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咳咳咳。”
“咳咳咳……”
“前辈,你没事吧?”
安景山目光闪烁地看向前面不停咳嗽的陈岑。
“咳咳……不用你管。”
陈岑低头钻过一片树丛,顺势悄悄往嘴里塞了颗疗伤丹。
他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连维持喉部拟态继续说话都快做不到了。至于这丹药是否有问题,他没空管,只能先吃一颗下去再说。
丹药苦苦的,还有一点涩,所幸舌头一搅就化了开来。咽下去后,从喉咙口一直到胸口都是清凉的,像是在吃薄荷糖。不一会儿,那股清凉之意就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让陈岑原本已经错乱的步伐重又稳定了下来。
这就是灵气在身体里流动的感觉吗?
陈岑有些感叹。虽然这是一枚疗伤丹,但由于他的真实境界低下,居然被他吃出了回气丹的效果……
眼看篝火近在眼前,陈岑突然停住,转身看向白衣青年。
“你说你来自寒柔宗?”
“是的。”安景山恭声答道。
“我们刚刚杀的可是鹰眼卫啊。”
陈岑嘶哑的声音里透着玩味。
“前辈不用担心晚辈,”安景山微微一笑,“若是前辈担心自己被麻烦,我寒柔宗替前辈接下就是。”
看来这个寒柔宗实力很强嘛。
“你能代表寒柔宗?”
“能。”安景山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那你这个有能耐代表寒柔宗的家伙,来这鬼地方做什么?”
出乎陈岑预料,安景山没有露出什么迟疑为难的神色,也没有拿什么话来搪塞他,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清理门户。”
陈岑眯起眼睛。
“那么清理之后呢?你究竟还打算做什么?其实你完全没必要围杀那个鹰眼卫,难道你们寒柔宗有胆量和朝廷开战吗?别和我绕圈子,”陈岑冷笑,“我已经看出来了,凭你现在的伤势你完全可以丢下我们一个人走了……”
“你说过,你不会对我后面的那个白痴做什么的。”
陈岑说着,颈毛竖起,淡淡的威压若隐若现。
白衣青年轻笑一声,袍袖一甩,自身威势渐起,与陈岑隐隐相抵。
“确实,晚辈在荆棘地还有别的任务,或者说新任务……”
“也确实,晚辈现在完全可以离开前辈二人,独自去行事了……”
“但,妖王前辈,那你又在小心什么呢?”
“晚辈说过,晚辈不会带走他,但同时,怎么说呢,”安景山保持微笑,“晚辈还是一个挺爱交朋友的人……”
那地方,只有普通人可以进去。
这等敏感的时期,一只妖王出现在这等敏感的地方,还深受重伤……
保不准,这妖王是想利用这少年做什么。
而且,如果那张地图指向的就是那个地方,那么,这少年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陈岑眯着眼睛,掩饰眼底的焦虑。
他总觉得好像事情有些不对劲,但又不明白到底不对劲在哪里。
他知道自己刚才终究是被安景山看出了虚弱,但到底是什么让安景山转变了想法,他却不知道。他只能把这一切都归因于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一个对修士有特殊压制的地方,一个能做到连修士都做不到的事的普通人。那么,如果安景山接下来的任务仍是在这荆棘地里,他将不可避免地要利用浓眉少年。
陈岑还要靠沈江歌走出森林,所以至少目前而言,沈江歌绝对不能出事!
“那就不要多管闲事!把你的手缩回去!”
陈岑冷冷地说,心脏却咚咚狂跳,后腿肌肉紧绷起来。
他在赌,赌安景山不敢马上发难。
陈岑还是有底牌的,剩余的记忆颗粒可以让他强行发动一次安魂珠,再不济还可以加上情绪晶体。虽然未必有效,但他别无选择。
“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他。我劝你不要把手伸得太长。”陈岑半真半假道。
“妖王前辈重情重义,晚辈佩服。但晚辈还是为这少年感到担忧啊……”
“这与你何干?”
“我记得前辈伤势不轻。”
“呵,对付你,足够了。”
“何必呢?就算前辈能留下晚辈,还有鹰眼卫啊。我们已经杀了一个鹰眼卫,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出现一群鹰眼卫。到时候,前辈还有力气全身而退吗……”
陈岑瞳孔一缩。果然有问题。
“其实我们可以继续合作。说白了,我们都是想利用这少年罢了,既然目的相同,为何不一起呢?”
“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陈岑沉默了一会儿说。
“好,只要前辈……”
两人忽然顿住了。他们齐齐看向火堆旁,因为那里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呓语。
“爹……娘……”
浓眉少年眼皮微抖,脸颊微红。他抱着酒葫芦的手又紧了紧,嘴里地念叨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话。
就在那一瞬间,陈岑感觉自己的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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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城。灯火通明的夏府。
清空的道路。持刀的护队。闪烁的烛光。深邃的夜幕。
夏家现任家主夏玖,现年七十五岁,双鬓已白,面孔却仍是中年人的样子。他一双眼睛精神矍铄,细看又幽深似海,令人暗自心生胆寒。
此刻,夏玖站在正门前大大的“夏府”二字下,束手而立。他身后是一众家族高层,全都肃容静立,无人言语。
他们在等待。
远处的黑暗里传来车马辕响。不多时,便有一架不大不小的鎏金马车缓缓停在夏府门前。拉车的,赫然是两只后天十重的绝影豹,而驾车的,也是一名半步气海境的高手!
“恭迎城主驾临……”
以夏玖当先,夏家众人纷纷躬身行礼。
“哈哈,夏老弟,别来无恙啊!”
马车上走下一个穿着官服的、身材略显臃肿的中年男人。他长着一张圆脸,面带笑容,看上去远比夏玖来得和蔼可亲。
“赵大人,几日不见,您的气色真是越来越好了,想必修为又有所精进……”夏玖目光闪动,微笑着上前。
“哈哈,夏老弟,你这可就是抬举我了,这幽州城新晋的金丹境修士,可不就是夏老弟你嘛!”
赵晟睿看似亲切地拍了拍夏玖的肩膀。夏玖干笑了几声,背后却略略生寒:他昨晚才借助从蒋家得来的资源,在西岭闭关之地一举破入金丹境,出关后,只告诉了几个家族高层,而今天赵晟睿就已知晓……城主府好快的消息!
接着,他又被马车上下来的另一人给吸引了。
绲金边的黑袍,凸起的银色内领,手背上纹着蓝羽的金嘴鹰,冰冷得几乎看不出感情的眼眸……
大秦鹰眼卫,幽州城分卫卫长,章则越!
“夏家主。”
章则越的嘴角勾起一抹僵硬的笑容。
夏玖心思不断流转。
这家伙怎么和赵晟睿一起来了?
几番寒暄之后,夏玖躬身将二人迎入议事堂。堂中灯火通明,已有不少人等候其中。
“见过赵城主,见过卫长大人。”
一人急忙从席间站起,冲着门口走入的二人行礼。他面相年轻,穿着一身六扇门的靛蓝制服,腰间银牌昭示了这是一位银章捕头。
幽州城六扇门分部部长,杜鸣。
“哈哈,今日是夏家做东,我这个城主也只是陪客罢了,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众人纷纷赔笑,但没有人真的敢不行礼,都是起身拱手,待到赵晟睿落入主座之后,才重新坐下。
赵晟睿扫视四下:“看来,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啊。”
和夏玖对面而坐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相貌普通,全无气势,给人一种与世无争之感。而他背后站着的少女却貌若天仙,手握腰间佩刀,面无表情,纹丝不动,整个人显得锋芒毕露。
正是林家家主林天翰,和林家大小姐林思雅。
而另一边,一个略显妩媚的女人正把玩着一只出自官窑的白瓷酒杯,不时好奇地打量一眼林家父女。她穿了一身淡黄的轻纱,本应显得得体而端庄,但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盘坐在案几前,反倒是斜着身子伸出了她的长腿。轻纱朦胧下,纤长的小腿若隐若现,白嫩玉足盈盈一握,引得几位仆从、甚至是宾客都纷纷投来闪烁的目光。
“行走大人,这里好歹是城主大人的场子,还请您……认真一点。”
女人的身后,站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他身着藏海楼的礼服,有些尴尬地俯身对女人附耳道。
女人却一把捏住了年轻人的下巴,笑着说:“阿金,我们藏海楼,从来不是靠出卖态度来生存的。人活着,可就是要潇洒才有趣嘛。”
她是少数几个没有对赵晟睿行礼的人之一。
“不过,既然阿金都这么说了,那阿金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个的嘛。”她笑着捏了捏年轻人的脸,然后松开了手,同时把长腿往桌下一收。
只是她腿真的很长,还有几根青葱玉趾漏了出来。这幅欲拒还休的样子,叫人看了更加把持不住。
阿金无奈地退了回去。他对自家行走大人也是十分了解的。行走大人从来不会放弃展示自己“某些方面”的机会。
“看来俞姑娘心情不错,想必对此次交易,胸有成竹啊,”压低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不知俞姑娘可否给在下透个底呢?”
说话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大肚男子,一脸和气生财的笑意,正是幽州城大通商会会长——贾子实。
俞菡抿了一口酒,悠悠回道:“再怎么胸有成竹,也比不上大通商会有实力啊。”
“嘿嘿,哪里哪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幽州城会长,可比不上俞姑娘您的身份啊……”
大肚男子眯着眼睛笑了笑,之后不再言语,因为主席上的赵晟睿清了清嗓子:
“诸位久等了。今日请诸位一聚,想必都已知晓缘由,所以本官不再赘述其他——又一个五十年到了,朝廷已经做好扫荡荆棘地的准备,而所有的资源,朝廷只要四成。”
“但,这只是今日的次要议题。”
赵晟睿缓缓说道,确保自己的每一个字都能被听清:
“今日朝廷请诸位前来,最主要的是想通知大家,荆棘地深渊里的那件东西,朝廷,要了。”
寂静。
林天翰迅速扫视众人,发现不论是俞菡还是夏玖都面露惊疑之色,显然之前未曾知晓朝廷的这一决定。
“赵大人,我记得那件东西,是由紫虚观主导,联合本朝、寒柔宗和药谷一起封印的,这禁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夏玖急忙说道。
“大秦,现在是藏海楼的朋友。”
俞菡出声打断道。
“俞姑娘,老朽不是这个意思……”
“禁制从来就不是问题,问题在寒柔宗和药谷,”俞菡放下酒杯,没有理睬一旁尴尬的夏玖,“敢问赵大人,这是海大人的意思,还是?”
赵晟睿微微肃容。
“诸位都知道,小王爷对陛下有一些误解,”他沉声说道,“陛下一向宽厚,对小王爷很有耐心,奈何小王爷被奸人蒙蔽,对陛下颇有微词,近日更是屡屡做出僭越之举,令陛下甚是心寒啊……”
“陛下不希望看到同室操戈的悲剧,朝廷也不希望看到战争让百姓蒙受苦难。陛下怀柔,一再谦让,只求安定,在这种时候,不管是什么势力,做什么动作,若是打着什么别样的心思,那只会让朝廷、让陛下更为心寒……”
众人都沉默不语。
这是朝廷在逼所有人站位!
朝廷需要荆棘地里的那件东西来针对小王爷,同时也不免怀了借此机会削弱宗门和家族势力的念头。
药谷向来不问世事,藏海楼一贯支持大秦,而寒柔宗就成了出头鸟……那么,其他人呢?
尤其是林家,与寒柔宗关系密切……
林天翰垂下目光,暗暗捏住酒杯。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席间的三个空位。那是留给药谷和寒柔宗,以及另一位大人物的。
但是他们都没有来。
林天翰向贾子实使了个眼色。
“赵大人,”贾子实笑呵呵地行了一礼,“朝廷可有把握控制住那件东西?毕竟当年我们耗费了巨大的代价才封印了它。”
“章大人会全权负责此事。鹰眼卫可是为此次启封做了不少准备呢……”赵晟睿亦是微笑,而他身旁的章则越闭目养神,一言不发,仿若局外人。
“希望大通商会能够为朝廷提供一些帮助。”贾子实恭声说道。
“贾会长客气了。”
“夏家愿为朝廷鞍前马后。”夏玖微微躬身。
“幽州城六扇门定会全力配合赵大人和章大人行事。”杜鸣急忙说道。
“哈哈,那就有劳杜捕头多多费心了,不要总把精力放在一些……无趣的事上呢。”赵晟睿哈哈一笑。
杜鸣讪笑:“应该的,应该的。”
“有违朝廷厚爱,林家近日诸事冗杂,内乱未定,不欲分心太多外事,只求安定,还恳请赵大人谅解。”
大厅中的气氛微微一滞。林天翰的语气十分恭谦。
“林家主素有孝廉之名,为家族殚精竭虑,令人钦佩。本官相信林家主是有分寸的人,”赵晟睿似是感叹,“哪像蒋家,明明本官已经提醒过了,却非要去碰他们不该碰的东西……”
“谢赵大人。”林天翰拱拱手。
“赵大人,小女子倒是还有一点不明白,”俞菡浅笑道,“药谷也就罢了,南君那边,真的没有问题吗?”
赵晟睿淡淡道:“朝廷向来宽厚,南君愿意做什么,那是他的自由。南君的面子,在镇远将军的事上朝廷已经给过了,想必南君也是明事理的人。”
“诸位都明白……”
章则越突然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射向了门口。
林天翰身后,持刀少女霍然扭头,拇指推刀出鞘。
苍白脸色的管事阿金微微弯腰,眯起了双眼。
而夏玖、杜鸣、贾子实身后的亲信也是各有不同的表示。
大家都看向了门口。
大门忽然打开。
一只纸灯笼咕噜噜滚了进来。
灯已灭,纸已破,血染似红烛。
门外传来悠悠回荡的声音:
“寒柔宗,凌渊真人。”
“特来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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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地不可知之处。
黑暗中,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疲倦地睁开,似是从深度睡眠中挣扎着醒来。
“这感觉……”
噗呲……苍白瘦小的火苗被点亮,照出一片小小的白玉石坛。石坛中央是一盏锈迹斑斑的铜灯,灯盏中,白色的火苗无油自燃,显得风雨飘渺,仿佛下一刻就会悄然熄灭。
周围,是浓烈得、拆不穿真实与虚幻边界的黑暗。
“这感觉……”细小微弱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仿若游蚊,“是……你吗?”
噗……
火苗熄灭了。
一切重归黑暗与寂静。彷如从未发生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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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噼啪!
陈岑骤然惊醒。他从浓眉少年怀里探出脑袋,张望四周。
火堆不知何时,已悄然熄灭。刚才的声响,似是未燃尽的柴火最后的炸响。
安景山靠坐在洞壁上,姿势端正,双目紧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入定。
向洞口外看去,天空已露出了鱼肚白。
远远地,传来喧嚣的鸟鸣。叽叽喳喳,却不嫌吵闹,只觉分外安宁。
耳畔传来浓眉少年沉重的呼吸声,一重一重,一起一落。陈岑看着天色,心中悸动渐起。
“是……你吗?”
下意识地,陈岑脱口而出。
呼吸渐渐悠长,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逐渐变得愈发厚重,愈发苍老。那声龙吟隔了无尽的时间与空间,古老而朦胧……
似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