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祯的尸首是贼人进城后的第三日晚,情势稍稍安定之后托了老仆仇胜带了儿子仇发偷偷去带回来的。李昊祯的尸首在外冻了三日,早已没了一丝血色,倒是天寒尸身不腐,二人找到尸身拖过了小半个京城搬回来摆在后堂,挂起白灯笼。李泓浵的嫂嫂王氏抱着孩子出来给爷爷的尸身磕头,抹了两把眼泪,被李泓浵劝回。“嫂嫂,你身子骨这项弱,这后堂又没生火还是抱着渊儿回去吧。屋里的炭火还旺吗?要留着窗,免得中了炭毒。骆夫人,你怎么来了?”
赵雪晴叹了口气,“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又在你府中叨扰,我当然要来祭拜下。”赵雪晴款款来到李昊祯的尸首前,拜了两拜,然后悄声对李泓浵说:“好妹妹,你要节哀啊!现在贼子势大,可不要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李家一半的宅院都教贼人占了去,我。。。我又能做什么傻事呢!”
“哎,你们李家毕竟名声在外,虽是占了一半家宅但是没有为难你们家人。这已然是万幸了!”
“哼,他们这是想把通敌叛国的屎盆子扣在我们李家的头上。若是我爷爷在,怕是已经烧了这院子逼我们喝鸩酒了!”
赵雪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想明日看看形势,还是要回趟家中,也不知道我那个宅院现在被谁占了去!”
边上的仇发道:“现在但凡好些的院子都被贼人强争了去,连绿竹苑一早也被兵马围了。莫老爷的府上住的是一个姓英的谋士,听说昨晚那王贼就宿在了宫中,也不知道宫里的那些娘娘和宫女有没有被糟蹋。。。啧啧,可惜了。。。”
李泓浵瞪了没有轻重的仇发一眼,“这话就到这吧,我今夜要为爹爹守灵。仇叔你和仇发忙了一晚上了去休息吧。骆夫人你也回去休息吧,你面色还是不好。”
赵雪晴道:“你可以吗?”
“有翠茗陪着,没事。我若是累了就趴一会。”
众人也是累了,也拗不过就散去了。这边刚散,院子的另一边就热闹上了。“姐姐,你看,这就是我们的新家!等周正和林哥哥回来,今天我们好好吃一顿饭!哇,这家真气派!定是个大官呢!”
李府比不上其他王公勋贵的宅邸,本就不大,“贼子”来了占了太半,以园中回廊相隔,一个白日倒也相安没有难为她们一门弱女子。但是李泓浵自幼饱读诗书,君辱臣死的道理她还是听过的,听着院子那边欢天喜地的做饭烧菜迎什么林哥哥,怕就是那个贼酋林沐风;乱臣贼子就在眼前自己还要虚与委蛇李泓浵心中好不气恼。这时听得外面传来报信声,“林将军到!”
“周妹妹,你们到了!太好了。周正,周正,别管那马了,来瞧你慧姐姐和洁妹妹。你们也好久没见了。”
李泓浵心下不忿,这时也不在灵堂守着起身来到回廊下,透过镂空墙画放眼望去,林沐风正让手下人搬些吃食进府。“也没有三头六臂嘛!”天色昏暗,只有远处屋檐下的一缕烛光映衬出林沐风的半边轮廓,只不过李泓浵看到的半边是灰暗的。“我爹爹死在安定门,听闻这贼是攻入安定门的首功之人,那我爹爹的死怕不是。。。和这贼子有关?!”
“我累了,周正你累不累?给我做了饭?好好,端到我房里吧,我胡乱吃些。今日不陪你吃饭了,明日吧,真的累了。洁儿,明日定陪你吃饭,我们一家子热热闹闹。哦,对了,我带来这些东西明日分一些给李家人,毕竟住了他们的房子。”
李泓浵听得真切,“哼,谁要你们的东西!你们一家子热热闹闹,可我们呢!”眼见林贼子进了爷爷的卧房,那个叫洁儿的女孩端了些吃食进去,而后就出来了关上了门。初时能看到他在屋内脱去铠甲的影子,然后就看不真切;不多时周洁在窗边问林哥哥洗澡水烧好了要不要洗澡,里屋没有声音,怕是睡着了而后自己离开了。李泓浵的心越跳越快,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内心升腾。
她先支开翠茗脱下孝服把削果皮的尖刀揣在怀里,一脸正色的去了后院伙房。李家就一个伙房,现在是两家共用。看到周正和周慧在一旁吃饭,她和二人招呼了一声。看到小灶台里给嫂嫂炖的红枣莲子羹还有些,便热了热,端了一碗出去。
穿过回廊,有站岗的兵士问她做什么。她说:“李家奶奶,不,我家主人说将军一路辛劳,特命我端一碗红枣羹给将军!”
“大晚上的让你来。。。”那兵丁借着烛火看了一眼李泓浵,是个有姿色的,好似是个小姐,那他们家让她一个姑娘家深夜捧一碗红枣羹去将军的卧房里来怕是要借花献佛。他不能拂了李家的好意,也不能推了林将军的这“一碗甜食”。“去吧,好生伺候!”
李泓浵的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深怕这个粗人搜身,一听去吧,低头就走。到了林沐风的卧房口,也是曾经爷爷的住所,却停下了。她知道只要她推门进去,就九死一生。无论成与不成,她都要做。“好生伺候,呸!”她何等心智,这能听不出来!刚才太紧张,现在反而心定下来,定了定神,推门而入。
烛光照亮了整个卧房,李泓浵端着碗进去没有吱声,因为那厮躺在床上,靴子也未脱,上身拉过被子胡乱盖着一动不动定睡着了。他的铠甲挂在爷爷心爱的苏式太师椅上,“天助我也!”李泓浵心道。她悄悄把碗放在桌子上,从怀里掏出尖刀缓缓移步来到林沐风的跟前,这回她瞧仔细了,一张不算俊但是英武之气迫人的脸庞。她心道:“是你偏要做贼怨不得我。”而后闭眼猛的一刀刺了下去。
本以为会一刀毙命,但是只听“啪”的一声,李泓浵睁开眼惊了,眼前这厮正睁眼瞧她,双手一夹这一刀竟然未刺进去。原来林沐风并未睡熟,听得房中有动静又隐隐向他而来,听脚步不是周家姐妹,所以他一睁眼就看见一脸狰狞的妙龄女子闭目持刀刺来,习武之人反应神速双手一合夹住利刃。
李泓浵想抽刀再刺,林沐风何等身手哪由得她再动手!“由不得你!”林沐风喝声若雷,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李泓浵这才看清他身上还穿着一件精铁软甲,这一刀纵然刺下也难奏效。林沐风见她再要抽刀一把夺过李小姐手中的小刀,而后伸手要抓她;李泓浵也是机敏往后一退没让他抓到自己的手腕,但她已然失败,论武艺她自知不可能是他的对手,闪身急退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抵住自己的喉咙,怒目圆睁。“贼子,今日是你命大,让你逃过了!”
林沐风见她拿金簪抵着自己的喉咙,倒也不迫她,“敢问女侠是何人?有同谋否?”
“我就是太子洗马李昊祯之女李泓浵!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干!”
“你刚刚说这次是我命大,让我逃过了。那接下来敢问女侠是否要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什么的,然后遁去?”
“贼子,你少笑话人。惜哉剑术疏,是老天爷留你一条狗命!我自知不能走脱,但是也不会受辱!”
林沐风笑了,“李小姐看起来要做太央朝赵老儿的贤臣烈女了。”正在这时,外面的兵弁听到里面的动静提刀闯门而入,不一会呼啦啦站了一大圈;俄而她嫂嫂王氏也来了,原来李泓浵支开翠茗只是一会,翠茗拿了李泓浵要的东西回来不见自家小姐心下焦急,也不敢在停有尸身的灵堂多待,四处张望见自家小姐端了一个碗进了那贼酋的房里,心道不好,赶紧去找王氏禀告。王氏这一听非同小可,赶紧让贴身丫鬟开了嫁妆箱拿上自己所有的贴己在自己身后往林沐风的住处赶。王氏还是来晚了一步,不多时灯火通明,院外林沐风的生死弟兄听到院内呼喝声纷纷赶来。
王氏虽是女流瞧外面的情形猜也猜出了大概,定是李泓浵犯下滔天大祸,弄不好李家一门都活不过今晚了。王氏高声喊道:“妾李释义之妻王氏拜见林将军!”王氏躬身挤进门去,但见林沐风坐在太师椅上,边上站着他的几个随从,那个叫周洁的姑娘也在一旁对李小姐怒目;而自家小姑子持暂抵颈神色忿然。“林将军,这怕是有什误会!”
林沐风笑了,“李夫人说的是什么误会?是李小姐拿刀刺我的误会?”言罢,把刀扔到了她的跟前。
王氏道:“林将军,我家小姑犯下的弥天大罪要杀要剐都听林将军的。但是也用不到这么多人看着,毕竟女流,还请林将军留些体面。”
林沐风一听也是,大手一挥让人都到屋外去。“不用这么多人,几个女流之辈,她们能拿我怎么样!”
“嫂嫂何必来此,也不必替我说话。你们害死了我爹爹,占了这京城,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必求饶。”
这时罗围满身披挂而来,他去了莫家,莫家上下没有一个姓郝的女子,谁也不知道少爷还养了个外宅,他也不好多问;又到了郝家,可郝家早就败了。他想起李泓浵来,郝文婷的闺中密友,他盘算她一定知道她的下落。而他紧赶慢赶一来就看到这一幕,也瞧了七八分。“林兄弟,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哼,来了个认贼作父的!”李泓浵一脸讥讽。
“李泓浵,你!”
“李小姐欲做荆轲,还好我早有防备,只可惜一旦事败李小姐是知道结果的!”
“无非一死尔!”
周洁哭出了声,“林哥哥,你。。。你没事就好。你为什么要害他,你这个坏女人!”小姑娘吓坏了。
“你来何事?有军务?”
“并非军务而是私事!我来找李小姐寻一人的下落!”
“你要寻的那人听闻你反叛朝廷,自知这一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就一根白绫一了百了了!”
“你胡说,她做了莫浩宇的。。。妾,你当我不知?我求求你告诉我,她在哪?这兵荒马乱的,她一个人。。。这,不安全,你还是告诉我吧!”
李泓浵不理他,倒是王氏告诉他现在郝文婷的所在。“罗将军,小妹不懂事,还请你向林将军求情则个。”王氏又转头示意丫鬟把家私摆到桌上。“林将军,这是一点小小心意,不值当多少银子,权当赔罪了。看在罗将军和我们是世交的份上绕过她这一次吧!”
林沐风先不搭话,打开箱子瞧了瞧,具是些金银首饰几封银子还有两张地契和银票。“呦,这些金银好不晃眼。你拿这些去请个杀手来杀我岂不便当,你看现在闹这出。你让我放了要杀我的人,就凭这个箱子?听闻罗兄弟一家满门要不是你家老爷子上书说他们是贼寇也不可能落地如此境地!现在倒是世交了!”
一句话让王氏哑然,罗围一时也不好劝,毕竟林沐风说得对,让他放了要杀他的李泓浵,这个口怎么开?李涛上书的事他已然看开,官场上无非就是人捧人和人踩人的把戏,只不过这一跤坏了他一家子的性命。他和郝文婷的好姐妹李泓浵亦有私交,也曾动过二美在侧的心,若是刚回长安李泓浵就死在自己眼前毕竟也不忍;郝文婷来信时多次提到这位姐妹偷偷拿她的银子给她去花,看在郝文婷的面上他也要救。
“嫂嫂,何必求人。我非大丈夫,但死则死而,为国尽忠,死得其所,不像某些人,哼。我们李家可是世受皇恩的门楣!”
林沐风气盛,那经得起她这一激。“好好好,你们李家是有家风的。听闻你们李家世代单传,现在府上还有位男丁,既然京城都让我们占了,哎,你们李氏一门就殉国难吧。来人。。。”
王氏听到这急的昏了过去,李泓浵也呆了紧握手中的簪子赶忙来救嫂嫂,罗围亦劝,“林将军息怒。夫子说李涛是清流领袖,不可滥杀他的家人。”
“若不如此,怎显得他们满门忠烈,我们是滥杀无辜的贼寇呢?”
这时屋外有兵丁等的喝声,“何人在此窥视?!”然后是一个妇人的声音,是赵雪晴,她本想悄悄来看个究竟被人发现押了进来。林沐风见到一身妇人打扮的赵雪晴惊了!倒是李泓浵开口了,“姓林的,这位是骆闻的夫人,不是我府上的,时局混乱她是暂住我家,你莫要错杀无辜!”
“骆夫人?赵雪晴?”
“林将军!”
这时王氏被李泓浵摁了人中醒了,悠悠醒来,见林沐风和赵雪晴貌似相识,记起有丫鬟说起赵雪晴在老家有门娃娃亲,又听闻崔家新来的护院与一位姓林的贼人有旧,而那贼人的青梅竹马在京中嫁与了富商之子。他和她都是商洛人,这就对上了。但是她还不敢贸然,“骆夫人可认得林将军?若是认识帮忙求个情!我李家一门老小都会感谢你的!”
言罢王氏起身要给赵雪晴下跪,赵雪晴慌忙把她扶起。“嫂嫂,快别这样!林将军,我。。。你。。。哎,没想到在此相遇。李小姐是因父亲惨死一时难以接受,故而失了分寸,还请林将军看在故人的薄面上饶了她这次吧。”
林沐风听李泓浵当此生死关头还劝他莫要杀了不相干的骆夫人,他心中是高看她一眼的;赵雪晴和罗围这又亲口相劝,他也不想抹了她们二人的面子。
周洁这时不依了,“林哥哥她们要杀你,你怎么可以饶了她们?若有下次,你有个万一。。。。我。。。。我。。。”
王氏这时插嘴道:“林夫人放心,我们是知恩图报之人;不会有下次;若有下次,不劳林将军、林夫人动手,我李府一门定以死相谢!”
王氏一声林夫人让周洁小鹿乱撞,她怎会看不出周洁是少女打扮,她故意如此说,周洁想说自己不是林夫人,又不知从何说起而后就不说了。林沐风见此情势,摆手道:“也罢,李小姐这么多人为你求情,还有这偌大一份厚礼。你向我施个大礼,认个错就过去了。”
李泓浵听闻要施大礼给他下跪心中万分不愿,但是一想到自己死了就算了但是家中还有哥哥的独苗李文渊,还有嫂嫂具是无辜。李泓浵万般无奈,起身来到林沐风跟前,狠狠的瞪他,但还是跪下了。“林将军在上,是小女子错了。”
“错在何处?”李泓浵不知如何回答林沐风的问题,林沐风又说道:“听闻你父亲李昊祯死于乱军之中,我领兵赶到西门已有多人倒地为乱马所踏,应非是死于我和弟兄们的手!”
“这怎么可能?!”
“我何必骗你?你这一说我倒想起,那日有人穿了一身三品的官服?未穿铠甲,在安定门和几个和尚道士要做什么六丁六甲还是御剑杀人的阵法?你若不信,我亦无法;我与弟兄具是马军,持环刀或是长矛,而你可以请仵作来验是否死于马军之手!好了,李夫人,骆夫人,夜已深,各自回去吧,对了,这些东西我用不到,你也拿回去吧。”言罢,把王氏的体己推了推。王氏岂肯收回,拉着李泓浵千恩万谢往外走。
“李夫人,回去好生看着你们家李小姐!”林沐风不忘冷言叮嘱,见他们走了,用布包了王氏好些体己银子拿出去向弟兄们道:“今日的事权当没发生过,这里有些银子弟兄们分了。”众弟兄谢过不提。
罗围见此事翻过去急急告辞带人去寻郝文婷,屋内就剩下周洁和林沐风,林沐风看出小姑娘因他放走那个李小姐不开心,便哄她:“还是洁妹妹心里有我,那两个怕是呼呼睡死了。”
一句话把周洁的脸说红了,现在四下没人自己不好多待,外面林沐风的手下都在呢。“沐风哥哥,你要吃点什么吗?我给你去热热?”
“不了,这下也睡不着了,也罢,洗个澡吧,去去晦气!”
“那我给你打水!不不不,还是我来吧!”
那一边,王氏刚走了几步就瘫倒了,被李泓浵和丫鬟扶着回去;当夜王氏受此惊吓,本来压下的病灶又起,高烧不退,李泓浵自知闯下大祸赶紧请宁国康来瞧,瞧完王氏,开了方子李泓浵把宁国康拉到一边,“宁大夫,听闻你除了有妙手回春之能亦能验尸断人死因。我想让你瞧瞧我父亲的尸身。”
“刚刚见你戴孝,本想问来着,原来是令尊大人。。。。”宁国康被李泓浵引到李昊祯的尸身前,他自己看了半晌,有了结果。“致命伤两处,一处是左肋,是被人从下自上用矛或者枪尖所伤,还有一处是你爹爹受伤下马之后腹部五脏为马蹄所伤。”
“我爹爹会不会是先摔下马来而后中了贼人马军的利器?”
宁国康摇摇头,“不会,那样伤口的深浅和切入角度都不同。李小姐,节哀。还有,你嫂嫂气虚体弱要细细静养,若是再有反复,甚是棘手!”
李泓浵点点头,难道错怪了这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