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岑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安魂珠毫无动静。
眼看精神世界就要崩塌,陈岑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语气嘲弄道:“诶呀呀你在犯什么中二病呢……”
“假如,安魂珠的旧主人是谭旭的故人,因此素未谋面的谭旭单凭安魂珠的气息,误认为我就是那个主人——倒是这个可能性很高呀。”
他散去识海里的意识,重新稳住心神,盯着卿哲的眸子。
“只要不是一次性给出太多负面情绪以致触发防御机制,就可以通过维持一个可操作的情绪水平,来长时间维持潜意识能量场的存在。”
“如果我精神疲惫了,我还可以通过窃取周围人的精神能量,来弥补自己。比如,我可以隐隐地感觉到那臭小子和小白脸的情绪波动,确实就在我身边,只是我的这个幻境里没有投影……”
窥窃潜意识,并不是单靠着精神能量场强大就可以做到的。
事实上,这需要满足一定的情绪共鸣。
比如说此刻,陈岑可以确定,卿哲的潜意识里有着类似于幽闭恐惧的情绪存在。
这真的是……越来越有趣了啊。
“反过来讲,如果想要入侵暂时和自己没有情绪共鸣的人,要么,我揣测他的心态,和他保持一致的情绪波动,要么,我来感染他,控制他的情绪……也许那个情绪晶体就是派这个用处的?”
小黑狗的一只爪子摩挲着下巴,眯起眼睛。
“很好,你想要隐瞒真相,我却可以窥探你的思想。”
“也许我无法反抗你设定的规矩,我却可以尽可能地了解这个故事——或者说了解真正的故事,了解你所想问的……真相。”
“‘你说什么才是真正的真相?’”陈岑嗤笑,在那一瞬间主动放弃了对精神世界的维持,“至少我知道,你说的,不一定就是真实。”
就像是远离海岸线的大洋上升腾起海雾的傍晚,昏黄的色块躁动了起来,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四壁像是对自己挤压而来,又像是疾驰而去。虚幻与真实,清晰与白翳,浓烈至极的味道在这一瞬间被释放,陈岑分不清这究竟谁是谁的过去与现在。疼痛、呼吸、血腥味……
虚幻的意识化作了无形之手,握住了炫彩的透明晶体。一股奇异的能量扩散开来。
“来吧,告诉我真相。”
恍惚间,陈岑像是看到了一道黑色的虚影,一道广阔、悠长、深邃的虚影。虚影的中央,有着光芒,有着黑暗,有着卿哲的娓娓道来——一张竹案,一杯果酒,一盏幽灯。卿哲年轻的脸庞隐藏在黑暗里,若隐若现,憔悴、愉悦,沧桑、儒雅,平静、疯狂。
安魂珠静静旋转,散发着温柔而脆弱的光芒。
精神的世界里,什么才是真实?
——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是谁,谁又是她。”
什么意思?
“你明白那种感觉吗?那种你明明知道不是一个人,却又明明知道就是一个人。极度的矛盾,又极度的统一……”
一个身体里的两个人?像是双重人格啊……不,统一感,统一感……单纯的多人格会有统一感吗?
“我当时惊呆了,完全无法思考。你知道,妖对灵魂的感觉是天生敏锐的,更不要说签订过契约了……”
是啊,你不是签订过契约了吗,肯定不会认错啊,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是啊,我在犹豫什么呢,我在震惊什么,为什么我一开始见到谭旭时认不出来,现在又不能确认呢……”
对,其实你是知道的对吧,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你现在肯定想起了很多东西,所以你会犹豫,你不是不敢确认,其实你早就怀疑了对吧,你是在思考。
“我在思考,我在思考一些东西,她说的欺骗,他说的怀疑。我在想一些事情,我漏掉了什么,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在意的是徐瞻,我在意的是我自己,我要成为人,我不是血妖,我可以做得更好,比血妖更好,比人更好……”
对,你一直很努力的,你读了很多书,你一直在观察人,你学会了很多,你做得很好……只是你还不满意,对吧?你很明白的,其实你根本不在意这些,你想做到的是别的东西。
“是的,我其实根本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我像不像人,我想要做到别的东西……”
你需要帮助。你很累,其实你一直想要人的帮助,而人也需要你的帮助。
“是啊,我只是,我只是,想要一些帮助……”
你想要帮助,你很清楚的,你一直很清楚的。你从来没有忽视过自己的力量,你只是缺少一些帮助,你就可以做到了。你可以做到的。
“我,我害怕……”
害怕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
什么?是不是有一个人?
“我看到了,看到了一个人……”
光渐渐亮了起来,但还是很黑。有一间房子……有没有树?
“有,有树的,我就站在那里,站在树下……有坟……”
——
画面很模糊,准确来说是不稳定,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这显然不是卿哲真正愿意想起来的画面。至于为什么不愿想起来,陈岑不知道,他只能试着按照自己前世被心理辅导的过程,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催眠一下卿哲。
这是一件难度很高的事情。催眠没有网上传得那么神,它建立在催眠者和被催眠者微妙的关系上,所得的结果也很难神乎其神。
不过,在异世界,陈岑却可以把它做到“神乎其神”。
有潜意识入侵所得的实时画面帮助,陈岑及时调整着说词,最后居然真的成功了。
这不由得让他大大舒了一口气。
其实失败了也无妨,卿哲现在的状态很奇怪,整个人的情绪完全掩盖住了意识。在情绪晶体释放的强大力场中,陈岑确信卿哲不会察觉到自己刚才对他的潜意识暗示。
现在,陈岑的感觉很玄妙。他既像是卿哲,又像是旁观者。眼前的画面细节混乱,显然不是所有地方都是卿哲真实记忆下来的。
对于忽视或遗漏的部分,大脑的潜意识都会自行修补。
比如陈岑可以看见一颗高大的松树,和树下的一块墓碑。整个场景似乎在某片山野间,杂草遍地,远处有连绵的树林。明明场景很亮,天却黑得不像话,阴云密布——这显然不是真实的天空,而是卿哲潜意识里,天空应该有的样子。
树下有两个人影。他们站在墓碑前交谈着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陈岑继续轻声暗示,“在谈论墓碑?墓碑下的人?”
水雾一般的人影一震,渐渐清晰起来。一个布衣少年,一个略显苍老的中年人。
少年是卿哲,另一个是徐玖。
水雾的褪去是不均衡的,陈岑先是看清了墓碑上的细节——墓碑很旧,有些边角透着时光的打磨感。墓碑上的字很模糊,不是缺乏细节的模糊,而是字已经随着日晒雨打消逝了的模糊。
然后,陈岑看清了两人的表情。
布衣少年的表情很平淡,徐玖有些激动——他们在争吵。
“失望,渴求,”陈岑默默品尝着难言的情绪滋味,“甚至还有一点悲伤……深藏在愧疚里的悲伤。”
你知道了些什么。你很平静。这是公平的,这是交易。
“你付出了什么东西,又得到了什么东西?”
血腥气——杀人?
沉重感,还有残缺之意——山脉?
温暖的感觉,安心的感觉,依靠的感觉——家人?
少年突然举起了手臂,像是在发誓。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我会……族地……带来……承诺……巉阙……”
他忽然又放下手。鲜红的血从手腕淌出,化作了一柄苍茫的刀器……
妖刀巉阙?
场景突然开始颤抖崩解。苍茫的刀器浸满了鲜红的血液,刺眼,红光仿佛映照了整个天地,世界的中心变成了这柄染血的妖刀——红色,红色,红色,红到疼痛的红色,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吸走了这个场景中的一切,树,松树,墓碑,空旷……剩下的空间全被神经质一般的低语所填满:
“杀……了……”
“杀……死亡……”
“哈……”
这就是你害怕的东西吗,卿哲?
陈岑的意识也被卷进了漩涡之中。可奇怪的是,陈岑感受不到任何杀意和不适,仿佛这些低语,就真的只是低语罢了。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突然间。
好像有电光闪过。
陈岑看到了一段异常清晰的画面。
然而意外的是,这本不应该是卿哲所看到过的画面。
——
是初冬的日子。
暖炉微烘。
脚下是热的感觉。
徐瞻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镜子后的侍女。
她伸出手指,划过侍女的面颊,轻轻摁住。十三岁的小侍女一动不动,任由自家小姐这样抚摸,似是习以为常。
“笑。”徐瞻简短地下令,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感情。
小侍女扬起嘴角。
徐瞻感受着指尖肌肉的绷紧,还有弧度,另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努力绷起肌肉——绷起和侍女一样的弧度。
从左边,到右边。
手指缓缓扫过,像是打印机一般,勾勒出一个“笑”。
她放下手,对着镜子慢慢修正自己的笑容。反复观察侍女的笑,再反复尝试自己的笑,直至找到一个自己满意的样子。
“小姐,该吃晚饭了。”门外有丫鬟低低的声音。
徐瞻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转身出了房门,向主厅走去。身后的侍女赶紧揉揉自己笑得酸涩的脸。
家宴摆在主厅的厢房里,唯有一张圆桌,五菜两汤,坐着中年人徐玖、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位年轻妇人,和两位徐家亲信。
听到脚步声,徐玖抬头,却是愣住了。其他几人抬头看去,也是纷纷愣住了。
徐瞻微微眯起眼睛,笑得像是只成功偷到鱼干吃的小奶猫。
“瞻儿,来,坐,坐这里。”徐玖很快反应了过来,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徐瞻向众人躬身行礼,其他几人也是纷纷点头,算作回应,不过表情皆是有些局促。妇人尤其显得不安,见女孩落座自己身旁,她微微侧过脸,身子一阵颤栗。
少年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他瞟了一眼父亲,又用眼角偷偷打量女孩,目光中透着好奇。
“来,尝尝这道糖醋桂鱼,你最喜欢的。”女孩坐定之后,中年人马上把一个菜盘推到了她前面,一脸希冀。
女孩徐瞻看着盘子里的鱼,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却依旧不减温度。
她开口问道,声音却是没有丝毫温度:
“这是,‘我’,最喜欢的?”
寂静。众人夹菜的手都微微顿住。
年轻妇人低下头去,筷尖的菜叶掉落在桌面上。少年的手突然从桌下伸了过来,稳住了妇人颤抖的胳膊。
中年人盯着徐瞻。
但他的目光好似扫过了全桌。
“是啊。”徐玖笑了。
“‘你’最喜欢的。”
——
是初冬的日子。
雪却是已经迫不及待地来了。
便是早早裹上冬裘的行人,仍猝不及防,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不一会儿,大地便是一片素白。连不及腰高的矮松,也被压弯了背脊。
扑簌扑簌。一阵风,大块的雪团落下,露出了松下崭新的墓碑。
和刻了已久的名字。
徐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