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阴翳,晨雾缥缈。猎人走出的山间小道上,浓眉少年斜挎背篓,挂弓悬刀,皮靴绑腿,束发扎额,一身短打,正皱着眉头看向某棵树后。
“小二黑,回去,这里危险。”
靠!
缩在落叶堆里的陈岑几乎要破口大骂了,你是属狗的么,我都藏那么好了居然还能发现我,要不要这么警觉啊!
被第五次发现的小二黑默默钻了出来,抖抖身上的脏物,直接蹲坐到浓眉少年脚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面的那张脸,索性赖着不走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以前你可是绝对不会跟我进山的啊。”
没什么,只是想跟着你而已。
“我要去很深的地方,你又不是猎狗,我也没训练过你,你这不是找死吗?”
我就不信了,跟着你个猎户走还能出什么事。
“你忘了那天你瞎跑结果被月狼围住了吗?”
……那是意外!是意外!
“你要是不回去,阿桐会活剥了你。”
要活剥也是先活剥你吧!
“快点回去吧!我还要赶路呢!”
哼!我就是要跟着怎么着?嗯?你能把我怎么样?!
“砰!”
一记手刀,小二黑两眼一翻倒在地上。浓眉少年摇着头,拎起“狗尸”,随手用一根青藤把它结结实实栓在沿路猎人专用的矮棚里,留下些粮食泉水,走了。
一个时辰后,醒来的陈岑:……
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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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只鸟儿展翅惊起,不多时,弥漫在树林间的浓雾里走出一个白色的影子。他看了看眼前的悬崖,将手里的罗盘收起。
“这里就是荆棘地?”
白衣男子好奇地观察着下面看不出虚实的浓雾,瞳孔中浮现出绿色的符纹。
“以我气海巅峰的境界都看不穿吗?果然是残缺之地啊。”
他燃起一张符纸,喃喃道:“师父,你可要保佑徒儿啊!”
“天道有缺!”
白衣男子向前踏出一步,脚底浮现出道道金光,仿佛有一个看不见莲座正举托着他,直接悬空在万丈悬崖之上。
“阴阳有殊!”
“度其隰原!”
金光上涌,尽染白衣。无数符文周身缠绕,好似锁链加身,层层重叠,愈发收拢。
“心宿,止——”
男子长呼一声,周身符文猛然炸裂,道道碎光四下飞溅,转而静静悬浮在悬崖上空,暗自形成苍龙七宿之像。一时间,天地失色,狂风骤起。山谷深处迷雾翻腾,隐隐有龙吟之声传来!
“箕宿,起——”
狂风嘶吼,龙吟声震。白衣男子长发翻飞,于风中亭亭玉立,眸光闪动,面带笑意。
“糟糕……”
骤然间,毫无预兆地,男子脸色大变,急忙掐诀引动阵法。苍龙七宿之像开始震动,金光轶散,渐渐坚持不住,最终轰然崩溃,巨大的反震之力裹挟着金光直击白衣男子胸口,震得他堪堪连退几大步。
龙吟之声随着这冲击之力达到高潮,接着便没有了声息。山谷中迷雾渐渐平息,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没想到啊。”男子拭去嘴角溢出的鲜血,白衣上落下一抹殷红。
荆棘地对窥天术的反噬远远超乎白衣男子的预料,此前师门典籍的记载中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有窥天术指路,纵使是凌虚期的大能,也不敢说自己能在荆棘地这样天道有缺之地里安然走一个来回。白衣男子不由得暂立荆棘地之外,一脸严肃,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难道真要我赤膊上阵?”
天道有缺,针对的是修士,修为越强,在荆棘地遭受的反噬越严重。而相应的,没有修为的凡人反而不易受到影响,可以随意进出荆棘地。只要白衣男子肯下本,他也有好几种办法彻底压制或是隐藏自己的修为。只不过,荆棘地的危险不仅仅在于天道,更是有各种妖兽毒物、法则禁制,以及,山谷深处的那件东西……
没有修为在身,根本就是寸步难行。
“唉,罢了罢了,师父,记得给徒儿收尸啊……”
白衣男子无奈地摇摇头,一甩衣袖,正要下去,突然眼角掠过什么,不由得轻咦一声,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刚刚吐出的那口鲜血,竟在衣袖上形成了一个奇妙的符文。
“龙战于野……”
白衣男子一愣,连声念叨了几遍,随即大笑起来:“好好好!今日我安景山倒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个战法!”
当下不再犹豫,直接破开迷雾,落入山谷树林深处。
说来也怪,从林子里往外看去,天上竟是一片澄清透亮,丝毫不见那始终笼罩着山谷的迷雾。
安景山感受着此地的灵气,以及隐隐的法则之力,不由得感叹:“倒也是一块洞天福地。”
他轻盈踏过满地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的腐朽落叶层,一缕缕细小的尘灰腾起,被枝叶间漏下的阳光一照,熠熠生辉。
灵植、珍药、古木、药蛇……安景山以极快的速度穿行在树林之中,许多在外界看来极其珍贵的东西不断闪过,他却脚步不停,毫不留念,只顾在盘枝交错间尽施身法,留下一道模糊不清的白影。
看似轻松写意,安景山却已将周身灵觉提升到了极致,眼中绿色符文疯狂演化,竭尽全力推演周围一切,只为寻找一条可能的安全路线。
但是这里的天道残缺过分严重,不一会儿安景山就迎面撞上了一只后天十一重、相当于人族胎息中期境界的绝影豹,实力堪比半步气海。对方豹眼圆睁,咆哮一声,就冲着闯入它领地的人类扑去,抬爪之间,隐隐有气旋形成,转眼间就聚成一颗直径一丈有余的风球!
“嘿,畜生!”
安景山轻喝一声,脚下一错,速度不减,身法鬼魅般贴着绝影豹避开了风球,右手展袖,一掌探出,猛然击打在绝影豹的侧腰。只听一声哀叫,身长足有四丈、体重不下六百斤的绝影豹竟被直接打飞了出去,摔落在地,弓着腰爬起来退了几步,却又是一声哀嚎,瘫倒在地,再也没能站起来。
寒柔掌——寒柔宗的招牌掌法,讲究巧劲,力道绵长,造成的伤害往往要稍后才会发作,甚至只要施掌者愿意,以绵寒之力灌入,让寒毒暗藏体内,几年之后再发作都不是不可能。
一击击倒后天十一重的妖兽,安景山既没有上前杀取妖晶,也没有继续赶路。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绝影豹,又看向自己的右手。
他觉察出他刚才击打的地方,有一道和他类似、又截然不同的掌力。
“寒柔掌……”
安景山扫视四下,眼中躁动的符文几乎要破出瞳孔。很快,地上落叶纷纷退散,树上的擦痕、碎石、凹陷的脚印、刀劈的痕迹、淡淡的血腥味……共同组成了一条绿色的路径,在树林间歪歪扭扭地穿行。
安景山深吸一口气,没管还在地上哀嚎的绝影豹,抬脚向着那条路径走去。
他走得异常小心,神经紧绷,灵觉一遍遍探查着四周。痕迹越来越多,符文演绎下,安景山仿佛看到一个人正摸索着前进。那人手握斩刀,防备着突然偷袭的妖兽,不时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地图,并抹去身后留下的痕迹。
他做得非常专业,还留下了许多假线索,即便是六扇门的金章捕头前来追查也难免会误入歧途。可惜,他遇到的是安景山——寒柔宗百年来最诡异的奇才,一个身处擅长实战的宗门、却窥天术几乎大成的怪胎,比之神秘的天机门传人都不遑多让。宗门长辈常说,天机门没有把他招入门下,是本门最大的幸事。
安景山非常自信,他明白自己的实力;但他同时也非常谨慎,他知道,窥天不等同于知天,推演终究只是推演而非事实。窥一叶而知天下,九成的功劳要算在对信息的收集和分析上。所以他从来不迷信自己的术法和直觉,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眼中所见的事实——譬如此刻,安景山看着眼前那个虚虚实实的人影,他弯曲的背脊,有意无意的高度不超过地上六尺;他握刀的左手,食指指节比拇指略大;他始终偏向一侧的脚尖,那个方向传来危险的气息……
他没有压制修为。
他擅长剑法而非刀法。
经常被偷袭,已成惊弓之鸟。
脚印极浅,力道精准,绝非兵家武夫可为。
在看地图。
地图有阻止人记忆的铭文。高级货。
方向精准,没有迷阵。
气息。
是一只后天十三重。五十里外。
这个距离已经比较危险,但是显然他认为沿着既定路线前行更重要。
“你在激动,”安景山轻声说,感觉心跳在加快,“你究竟在找什么呢,五师叔?”
一步踏落。
虚影骤然分裂,竟变作了五六个人影四下散开。
“有干扰?呵,”安景山眯起眼睛,“这样才有意思嘛。”
有极淡极淡的血腥味在飘散,若不是安景山天生嗅觉异于常人,根本发现不了。
这也是他一次次躲过生死危机的依仗之一。
安景山霍然回头,绿色符文向着另一个方向笼罩过去,编织出一张迷离的网。
“星宿,寻仇。”
痕迹太过明显,虽然来自不同的方向,但是以安景山一贯的谨慎,他势必要探查一番。
他伸出手指,在眼前的虚空中写写画画,嘴中吟唱着古怪的音节,不多时,一个简易的探查阵法成型。
法阵太过简易,几乎只能支撑一瞬,但是这对安景山来说不仅足够,更是安全。
画面一闪而过。安景山看到了一个少年。
一个略显单薄、不及弱冠的少年。
眉毛有点粗。
低俯着脑袋,拔出身下插在尸体上的匕首。起身的瞬间,他甩手把匕首送向背后,直直地插入另一只鬃狗的太阳穴。
那么自然,那么简单,自然到那只鬃狗几乎就像是自己送到刀刃上去的一样。
地上,十八具鬃狗尸体。
安景山一时间竟有些痴了。那只匕首在空中划过的痕迹久久地滞留在他的脑海里,无法抹去。少年,匕首,猎物。三者间诡异的联系,奇异的平衡,惊异的美感。
他几乎刹那间就还原出了整个猎杀现场。一次次地跳跃,一次次地闪避,一次次地出刀。手臂划过空中的路径,持刀的角度,手腕的力度,出刀的时机,身体的旋转,踏步的距离……构成林地间华美盛大的猎舞。刀影,交错。鲜血划过天空,阳光闪烁,竟不觉腥寒,只留温柔。
少年微微侧过脸,神采奕奕的双眸中,唯有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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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身为窥天者的安景山,第一次在一个人类身上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气息。
完美。
来自天道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