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
梦天岚
我熟悉那个吹着口哨的人,
他留着和我一样的长发。
这些年他去过太多的地方,
用他身上藏着的刀子,玩杂耍。
一年前我在烈士公园的东门见过他,
那天太阳很好,他对着我冷笑,
他的刀子在腰间闪了一下,
我看到一道道寒光和他转过去的背影。
听说今年他还会回到这里,
他已将身上所有的刀子磨得飞快。
我哪里也没去,一个人待在年嘉湖畔,
没日没夜地打制一副盔甲。
能用的铜片越来越少,
离他到来的日子则越来越近,
我的盔甲迟迟不能完工,这让我感到害怕。
我的害怕折磨着我,
我的害怕变得越来越坚硬,
它们最终弥补了盔甲缺失的部分。
《苍蝇》
杨政
1
它纹丝不动,过于纯洁,克制着身上精微的花园
小小的躯体胀满皓月,负痛的翮翅嘤嘤鸣响
那被我们耗尽的夏天还在它的复眼中熊熊炽烧
它多么像一只苍蝇啊!太袖珍的魂魄正嘘吐风暴
2
这只苍蝇急着打开自己,打开体内萧索的乡关
在物种孑遗的虚症中颤簌,谁在精挑细选我们?
嵯岈之国,一件粉腻的亵衣飘落,人,裸露
瞧那皓月,是圆满也是污点!我们都是不洁的
3
1988年,筠连县的落木柔,我生吞了一只苍蝇
杀猪席上苗族书记举杯为号,土烧应声掀翻僻壤
它如一粒黝黑的子弹,无声地贯入我年轻的腑脏
从此我们痛着,猜着,看谁会先离开这场飨宴
4
时辰到了,青春已束装,开花的器官憋着灼烫
火车,为我们撕开大地的锦绸,过秦岭,渡黄河
乌云的胖子一路挥手,抽离的肉身裹满霞光万道
前方就是应许之地?我们只在脏的时候彼此相拥
5
夏天砰地坠地,血肉灿烂,亡命的青衫飞过
虚空泻下如血的哑默,淹埋了世间万物的沟壑
啊,我的玩伴,腹诽的厌世者,被早早褫夺光阴
在水深火热中充盈如蚌病,我们已互换了人生
6
都不是真的!折扇上一叶水墨的醉舟忽然醒了
溃水松开一声欸乃:咿呀!活着就是忍受飘零
而我,果真是微茫里那个斜眉入鬓的断肠人?
灯影下一只苍蝇倒伏,隐身的江山在赫然滴血
2016年3月1日北京
注:落木柔,地名,位于四川省筠连县,云贵川交汇处的苗族山乡,1988年作者大学时期来此采风。
《东亭集:最后一天》
刘洁岷
记得那是我前半生的最后一天
有个微不足道的线索把我带到某个地点
那是一条支流的岸边,牟家港渡口
我惊觉渡口这些年是在往河中间挪移
数百公里外的大坝犹如绳索渐渐在勒紧
我的手插入高高的沙堆,抚摸着
初恋的印痕:指纹、毛发以及笑靥
有一只黑猫在河边破棚子上扭头向我
有一条叫“文革”的土狗叼着祖辈的骸骨
房舍和天空越来越不具备识别度
那些得意或喜悦的人全都沾染到了
悲伤,那些悲伤你也有份
《老屋》
草树
以前我在这屋子里穿梭
像台小小的织机,织的布匹
多年以后才渐渐成形
闪烁,如书桌上半块镜子
它曾照耀年轻的祖母、母亲和姑妈
缕缕鲜红,红过门前的芍药
来自灶屋中间的一摊血
当矮墩墩的郎中手上的玻璃片
往祖母的舌筋一刺,就慢慢
止住了呻吟。雪下得很深的夜晚
老狗彻夜狂吠,叫得人心里发毛
没几天下院就传来了噩耗
那看见灵魂出走的眼睛的光亮
也跑进了这块小小的织锦
那时我们相互抱在一起紧紧的
《您的泪滴落我草茎》
黑丰
天色晚了
小树林默不作声
忽然 一阵忧郁的风
一个孩子还在找童铃
爸爸喊不应
妈妈也喊不应
夜露滴落你的草茎
(世林啊——)
妈妈的声音石破天惊
妈妈,妈妈,您的泪水
滴落儿的草茎
野地升起夜凉
白茫茫
妈妈爸爸在飘荡
一个声音在天上飞
一个声音在地上回
一个声音像婴儿
一个声音长满了草
岑寂
妈妈喊不应
爸爸也喊不应
露水滴断草茎
《如果有一天我故意在游泳时自杀》
祁国
在水下
我会打开一把伞
我要阻挡住上面的雨
和这些雨的邀请
和更上面邀请我去的天堂
我要带着残酷的人间经验
空降地狱
改造一下那里的社会
和落后的奴隶制度
《雷雨之夜》
邵风华
我梦见母亲在张罗
我的婚事,村里有头有脸的人
搓着手进了城,挤在楼梯过道
从前的同事穿进穿出,忙碌不已
可是妈妈,新娘在哪儿?
一个邻村的姑娘,从没见过面
您怎么知道她的人品、性格
是不是足够善良,是不是适合
将咖啡递给一个坐在电脑前
写诗的家伙……大家都在等待开饭
新郎和新娘,变得可有可无
有人喝醉了,趴在桌子上睡着
有人喝吐了,回来继续喝
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门后,垂头丧气
结婚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邻村
没有新娘的婚礼多么奇怪
《在殡仪馆的草坪上》
李不嫁
我们在殡仪馆的草坪上
一边躲避烈日
一边陪朋友,等着领取他父亲的骨灰
自然要谈到生与死
就像阳光下的鸟,试图跳荡着
解释夏日如此苦短
但终究踩不到点子上去
一片树叶该落下时就落下,或者回到更高的枝头
于是说到火化的残忍
但我们的父辈,谁没有烈火中翻滚的经历
什么样的炼狱不能咬牙挺过?
一时无语。我们一上午来这里
鸣炮,奏乐,开完了追悼会,送走了遗体
但死者是谁啊?姓甚名谁?一时竟无人记起
《天空下》
郭建强
一只甲虫沿着树干行走
褐色的树干之上叶簇如铃,红果垂悬
再往上鸟鸣婉转,须你细辨
更远处是云彩,很白——
云彩之上是天空,蓝色的雾气,蓝色的眼睛
我知道自己的道路和大海平行,是横着的
可还是忍不住在树下多伫立了一秒钟
透过细窄的绿色小窗,向上仰望一会儿
接着又仰望了一会儿
《年轻的绝症患者》
青蓖
绝症女人抬头,群鸟飞绕在超市楼前
小半块天穹,像月亮空落的池塘
四周点缀着黑影。没有情欲再可点燃日子
也没有匀称的肢体,手从肩膀滑落耻骨
只剩隐痛、腐烂和感知迟钝
痛是尖锐的,但感知麻木
倦容的母亲坐姿疲沓,剥开甜橙皮
递给智障女儿果肉,在与她并排坐着的右长椅上
女儿披散着美丽的长发,她不敢形容
但庆幸来不及产下,来不及担忧
一个女儿在这世道的经历
她即将带走,身体的芬芳、煎熬、寂寞
烧毁与他人的书信、允诺、身份证明
丢弃那些穿旧的内衣
她举止一新,只为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