野上刮着温和的海风,像是从一个睡熟着的娘们嘴里呼出来似的。

在一片草籽地里,全村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来凑热闹了。天黑了下来。孩子们怀里抱着一个个用茅草或者茭白草扎成的火把,急不可耐地等着点火。照老规矩,那个插在地上的大火把得由村里最体面的长者,或者大家公认的财运亨通的阔佬来点,称作点“万福火”。这是一项荣誉。

老辈子的人还知道这样一个故事:相传隋炀帝篡位后要娶他老子的两个妃子。她俩很不情愿,却又奈何他不得,只好推托说,在腊月十八夜里天地不分的时辰,若是天上飞过流星,方可从命。二妃虽有通观天象、善辨凶吉的功夫,却斗不过炀帝天生一个狡诈的脑瓜。炀帝降下圣旨,下令腊月十八夜里城里闹花灯,乡下甩火把。于是,这天夜里城乡一片热闹,“流星”飞得满天皆是,两个妃子不得不依从了炀帝。第二年,农家发现但凡甩过火把的田地,收成都比往年好,所以就年年甩了。

解放后,政府号召破除迷信,加上平原地区柴草金贵,断断续续又甩了几年,三年自然灾害后断了根。

今年不知是哪个老哥心血来潮,想起了这套歇了二十年的古老的把戏。偏偏队长又爱凑热闹,经他一张罗,村里的男男女女,特别是上了年岁总爱思古怀旧的老人、想借此机会跟姑娘们风流风流的郎儿和只知道图个新鲜的孩子们,都一个不落地欢欢喜喜地来了。

这么好的年景,解放三十年沙灶农家从没过过这么顺心的日子,家业兴旺得叫他们自己觉得像是做着一场美梦,不乘兴找些名堂乐乐,他们怕会憋出毛病来的。

粗嘎的笑声在黑蒙蒙的田野上沸沸扬扬。乡巴佬的骂娘话说得有滋有味。郎儿们瞪大眼睛,黑暗中追逐着姑娘的身影。这类场合总是年轻人的机会,过去每逢开社员大会他们总会有所作为。眼下田地都承包到户,会不大开了,所以今天的机会他们哪肯放过?乡下郎儿虽说不大懂得谈恋爱的窍门,但谁家的姑娘长得漂亮,哪位妹子讨人喜欢,他们还是弄得清楚的。

不过,他们此刻有点不耐烦了,因为队长还没把够资格点“万福火”的老寿星祥龙阿爷接来。郎儿们骂骂咧咧地发着牢骚,骂队长“产妇娘放屁一本正经”,骂老寿星走路比老乌龟爬得还慢,活活叫他们大冷天站在野地里吹风。

兴高采烈的人群站满了田畔地头,一个个穿得老厚,像一棵棵从地里长出的卷心菜,粗壮,旺盛,兴奋得红光满面。

“老乌龟”终于爬到了。队长搀着祥龙阿爷挤进人群的时候,乡亲们闹得更欢了。祥龙阿爷活得太执着了,今年整整一百岁,看样子还能活下去。有这样一位老寿星在,点“万福火”的荣誉自然非他莫属。这当儿,祥龙阿爷神情庄严,颤巍巍地走到那支大火把跟前。他往衣兜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总算摸出了一盒火柴。老人手颤得厉害,哆哆嗦嗦地划了一根火柴,可没等他点上那个在火油罐里浸了半天的大火把,就被风吹灭了。第二根没划着。第三根又灭了。老人动作像木偶似的笨拙,老半天没把那火把点着。这可真急煞了众人。

这时,人堆里走出一个穿米黄色滑雪衫的农家郎儿,手里握着他新买的气体打火机,对老寿星行了个吊儿郎当的军礼。“阿爷,看我的!”只听得“咔嚓”一声,打火机蹿起一股火苗,大火把“呼”地着了。

老人们没来得及呵骂那郎儿明目张胆的僭越行为,急不可耐的孩子们便欢呼雀跃着奔向大火把了。霎时间田野上火光耀眼,千百个火把接二连三被抛向天空,恍如一束束焰火腾空而起,漫天火星飞溅……

一个沙嘎的嗓门喊道:“火把甩得高,三石六斗稳稳牢!”

“火把甩得高,妖魔鬼怪没处逃!”

这像是对神灵的祈祷。老人们喊得格外起劲:

“火把甩得高,九十九岁好活到!”

“火把甩得高,子孙满堂有香烧!”

郎儿们喊得不大正经:

“火把甩得高,郎哥妹子两相好!”

“火把甩得高,来年快把娘子讨!”

小孩们学着大人的腔调,也喊起了《火把谣》。不过他们最关心的是吃的:

“火把甩得高,外婆家里有年糕!”

……

喊《火把谣》自古没女人的份,不然村里那几个长得太丑嫁不出去,并且还常常被一帮不大正经的郎儿当作笑料的老姑娘大概会喊“火把甩得高,老天给我好相貌!”或者“火把甩得高,叫那伙恶言恶语的小畜生舌头全烂掉!”

耀鑫和桂凤站在六里桥上,远远观望西边田野上飞腾的火光。耀鑫向来不爱凑热闹,何况他觉得这种乡巴佬的游戏不大文明。甩几个火把,扯着嗓门大喊大叫,实在又野又蠢。他是个画匠,跟种田郎不大一样,他的嗜好也理应文雅一些,譬如听桂凤唱唱戏文,或者对她讲讲这阵子在东乡为几户冒富人家画屋时见着的排场。

不过他这会儿记挂着自家造屋的大事还没跟儿子摆平,实在没兴致跟她谈天说地。他觉着时光不早,该回家了。

“看哪,大哥,大半爿天烧红了!”

他没理会桂凤嚷嚷个啥,说了声“明日会”,撇下她自顾自走了。

他两手背在腰后,步子不大,却走得风快。

村里静悄悄的,连狗都跟去凑热闹了,只有几头不安分的公猪在圈栏里拱着、叫着。

走过耀德家,庆元娘追出门来:“大哥,屋里坐坐。”

“改天吧。我还没回家过。”

“回家做啥?早呢。庆海和阿苗都甩火把去了。”

耀鑫拗不过她,只得跟她进屋了。再说庆元正式拜师的事也得跟他爹娘商定个日子。

庆元娘像变戏法一般,眨眼工夫便给耀鑫端上了酒菜。她早在守候他了。傍黑那会儿听说耀鑫回来了,她就备好了酒菜。只是他在桂凤那里乐着,她不便打搅,只好守在门口候他,因为耀鑫回家得经过她家门口。

“二嫂,酒吃不得了。再吃怕要醉了。”

“没的事!我有数,大哥海量。”

“真的吃不得了!”

“桂凤的酒吃得,我的就吃不得了?”

耀鑫窘住了,只得硬着头皮抓起了筷子。不知怎么的,他最怕人家跟他提起桂凤,好像他真的跟桂凤干过什么偷偷摸摸的名堂,唯恐人家话中有话,拿他当老色鬼取笑。

“二哥哪里去了?”他没话找话地问。

“陪老寿星甩火把去了。”庆元娘坐到一旁钩织花边,笑眯眯地看耀鑫喝酒。老寿星正是这娘们的公爷,也是耀鑫父亲的三叔。耀鑫、耀德本是同宗,是堂了再堂的兄弟。“耀”字辈里耀鑫排行老大。但尽管沾亲,庆元娘还是有点担心,因为她晓得沙灶的画屋师爹收徒的规矩很多,也很严格。她定了定神,试探地说:“这一年,大哥多关照庆元了,一定费心不少。”

耀鑫客套了几句,接着便跟她谈起庆元正式拜师的事来。他的意思是,老规矩不能破,该做的仪式马虎不得,但也不必太铺张,送礼可以免了。如今这种事比不得早先他拜师学艺时那样大肆破费的排场了。

他十三岁就跟着师爹走村串乡。一年“试徒”到期,师爹见他聪明好学,人又本分,就正式收下他学艺了。“试徒”是条规矩,是沙灶的画屋师爹比之其他工匠们更神气的一条特权,因为“试徒”期内徒弟若是笨手笨脚,或者有手脚不干净的毛病,师爹便可随时叫他滚蛋,以免日后被这号徒弟坏了名声。在沙灶人眼里,画屋师爹是高尚的职业,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都不敢怠慢。所以,当爹娘的若是一心指望儿子能有这份出息,都情愿花双份钱让儿子拜两回师。前一回叫“认师”,一桌大菜三斗谷,后一回“拜师”就更讲究了,酒席上没有两头大猪是下不来的。因为这一回师爹的所有师兄、师弟全得请到,好像非得连这帮“师伯”“师叔”们也一并认可了,小徒弟才可以到他们这个大家族来入籍,才算是这个家族的一员。眼前,耀德家的老三庆元便是刚满了“试徒”期,只等他爹娘跟耀鑫说好日子就好拜师了。

日子说定正月初七,一来因为年前耀鑫要忙自家造屋的事,二来新年之初万事吉利。

一阵凉风吹来,耀鑫觉着脑袋清醒了一些。他这时才发现自己醉翻在路边,此刻正仰面躺在一堆干硬的豆秸上。

他记起刚才从耀德家出来是往回家的路上走的,哪晓得他怎会走到村外来了。夜深了,眼前一片漆黑,看不清附近有谁家的屋舍。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坐倒了,浑身软绵绵的,像是被抽掉了几根筋。今夜莫非野地里过了?悔不该贪杯……为啥人家一说到桂凤你就沉不住气呢?难道你跟这娘们睡过觉……

庆海娘死后他就没沾过女人。他跟桂凤相好,常到她那儿坐坐,听她唱点什么。有时也待得很晚。但这跟“叼野鸡”是两码事。他向来顾惜名声,何况这把年纪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也实在不成名堂。

早些年,他也想过续娶。桂凤倒是处处叫他称心。想必她也愿意。那会儿村里也确实有人撺掇他明媒正娶,做桂凤的第四个老公。媒人张罗得差不多了,可事到临头他又忽然变卦,叫桂凤空欢喜一场。这桩事实在叫他顾虑重重。沙灶有句老话:“一夜恩爱十月胎,郎讨娘子为传代。”换句话说,要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讨娘子就不大正经,而在他这把年岁就愈发荒唐了。

更叫他为难的是,儿子庆海,特别是媳妇阿苗,对这事高低不依,总以桂凤名声不好来阻挠老爹给他们讨这个后娘。阿苗甚至扬言要分家,如果公公执意要娶桂凤的话……

其实桂凤也没做过什么丢脸的事,这一点耀鑫心里有数,不过是寡妇门前多是非。只因她嫁过三个男人,平常说话、打扮又妖冶了一些,人家就捕风捉影地拿她当破鞋了。

“爹,您觉得孤单,要图个方便,我们也体谅……可桂凤是个什么东西?有这么个后娘,您叫我们脸往哪搁!”阿苗越说越觉着委屈,索性哭号起来,“您别忘了,当初我嫁到施家来,没要你们一分钱彩礼,也没要……呜呜……我不图别的,图的只是您这份人家名声好哇……”

这些全是实情。他没忘了,阿苗过门那年,他家穷得债台高筑,连套像样的衣服也没给她做。那些年,沙灶镇上的砖瓦、水泥全是黑价,特别是木材,一块钱一斤,比肉价还大,一根椽子要卖七八块钱。乡里人算过账,造一幢屋,花的钱换做手表(那时候他们眼里没有比手表更值钱的东西),恐怕能从胳膊一只挨一只地套到脚踝。这满胳膊满腿的手表,除了几户有靠头的,譬如有个儿子在城里或者部队上当个什么长的,乡里一般人家只在梦里套上过。这光景,画屋师爹自然成了摆设。别人都改行务农了,只剩下耀鑫独自一个还舍不得丢了那个“师爹”的身份,仿佛是留着做种似的。他从小学这手艺,压根不会种田,如今也不肯屈尊俯就。不下地就没工分,口粮还打折扣。三年自然灾害后,乡里人家每况愈下,他只靠每年春节替人家写写春联赚几个酒钱,吃穿大半得靠儿子,过日子像是在挺尸,挺过一天算一天。只是在阿苗过门后,家境才稍稍好了些。那些年,这个家实在是阿苗当着的。庆海是娘们手里的面团,由她捏着,而耀鑫自己则实在当之有愧。

没有女人比阿苗更精明能干了。可阿苗是他的克星。不让娶桂凤不说,抽烟她管着,喝酒她限着。眼前,要造洋楼,又是她的章程,又捅着了老爹的心窝!

阿苗要真是打定了主意,怕是什么也扭不转她了。耀鑫此刻坐在凉冰冰的地头,醉眼迷糊地望着空旷、昏黑的田野上一个晃动着的黑影,头一回省悟到自己也快成了阿苗手里的一团面了。

地里那个黑影越晃越大,好像正朝他走来。是谁家的猎拱出圈了?还是他真的见着鬼了?

“谁?”耀鑫终于确信那是个人影,“谁在那里?”

“爹……是您?”

阿苗挑着一担东西走到公爹跟前。

“哟!您怎么了,爹?”

“没事儿。快扶我起来。”

阿苗闻到了酒味。

“爹,您怎么越老越胡闹了?!”

出这样的洋相,偏偏又叫她撞着了!不过耀鑫还算嘴硬:“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女人家跑到野地里来浪什么景儿?”

“我有您那浪福么?”阿苗挖苦地笑着,“我拾的这担柴草刚够您换瓶酒喝的。”

“拾柴?”

“众人甩完火把走了,我把烧剩的都拾来……这一担够我们家烧三五天的。”

天老爷还有打盹的时候,阿苗却没有沾不着便宜的地方。一路回家,耀鑫啥也没说,因为他知道没本事说通这个精明到家的娘们。

第二天耀鑫就病在床上了。他说是昨晚着凉了。阿苗硬说是喝酒喝的。他哼哼呀呀,好像病得不轻,却又不让庆海叫医生。医生还是叫来了,可是他那只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却听不出老爹有啥毛病。“他算啥狗屁医生?”耀鑫骂道,“我身上难受,自己还觉不出来?”

一病病到年三十。这些天,阿苗虽说嘴碎,埋怨个不停,却把公爹伺候得蛮周到。不过公爹一睡下,她就急忙出门了,去帮庆海招呼那班泥水师傅,递茶送水。

老爹病得正是时候,阿苗和庆海都这么想。

乡下泥水师傅干活手脚快,只几天工夫,一幢四四方方的小楼就立起来了。小楼上下六间屋子,楼梯走外,一上楼便是阳台式的走廊。阳台的扶栏上半截是铁条子,漆成奶色,下半截是水泥板,朝外那一面甩着绿莹莹的啤酒瓶的碎片,正中间还用玻璃镜的边角料拼成一个个交叉的双菱。门窗也都安好了,只是要等天暖和些才能漆。到腊月二十六这天,整幢小楼只剩下楼顶还没盖好,就像刚还俗的和尚还没来得及长出头发盖住他的秃脑瓜。

这阵子家家户户忙着操办年货,舂年糕,腌猪头,杀牛宰羊。村子里整天鸡飞狗跳,闹哄哄的。这光景谁也不会有闲工夫串门。只有桂凤来看过耀鑫两回,并且都是借口来他家借车还车的。不过她一进门,耀鑫就不哼不呀了。第二回来,正巧庆海和阿苗都不在,她给耀鑫唱了《打金枝》,又唱了《珍珠塔》,唱何文秀微服私访那一段,她还满屋子做起戏来。

谁也没把造洋楼的事告诉老爹,可他们也没想到他一开头就没病装病。庆海成天在外头忙碌,晚上回家,衣服上尽是泥灰,问他话都支支吾吾。其实,他们明说了他又能怎么样?他能把那盖了半截的洋楼放把火烧了?他管不了,却又不肯让阿苗觉得她又占了上风。喝醉酒那天夜里回到家,耀鑫左思右想,还是装病为妙,而且还得装糊涂,装作没觉出他们在外头忙啥。

大年三十可不好再赖在床上了。这天他起得比阿苗还早,一个人悄悄地走到猪舍跟前,把那包阿苗替他配来的药丸扔下了粪坑。虽说这实在可惜,可既是装病,就得装得不露马脚。

院子里挤满了鸡笼狗窝,耀鑫走近跟前,栏板空里顿时探出一个个毛烘烘的脑袋。几摞大大小小的花盆堆在墙篱下。自留地上种着越冬的花木,上面盖着老厚一层稻草。阿苗靠这门生意赚了大钱。五针松、海棠、石榴、金橘和南天竹,这些在县城褚镇都很卖得出价钱。眼下连乡下人家都摆弄起花花草草来了。

耀鑫出了院门,晃晃悠悠地走在村子东头的鱼塘边上。昨夜里下霜了,地上像是长出一层白毛。这几年政府鼓励致富,村里人家八仙过海,拳打脚踢地经营着五花八门的买卖,鱼虾、蚕桑、奶牛、蜜蜂、湖羊、蘑菇、菱角、乌桕、豆腐、面条、花边、竹器、草纸、麻绳……甚至开山卖石头也好赚钱。如今乡下人的脑袋一点都不比城里人笨,但凡他们力所能及的营生,他们不仅都想出来了,而且也都干得相当漂亮。当然,养得最多的总是鸡鸭。这会儿天还没大亮,整个村子就已经鸡声轰鸣了。

耀鑫存心绕开他家那幢新楼。但不晓得怎么回事,兜了一个大圈子,他究竟还是走到了它面前。

刚才那一路,他留心到村里至少有四五幢这种款式、这副派头的洋楼,夹在那片比它们矮一大截的草舍中间,招摇得很。难怪年轻人执着地赶这个时髦,实在招摇得很哪!站在那楼上,宽宽地比人家高出一头,想必能望得老远。再说,造楼也实惠,占地少,腾出的一半屋基可以做自留地,而那平坦坦的楼顶又可以用来晒谷。眼下什么都承包到户,队里的场院也让耀贵家包了去做预制件工场了。总而言之,造洋楼既时髦又实惠,造价也比老式的屋便宜。比鬼还精明的阿苗不图这个便宜才怪。

眼前,生米已经煮成饭了。耀鑫心想,即使儿子媳妇守他的规矩,造洋楼这个风也已经在六里桥乃至全沙灶开了头。赶时髦的总是年轻人,谁也拦不住他们,就像足了月的胎儿总要呱呱坠地。

不过这桩事情还没完。至少在他心里还没完。他那个心愿还悬在半空呢。

天大亮了。莫让人家看到他耀鑫老爹居然也在观赏这幢新楼。他没忘了临走前朝它啐一口唾沫。

新年人人过得快活,只是耀鑫除外。“年夜饭”他闷吃闷喝。初一、初二客人来拜年他没说没笑。初三庆海他两口子往新楼搬家,老爹还是不哼不哈。搬完他俩的家当,阿苗请公爹也搬进新楼,住楼上朝阳的那间。耀鑫支吾了半天,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头一回睡新屋,如同新婚之夜那般快活,庆海撒欢似的乐过一阵,精疲力竭地睡去了。阿苗却直到后半夜还在琢磨,这回公爹怎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愿叫她给吹成了泡泡,连个屁也没放?早些天她还想好了该怎么对付老头儿的牛脾气。她躺在床上想了好多好多,甚至忍不住对这时候正呼呼睡着的丈夫说:“这阵子,爹像是丢了魂灵儿。”

替耀鑫把魂灵儿捡回来的是桥对过大章村的媒婆姚三嫂。初五一大早,姚三嫂探头探脑地来到耀鑫家的草舍。“哎哟,看看你这舍里,穷模烂样的,比我家的猪舍还糟。”她踏在门槛上,好像很不情愿进去。“耀鑫师爹,这,这叫我如何跨得进脚去?”

“你来做啥?”耀鑫冷冷地问。

“做啥?哈!除了做成全鸳鸯的好事,我还会做啥?”她说着便大大方方地走到堂前的太师椅旁,款款落座。

见鬼,耀鑫想,他的儿女都已成家,而孙子辈的则还拖着鼻涕。这婆娘来给谁做媒?

“你在说昏话吧,三嫂?”

“是不是昏话我也吃不准。”姚三嫂跷起二郎腿,满脸喜色地盯着他,“我不过是听阿苗讲,六里桥有两只老鸳鸯要请我帮忙配配对。”

耀鑫更糊涂了——倒不是听不懂姚三嫂的俏皮话。他糊涂的是,阿苗怎么变了个人,竟会请来媒婆撮合他和桂凤?这不是日头从西边出了嘛!

姚三嫂接着夸奖起桂凤来,夸得简直叫人以为她这是在给某个妙龄十八的大姑娘说媒。她说的尽是废话,桂凤是好是坏耀鑫心里顶清楚。当然,媒婆总要两头夸的。这也是娶亲的一道手续,“明媒正娶”嘛。有桂凤这号有的是雅趣的娘们做伴实在也称他心意。耀鑫想,他好歹不会住那洋楼了。往后就得跟儿子分开过。那会更孤单的。他倒是得找个人做伴呢。

只等他点了头,媒婆才又乐颠颠地找桂凤去了。

阿苗究竟搞什么鬼,老爹稀里糊涂。不过这事情倒叫他从前一阵子昏昏沉沉的懊恼中醒过神来。他应当想想往后的事了。这天下午,庆海要到镇上去,耀鑫托他从信用社取回两百块钱来。他说话的当儿,瞅见阿苗在庆海身后哧哧地笑着。她一定是以为老爹取钱是想给桂凤做几件衣服或者送点别的什么,反正算是点“意思”。

她可万没想到,老爹把这点“意思”送进了耀德家。

“兄弟,明日的酒菜不要办了。”他对精瘦干巴的耀德说,“庆元也不要再拜我做师爹了。”

“这,这……”庆元娘急了,“大哥,我家庆元有啥地方对不住你?”

“不是这个意思。庆元,你过来。”耀鑫扶起给他磕了一记响头的小家伙,拉到他身边坐下,“这两百块钱你收下,权当是笔学费,拿去学别的行当,譬如绷沙发,这时新手艺眼下在乡里蛮吃香。”

庆元娘讨好地说:“我们庆元不会赶时髦的,还是跟大哥学画屋好。听说乡下人坐沙发会坐出软骨病来。画屋可是讨吉利的好行当。”

“有啥吉利好讨!”说不清是伤心是懊恼,耀鑫的口气变得火暴起来,“你们没长眼睛么?眼前这许多洋楼造起来了,往后会越造越多,将来庆元讨了娘子,一准也要造洋楼的。到那时候,谁也不会请你去画屋了。连你自己都不想给自家画了。学这门手艺,岂不冤枉!”

这些都是他的真心话,并且是在他心里憋了好些天的。走出耀德家的院子,他又对送他出门的庆元说:“你年轻,脑袋灵光,学新花样学得快……要紧的倒还是看清前途,趁早改换门庭。”

照他想来,三五年里,乡里还会有些人家仍旧要造老式屋的,他的手艺暂时还有用处。三五年后就不好说了。不过那时候他也该歇手享清福了。要紧的是,三五年里他得赚出一笔养老钱。他的时间不多了。

耀鑫走着走着,忽然有了一种紧迫感。

乡下人过年要过到十五,吃过元宵才好出外做活。如今耀鑫也不守这规矩了。初七这天清早,年只过了一半,他便急着去南湾为早就请了他的几户人家画屋去了。

南湾在六里桥西南边二十里的航埠山下,离沙灶镇不远。正巧这天桂凤要到镇上去办货,耀鑫便搭了她的小船。

桂凤吱吱嘎嘎地摇着橹板,像拨弄一根烧火棍似的,轻快地把船兜过长满枯败的芦苇的小河湾,摇进了直通乡镇的大河。

刚才阿苗在河埠头送他,又问了一遍:“爹,您何苦这么急着出去做呢?您又不缺钱花。”

实话说,他是缺钱,缺千把块。自从媒婆姚三嫂来过,耀鑫就打定了主意,上半年赚足钱,下半年娶过桂凤来,造一幢屋。他要造的当然是他心目中的那种老式的屋。他一定要亲手给自己画屋,画得比以往他给别人画的都要漂亮、考究,把他所有的本事全都画到他自己的屋上。看清前途是一回事,实现自己一辈子的最大心愿,则又是另一回事。不管时尚如何,他施耀鑫总归是画屋师爹,他这把年纪要改行也迟了。老爹爱他这行手艺,就像人人都看重自己那条命一样。

去年省城滨洲来过一个画家,从老爹画的桃红柳绿的屋墙上临摹去好些图样。那画家走的时候对他说,这些都称得上民间艺术,而他施耀鑫也称得上民间艺人。艺术是怎么回事他不大吃得准,他想大概跟桂凤唱的葛川腔的小调差不多,都是些背时的老套套。如今沙灶很少有人会唱葛川腔了。时风如此,艺术又能帮得了他什么忙呢?难道他能指望死后睡水晶棺材,叫人家抬到博物馆去展览展览?

桂凤见耀鑫紧绷着脸,一副垂头丧气的神色,便哼起她那似乎永远哼不完的小调:

正月守孝正对正,

守守郎哥一盏灯,

别家门前烛光亮,

郎哥哟,

可怜你床头油灯暗昏昏。

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唱起《守孝歌》来的。

七月守孝七夕会,

七月十五月如水,

别家老小吃糕饼,

郎哥哟,

你坟头只有那纸钱灰。

……

这回她的好戏不灵了。兴许是因为她唱得凄凉,耀鑫愈发一脸哭相了。

正经地说,一个不曾带出徒弟的画屋师爹实在算不上师爹,就像没生过娃儿的女人做不得娘一样。画屋这行当到他这儿就算到头了,命里注定得由他来给它送终。这是个有愧于师祖的叫人丧气的角色……

原载《北京文学》1983年第5期

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作品

点评

20世纪80年代的社会变革,不仅仅是政治经济的改革,更是文化与道德之风的变迁。处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交接处,对于承接了远古遗风、浸淫在传统文化中的老辈人来说,时代变迁就是一次痛彻心扉的裂变,意味着自我的被埋没与被舍弃。生活在葛川江入海口喇叭湾南岸沙灶这个地方的老人耀鑫老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作为全沙灶数一数二的画屋师爹,耀鑫老爹曾是备受尊崇的人物。但由于自家经济能力有限,他始终未能给自己建上新屋,画上吉利的图画。这个心中唯一的愿景,也被儿子与儿媳的新式时髦小洋楼给彻底摧毁了。当强势的小辈们将小洋楼建好之后,耀鑫老爹意识到旧式的大屋以及为大屋应运而生的画屋手艺都将被时代的车轮碾压并最终消失。小说中耀鑫老爹最后的选择让人深思。一方面,他拒绝了侄儿庆元要拜他为师的要求,让他另择门庭;另一方面,不甘心的耀鑫老爹在年初七就出门画屋,想要依凭这门手艺攒钱为自己盖一幢老式大屋,仿佛要为即将消失的画屋手艺与如他一样的手艺人筑造一座丰碑似的。耀鑫老爹的做法看起来悲壮又凄凉,一如作家所言:“画屋这行当到他这儿就算到头了,命里注定得由他来给它送终。”如一曲挽歌的《沙灶遗风》触摸到了传统文化的风骨,感受到了远古遗风的美好,也刻画出了民间艺人的那份执着与不舍。

(刘婧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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