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6341000000001

第1章 五里雾

八月初八。

凉州城北,人们口中向来为富不仁的豪绅金天宝宴请百余桌宾客,庆贺自己六十大寿。金府上下,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欢声笑语荡漾在整个凉州城上空。下人们手忙脚乱,一刻都无法停歇。

凉州城南,平素日行一善的寡居老妇人朱桂英缓缓睁开眼,艰难地移动浑浊的眸子,望向泄在窗台上的日光,光影中空空荡荡的,只有些许灰尘。她足足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牵动嘴角的皱纹,让自己脸上漾出些微笑意,再心满意足地阖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刚从南山下来体验人间生活的月婵目睹了一切,她虽只是区区蝉妖,在三界之中微不足道,好歹听了无数精怪口口相传的仁义道德几百年,耳濡目染出一颗正直的心。此时此刻,她义愤填膺,不自觉紧握拳头,冲着金府的方向骂骂咧咧:“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下一刻,月婵下定决心,人间事,人间了。她要混入金府,搜集金天宝为非作歹的证据,让官府来惩治这个恶人。这也算是积德行善了吧,一定有助于自己修行,她如是想。

不曾想,她这一去,才发觉自己所见种种,不过置身五里雾。人世间有太多事,太多人,她看不透,只能云里雾里。

可悲的是,到头来连假装糊涂都不能。

八月十五,月婵签了卖身契,成功进入金府,当了个烧火丫头。

厨房重地,虽烟熏火燎,但那些个儿买菜切菜的大婶儿们,着实是宝藏,总有讲不完的金府秘闻。月婵充分展现自己身为知了的话痨本性,深得大婶们喜爱,不到一个时辰就成功打入金府话痨团内部。

可两个时辰过去,月婵说得口干舌燥,探听来的不过是金老爷的几个娇妻美妾如何争风吃醋的后院琐事,至于金天宝本人的为人处世、喜好等,她一无所获。

最让她恼火的是,无论她怎么见缝插针地提问,大婶们总能把话题转移到主厨楚亦身上。

“小姑娘啊,咱金府的厨师楚亦跟你一样,年轻着呢。”胖胖的朱大婶上下打量月婵一番,颇为得意道:“比你好看一百倍。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花容月貌!”又矮又黑的李大婶接茬道,眼里不住地冒小星星。

壮实的牛大婶撸起袖子剁肉,白她们一眼:“放屁,明明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月婵尴尬地笑笑:“这些词儿,都是形容女子的。他若真长得那么好看,咱可以说他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貌比潘安、英俊潇洒。”

月婵嘴上夸得天花乱坠,心里却咕噜噜直冒泡:就一个厨子,成日里油盐酱醋的,能好看到哪里去?自己是照着画壁上的仙子幻化的人形,这个厨子能比自己好看才有鬼呢!

“新来的小丫头,你是在说俺吗?”不知何时,楚亦已走到人群中间,俯身在月婵耳侧。

月婵脑袋“嗡”的一声,猛地扭头,唇畔擦过楚亦的鼻梁,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往后仰得老远。

几位大婶儿恶狠狠地瞪了月婵一眼,堆起灿笑:“小楚,那些词语哪里能形容出你的风华绝代呀。”

“哎呦喂,婶婶们又学会了一个新成语,不错不错。”楚亦没有理会月婵的尴尬,倒是与大婶儿们熟稔地聊起天来。

月婵捧着自己红得滴胭脂的脸,麻溜地滚到灶台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灶里扔柴火,眼角余光偷偷瞥向楚亦。

他穿着水蓝色的绸缎衣衫,头发高高束起,浅笑的眸子里流光溢彩,明明是半蹲的姿态,却有一种莫名和谐的儒雅之感,让忍移不开眼。月婵想起小狐狸玉笑犯花痴时常念叨的一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厨子?还是一个带着点东北口音的厨子!月婵纳闷。

“小丫头,火太大了,锅里温的茶粥要糊了!”月婵正神游天外,措不及防被楚亦在额头上重重一弹,吃痛回神。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知理亏,只好强忍着怒气,从灶里抽出一些柴火,直接用一飘水浇灭。偌大的厨房顿时烟雾弥漫,月婵被呛得眼泪直流,咳嗽不断,心里还忍不住感慨原来烧火是个技术活。

朦胧中,楚亦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门口。朱大婶骂骂咧咧地把熄灭的木柴插入灰土中,李大婶和牛大婶忙不迭打开窗户通风。

“你弄啥嘞?想呛死俺们大家?”楚亦黑着脸低声呵斥月婵,突然又哈哈笑起来,眸子里的荧光点点发亮。

月婵被他弄得不明所以,只管用手抹眼角的泪花。楚亦笑得更厉害了,叉着腰乐呵呵地盯着她,毫无形象可言,真是白瞎了这副好皮囊。月婵在心里默念我收回先前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小丫头,去洗把脸再回来吧。俺得再去熬一碗粥,不然待会老爷会发火嘞。”楚亦笑够了,转身回厨房忙活。

月婵到井旁打了盆清水准备洗脸,刹时双目圆睁,气血上涌,恨不得找片树叶藏起来。盆中倒影的脸上黑白斑驳,发丝凌乱,模样滑稽到极点。方才被嘲笑如此之久,自己竟然毫无察觉,一瞬间,月婵觉得自己这五百年白修炼了。

傍晚时分,圆月初升。

楚亦招呼月婵端着茶粥,领着她去花园。穿过月洞门,又走过迂回曲折的长廊,还未到家宴之地。月婵心里还在为先前的窘迫恼怒,也不跟楚亦说话。楚亦白捡一个新劳力,心里乐呵得很,一路上见谁都笑吟吟的,搞得丫鬟们羞红了脸。

又到一个月洞门,楚亦转身接过月婵手里的托盘,摆摆手示意她回去。月婵的视线越过他,穿过重重树影,见到卖力表演的舞姬正扭动腰肢。

待楚亦走后,月婵蹑手蹑脚折回来,借一株银杏挡住身形,窥视园中宴会。

庭院中间是舞姬,两侧各有四张案桌,左侧坐的都是眉目如画的美人儿,想来是金老爷的女人们;右侧坐的都是疏朗俊逸的少年郎,应该是金家四少。他们个个穿金戴银,手上十指皆有各色宝石戒指,看起来十足是为富不仁的暴发户。

主位设在凉亭里,正对着舞姬。月婵望过去,只见金天宝穿着金丝锦服,单手撑着下巴,在那儿打盹儿。灰白的头发寥寥无几,却用拇指粗的金簪穿金冠束起,颇像挂在枝头的干葫芦。但他整个人瘦瘦巴巴的,活脱脱一个小老头,倒让月婵吃了一惊。人们都说金老爷鱼肉百姓,大腹便便,像头猪,如今看来,却是妄言。

楚亦径直走到金老爷案前,躬身双手将茶粥放在案上,便端立在金老爷身后。金老爷喝了几口粥,来了精神,继续欣赏院中的歌舞。

月婵观察许久,自觉没趣,加上凉意袭来,便打算回房。正在此时,原本目不斜视的楚亦突然看向她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宛若翠竹轻摇。月华如练,月婵看得真切,愣在原地。风曳动竹林,有浅浅风声入耳,反应过来自己被发现,月婵落荒而逃。

回房后,月婵躺在床上,盯着窗外的明月,思考金老爷的事。但月亮里面,全是楚亦的笑容,让她很是烦闷。最后索性关了窗,蒙头呼呼大睡。

中秋佳节,别人都在聚会赏月,独独月婵早早会周公。三更时分,楚亦拿了月饼过来,在门外就听到如雷鼾声,哑然失笑,将月饼放在门口,踱步离开。

次日清晨,月婵伸着懒腰推开门,正好将装月饼的食盒撞倒,顺着台阶滚下去,里面两个小小的月饼滚了老远,沾满带着雾气的泥土。

“谁这么缺德?乱放食盒。”她小跑过去,捡起月饼,用手拍了拍,发现月饼已脏得不能吃了。

等月婵到厨房时,楚亦已准备好金老爷的早膳,见她杵在门口,开口道:“小丫头,你初来乍到的,可能不懂规矩。等你起来烧火,金家上下怕都成饿死鬼了!下次再这样,俺可告诉管家扣你工钱了。”

月婵撇撇嘴:“也不晓得是哪个杀千刀的,大清早在我门口放个食盒,挡住我的路了,不然我早就过来了。”

“噗!”楚亦的手抖了抖,面上却笑得欢乐:“你是多娇小啊,连个食盒都可以挡住你的路?”

“那是,我娇小得很!”身为知了,月婵本来就十分娇小。

“切!”楚亦白她一眼:“洗洗手,跟俺去送早膳。”

等月婵和楚亦把一桌子早膳摆放妥当后,金老爷一家人才慢悠悠走出来。月婵本来想退下的,却得了楚亦的示意静立在角落,等候他们吃完好收拾碗筷。

“老爷,城南的朱桂英没了,租给她的那块地,我们可以收回来了吧?”说话的人雍容华贵,虽上了年纪,但风韵犹存,正是金家主母。

“嗯。”金天宝点点头,头上的金簪跟着晃了晃,差点闪瞎月婵的双眼。

人才刚死,这群人就想着收回土地,当真不是好人!月婵盯着金天宝头上的金簪发呆。

“你,过来,给我夹菜!”小少爷瞥见角落里的月婵两眼放光,便勾手让她近身伺候,全然不顾长辈在场。

月婵回神,心里鄙夷道:“这金家少爷,果然如外界所说,徒有其表,好看的皮囊下藏着肮脏的灵魂。”她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躬身为小少爷盛了一碗瘦肉粥。

小少爷直勾勾盯着她的脸,也不伸手去接:“你喂我!”

月婵舀了一汤匙粥,送到他嘴边,他笑嘻嘻地看着她张嘴:“哎呦,你个死丫头,烫死老子了!”小少爷一推搡,一碗热腾腾的粥全数倒在月婵胸口,疼得她嘶嘶倒抽凉气。

楚亦径直过去,一脚踢到月婵膝盖窝,厉声道:“还不跪下给小少爷道歉!”

“够了,大清早的,金世展你闹够了没?”金天宝将碗筷重重拍在桌上,拂袖而去。众人见状,也起身离去。唯独金夫人留在厅内,她看着金元展,摇摇头,珠钗步摇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掩盖不了沉沉的叹息声。

“你们下去吧。”金夫人没有看月婵,话是对着楚亦说的。

当楚亦伸手去扶月婵时,被她躲了。月婵憋着泪,自己爬起来一阵小跑回房。她蒙头哭了许久,心里也明白楚亦是在保护自己,可他那一脚委实太重,自己噗通跪地,膝盖现在还疼得紧。

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气楚,一个才认识一日的男人而已。这才是让她最为难过的。

午间时,月婵顶着通红的眼眶开门,去了厨房,一反常态的安静,独自蹲在那儿添柴。朱大婶拍拍她的肩膀:“小少爷平时人挺好的,你就是倒霉了点,今儿遇上他心情不好,故意气老爷哩。”

楚亦一边飞速切菜,一边偷偷往这边瞟,竖起耳朵听动静,见月婵回了朱大婶一个呆滞的微笑,他也呆呆地笑了。

“好看,真好看!”李大婶捧着脸犯花痴,哈喇子流了满手。

月婵晚间回房时,在门口发现一瓶烫伤膏。睡前关窗时,又在窗台上捡到一瓶烫伤膏。

之后几日,月婵都没跟楚亦说话,楚亦也没有拉着她当免费劳力。月婵每天除了在厨房烧火,便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那日,她听闻朱桂英的儿子上门来闹事,便偷偷去前院看热闹。月婵老远就听到家丁们的呵斥声:“滚,滚远点!”

大户人家的下人,惯会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月婵加快了步伐。

“没天理呀,没人性啊!我娘一死,你们就来把土地收走,我吃啥喝啥?你们是要活活饿死我呀,可怜啊!”月婵转过回廊,远远就看见一个满身肥肉的光膀子汉子坐在金府门槛上哭天抢地,门外还有几个看热闹的老百姓。

家丁们拿着棍子驱赶他,还未靠近,汉子就哇哇大叫:“打人啦,金老爷打人啦,救命啊,救命啊!”

门外的人指指点点,都在说金老爷仗势欺人。

有个家丁实在忍不下去了,拿棍子敲他:“去去去,一个大老爷们,哭成大花脸,丢不丢人呐?”

“哎呦,打人啦,打人啦。”汉子叫得更厉害了,下巴的肉一颠一颠的。

“打,打死他,不要脸的东西!”小少爷不知何时出来了,在院子里挑眉盯着汉子。

家丁们闻言,一哄而上,汉子抱头挨了几棍子,嘴里还不忘喊叫:“快报官去,金家打人啦,要出人命了!”

门外有人闻声跑开。月婵见汉子生生挨了几棍,痛得龇牙咧嘴,她心生怜悯,捻指捏决,准备帮他一把,却被从身后冒出来的楚亦拉走。

“你放开我,放开我!”月婵边走边挣扎,奈何楚亦力大无穷,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任凭她百般挣扎,也无法挣脱。

“厨房之外的事,你都不要管!”楚亦越走越快,月婵小跑才能跟上。

“干你何事?你拦我作甚?”月婵耳力好,听见门口汉子的惨叫声,心急如焚:“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小少爷会处理的,你别管。”楚亦脚下并不停。

“处理?杀人灭口还是?”

“金家不是你想的那样!”楚亦蓦地停步,害得月婵重重撞在他背上。

“好硬!你是铁做的吗?”月婵摸着自己瞬间红肿的鼻尖,没好气地冲楚亦吼。

“金老爷是个好人。”楚亦的声音响在头顶,月婵抬首,见他很是严肃,连平常光华闪耀的眸子此刻都敛了光华:“那个人得了二百两银子,几天就输光了,这才又来了。”

见月婵不信,楚亦便拉着她从后门出府,去了城南外的小山坡。深秋时节,落叶堆满地,盖在枯草上,跟黄土一个色。小小的山坡上,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小土包,前面立着墨迹斑斑的木牌,原来都是坟冢。

他们面前,有一片松软的泥土,上面的枯叶开始腐烂,虫子们爬来爬去。

“这就是朱阿婆的坟。”楚亦的声音变得清冷,全然不复平时逗弄月婵时的欢喜。

月婵看着这个平坦的土堆,就是把一个坑勉强填平,连个土堆都算不上,也没有木牌,比周围那些坟包还要简陋,简陋得不像安葬逝者的坟地。

“那块地本就是金老爷租给朱阿婆谋生的,但多年来一直未收取分文。可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天天吃她的,喝她的,用她的,就连金老爷给他的安葬费,都拿去挥霍了。”

“可人们都说金老爷为富不仁,你也看到家丁打人了。”月婵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觉得他不该打?如此不孝之人,让他活着都是便宜了他。”楚亦盯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眼神里带着些许愤怒,弄得月婵心里发毛。

“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人世事,岂是复杂二字可以概括的?你所见到的许多事,许多人,不过五里雾而已。”回城路上,楚亦给月婵讲了很多金府的事,听得月婵目瞪口呆,最后只剩佩服。

凉州城的水渠沟壑官道,都是金家出资修建的。城南许多人种的土地,也是金家租给他们的,租金收取很少甚至不收。还有百里外的楚家村,曾经闹瘟疫,全靠金家施舍草药和请大夫,不然整个村子都没了……金家家大业大,财富不计其数,做过的好事也不计其数。

当楚亦讲完时,二人刚好到后门。月婵挠头,踟蹰着不进去。楚亦见她欲言又止的扭捏样子,突然笑了:“居然有你说不出口的话!”

“哪有!”月婵瞪他一眼,自己只是过于震惊而已,“这样的大好人,如何会成为众人眼中为富不仁的乡绅?”

“人间有句话,叫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有句话,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楚亦说完,推门进府:“饿了吧,俺给你做好吃的。”

一回府,楚亦又成了那个带着东北口音的神仙厨子,月婵屁颠屁颠跟上去。

见楚亦又要做好吃的,几位大婶都来帮忙,她们争抢着告诉月婵:“小少爷打了朱阿婆的儿子后,又自己去了官府,赔了一百两银子,让壮汉立下字据,此生不再来金府闹事。”

“哈哈哈,花钱打那不孝子一顿,痛快!”楚亦听了,忍不住大笑。

几位大婶也点点头,朱大婶继续道:“小少爷之前就想收拾他,被老爷阻止了,老爷还施舍了一百两银子给那混小子。”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那小子就是无底洞啊,咱老爷,就是太善良了。”牛大婶感慨道。

月婵想起那个像干葫芦一样瘦瘦巴巴的金老爷,倒确实慈眉善目的。

楚亦做了荷包鸡,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扯了鸡腿递给月婵。后者浑然不觉几位大婶杀人的眼神,乐呵呵接过去大快朵颐,还不忘嘟囔:“好烫,好烫!好香,好香!”

看着月婵对自己竖起油腻腻的大拇指,楚亦眸子里盛满笑意,心里默念:“你想吃,我就一直做给你吃。”

晚饭后,楚亦送月婵回房,临走时递给她一个食盒:“上次的事,是俺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进入深秋,夜里的风带着凉意,将月光吹散。月婵缩了缩脖子,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便关了门。

楚亦转身后,月婵又偷偷从门缝里看他,月光拉长的影子有些模糊,终究渐渐消失在阴影里,她突然有些失落。

打开食盒,发现里面有两个晶莹剔透的月饼,月婵方知楚亦就是那个“杀千刀的”,捧着月饼不由自主笑出猪叫声。

待在金府久了,月婵才发现,金家的人,确实都不赖。妻妾们争风吃醋,但绝不暗地里使阴招,几个少爷各自掌管着家里的一些商铺,多少有些能力。曾经欺负过月婵的小少爷,当晚就送了烫伤膏给她,就是窗台上那瓶。

失去潜伏目标的月婵本想偷了卖身契,悄悄溜走的,可又舍不得楚亦每日变着花样做的美食。来金府三月余,月婵足足胖了十斤。她时常捏着自己的圆脸,对天发誓,再也不吃楚亦做的食物。可每每锅里飘出香味时,月婵总是忍不住偷吃几口。

“小丫头,今天俺做了冰丝豆腐,你可得好好尝尝。”雪花纷扬的冬日里,楚亦的口中呼出团团白雾。

月婵揉着飘进眼里的雪花,将雪花揉成了水,挂在睫毛上一颤一颤的。楚亦见状,连忙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关切道:“小丫头,你哭啥?俺哪里又招惹你了?”

月婵一把拍开他的猪蹄,恶狠狠道:“人模狗样的,作甚吃我豆腐?”

“姑奶奶,俺可不敢吃你豆腐,俺的豆腐给你吃。”楚亦将手里的食盒提得老高:“诺,给你吃豆腐。”

月婵一把夺过食盒,顺势坐在廊下就大快朵颐起来,边吃边牙齿打颤:“冰天雪地的,做这么冷的东西,你成心想冻坏我的牙吧?”

“冷吗?那俺给你揉揉。”楚亦屈身,作势就要去捏月婵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吓得她赶紧往后挪了几步,直到后背抵在柱子上。

楚亦的手滞在半空,眼里的华光黯淡了些许,苦笑一声,还是坐了下来。二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月婵自顾自吃美食,楚亦凝视着她,若有所思,都不说话。

良久,楚亦打破沉默:“月婵儿,我日日给你做吃食,你欢喜吗?”

一口冰丝噎在喉头,憋得月婵面颊绯红,老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欢,欢喜,那你欢喜俺吗?”

月婵扭头,发现楚亦的眸子里只有自己,他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她突然很想问问小狐狸玉笑,楚亦这副痴呆模样,是否就是凡间男子动心时候的样子?可她的心飞快地支配嘴巴做出回答,甚至不愿意经过大脑同意:“欢喜。”

得到肯定的回答,楚亦激动不已,一把揽过月婵,紧紧扣在怀里:“俺也欢喜你,月婵儿,从第一次见你开始,俺就欢喜你。你很可爱,又单纯,心思纯良。”

楚亦一激动,话比月婵还多几倍,简直是话痨中的极品,把月婵从里到外夸得天花乱坠,让她很是受用。

等楚亦倾诉完自己的一腔衷情后,月婵终于问出了藏在心中已久的疑问:“你生得如此好看,厨艺又这般高超,为何会屈居金府做一个厨子?”

“一为报恩,二为寻药。”原来,楚亦就是先前闹瘟疫的楚家村幸存下来的人,他是村长的儿子,受过金家施药之恩。五年前,金老爷患了厌食症,楚亦得知消息后,苦心专研厨艺,主动上门为金老爷当厨子,日日不重样地为他做吃食,倒渐渐治好了这个病。也是五年前,楚亦的娘亲生了一场怪病,自此卧床不起,楚亦遍寻名医却不得治,后有高人指点,言她的病需要一种奇特的药材辅助治疗,而这种药材,恰好金府就有。

“昨日,俺已向老爷求得此药,明日就启程回家。”

“我陪你回去。”不等楚亦询问,月婵脱口而出。

楚亦闻言,眸中迅速浮起一层水雾,掩藏住了一些月婵看不明白的情绪。在她看来,眼前的少年郎正为自己的贴心懂事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人间情爱,大抵就是这般心甘情愿地付出,不问将来吧。

次日,月婵与楚亦是从后门离开的。朱大婶紧紧攥着月婵的手:“我给我闺女看上的女婿,就这样被你拐跑了,你呀,真是个狐狸精。”

李大婶挪动矮胖的身子,将朱大婶挤到一旁:“就算没有月婵儿,楚亦也是我的女婿,哪里轮得到你?”

“你们这话说得,月婵儿收了楚亦,他就不是我们的女婿了?”牛大婶往二人中间插进去。

三人对视一眼,咧嘴大笑:“哈哈哈,都是,都是我们的女婿。月婵儿,好看的男人花花肠子多,你可得好好管管,别被他红杏出墙了去。”

“嘻嘻,婶子们厉害,都会说红杏出墙了!”月婵与她们一一拥抱,她们又嘱咐了月婵许多琐碎事情,彼此才挥手告别。

马车飞驰在山间的道路上,四处凸起的石子咯着车轮,造成马车剧烈摇晃。月婵儿左摇右晃,胃里翻江倒海,眉头紧皱,楚亦将她箍在怀里,轻轻拍她的后背:“辛苦你了。”

月婵儿揽着他的腰,嗅着他水蓝色衣服上茴香的味道,觉得心满意足,渐渐昏昏沉沉地睡去。

“月婵儿,你想家吗?”楚亦想说些话分散月婵的注意力,低头瞥见怀里的小人儿已会了周公,眉头却依旧皱着,便伸手替她抚平眉梢,一滴滚烫的泪砸在手背上,烫得他心里千疮百孔。

“月婵儿,对不起。”

月婵感觉自己坠入了无间地狱,身上被黄泉岩浆烫得冒烟,伸手五指已然是森森白骨,连骨头缝都在痛。

“楚亦,楚亦!”她奋力在黄泉里挣扎,强忍着疼痛四处寻找楚亦。

眼皮千钧重,月婵挣扎许久,才缓缓睁开眼。入目是五尺高的黄色符咒,密密麻麻围绕着自己,一丈开外的地方,香案后有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念念有词,正在施法。

她明白过来,自己正处在阵眼里,恐怕难逃此劫了。可楚亦呢?月婵被绑在阵中的铁架上,从脖子到脚,全部捆着手臂粗的精铁链子,眼见着符火从阵边燃起,她转动眼珠,四处逡巡,却未见楚亦的影子。楚亦一介凡人,那道士难道也不肯放过他?怪只怪自己睡得太沉,导致与楚亦双双落入这妖道的圈套。

“对不起。”月婵绝望地闭上眼,朦胧中却隐约看见一抹水蓝色往道士身旁靠近,可她来不及看真切了,红色的符火从四面八方吞噬了她,这一次,她感觉连骨头都不剩了。失去意识前,她咽了咽口水,大概是想起了楚亦为她做过的美食。

符火骤然熄灭,偌大的符阵瞬间陷入漆黑,凛冽北风呼啸而过,紧接着响起此起彼伏的知了叫声,那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尖锐,最后恍如夏日的惊雷阵阵。周围不明所以的村民,都说奇了,寒冬腊月里,深更半夜突然万蝉齐鸣,真是百年难遇的异象,也不知是福是祸。

阵中,楚亦捡起被道士强行炼回蝉壳状态的月婵,泪流满面,他辜负了月婵的真心与信任。月婵至死都未起疑,自己有法力傍身,怎会晕车?怎会被抓而不知?她日日欢欢喜喜吃下的心上人亲手做的美食,一点一点将她的法力损耗,她该有所察觉的,可她没有。

“快些把她煎了药吧,你娘快要熬不住了。”道士叹息一声孽缘啊,便消失在黑夜里。

药炉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响,楚亦的心跟着噼里啪啦燃烧,最后化为灰烬。火光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在窗棱处折了下,便投入窗外的黑暗中。他想安慰自己,明明提醒过月婵,莫要轻信于人,可她太笨,不会辨别人心,这怪不得他。可他终究无法自欺欺人,泪无声地落下,无休无止,由清澈变得浑浊,再变血红。

楚亦的母亲喝了药,脸色逐渐红润起来,呼吸也变得均匀,不多时便苏醒过来,容光焕发,还自己下了床。

“亦儿?亦儿?”

推开房门,她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对着自己,长发如雪,顿时泪雨滂沱。

“娘。”楚亦转身,两只眼睛都成了血窟窿,汩汨往外冒血水,满脸的沟壑里都填着血痂,胸前的衣衫已被染成暗红色。

楚母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母子二人相拥而泣:“亦儿,你怎么了?我的亦儿啊!”

道士曾告诉楚亦,他母亲的病需要蝉壳为药引,还必须是修炼得道后又动了情的蝉妖的壳才行。如今,他母亲起死回生,他却病了,再也不会痊愈。

后来,牛家村的小孩说,村里有个瞎子,脾气怪得很。他在屋前种了几株梧桐树,夏秋的时候许多知了停在上面叫个不停。瞎子也不觉得吵,每天端着不同的食物放在树下,跪在树下一直念叨“对不起,对不起……”

年年如此,日日如是。

五年后的一个秋天,牛家村起了五里雾,楚亦看不见,只觉得那天格外的凉。

他像往常一样,将一碗冰丝豆腐放在树下,蝉还未叫,他已开始重复那句“对不起。”

“没关系。”

雾气沾在发丝上,凝成水珠滑进耳中,冰冰凉凉的,激得他冷不丁一哆嗦,怀疑自己听错了。云端之上,狐狸玉笑捧着一只知了:“你是想告诉他这句话吧?”

同类推荐
  • 转身之时

    转身之时

    学霸主角情窦初开,为情伤神,他该如何面对女孩的微笑和女孩身边的另一个他?
  • 绿云剪叶

    绿云剪叶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枝畔,红杏梢头。想带你去看晴空万里,想大声告诉你我为你着迷。我将告别黄昏,从此挣脱藏身的黑暗,向你的光里坠落。
  • 重生之王妃霸气归来

    重生之王妃霸气归来

    她,是二十二世纪最厉害的杀手,世界第一的总裁...却因为闺蜜的背叛,杀掉了她自己,穿越到慕容府上做了大小姐,意外发现自己的妹妹竟然是和自己的闺蜜长得一模一样,决定报仇,就算跪下来都不会放过她,她被误会,被花心王爷看上,后来会怎么样呢?请期待《重生之王妃霸气归来》
  • 隐身后的二三事

    隐身后的二三事

    没有主见又怯懦的小月突然拥有了隐身的能力,生活轨迹彻底改变,从开始的忧心忡忡处处落败到熟练运用承担起一份责任,快来见证她的成长吧。
  • 回到过去再见你

    回到过去再见你

    三个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却性格迥异的好朋友高斯林、张子扬、郭思嘉,因误解其中一个人任性的选择离世,为挽回遗憾另外两人则想尽办法回到过去渴望拯救他,在一段段奇妙的时光下三人共同创造了一段难忘的青春记忆,他们像大多数少年一样莽撞、直接、不顾后果,但对待友情却足够用力与勇敢。
热门推荐
  • 单身妈妈寻爱记

    单身妈妈寻爱记

    没有正式工作的打工妹萧潇和刚高中刚毕业的男孩相恋了,这场姐弟恋最后还是遭到了阻挠,一夜欢愉之后,男孩不治身亡。更出乎意料的是,萧潇发现自己居然怀孕了,她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即便成了单身妈妈。而其他人之间的秘密,也都在最后浮出了水面。
  • 猎开道

    猎开道

    不好好修真,翘课打游戏,停滞的修为居然噌噌往上涨,进入全员修仙的时代。本以为没天赋,前世从飞碟上栽了下来,没错,这大概是来得最晚的一次重生。这大概也是最快的升到元婴期,不磨蹭直接送。可游戏中的角色现身警告:有内鬼,停止重生!八角九重楼,寰宇修仙游。今以猎开道,死亦不回首。
  • 步点地带

    步点地带

    在这里,没有华丽的魔法,没有仙法的存在,只有的是你想不到的东西。
  • 我的黑猫先生

    我的黑猫先生

    【晓月晨曦】某天,苏伊无聊,突然想起了一个游戏,于是,她兴致勃勃的去找唐时玩游戏。“老公,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我们每个人互相夸对方一句好不好!”“好,你先来。”唐时狡黠的笑了笑。“老公你真帅!”“老婆你眼光真好找了个这么帅的老公!”……在苏伊经历十月怀胎生下唐猫猫加上坐月子一共整整一年唐少爷都没有满足自己生理上的需求,他再也忍不住决定今晚和苏伊好好恩爱一次。“老公你对我说一句情话,我满意了我就答应你所有的要求!”唐少爷一脸痞笑的慢慢靠近苏伊,轻轻地咬住他的耳垂,暧昧的在她耳边吹风:“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用遍所有姿势!”【时光荏苒,多年之后有人问苏伊,唐时在你心中究竟是什么概念,苏伊莞尔:唐时给我感觉就是一直偶尔傲娇偶尔别扭却值得我托付一生的黑猫先生,我一个人的黑猫先生!】
  • 逆天七界行

    逆天七界行

    有一种执着叫做信念,有一种信念叫做逆天。平凡的地球少年任千寻,一次意外觉醒天赋神通,从此走上修者的道路,被灭满门后,领悟逆天的真意,带着复活亲人的信念,逆天而行,喋血七界,人界,灵界,仙界,神界,圣界,虚无界,至高界。站在巅峰,终成万物之主,掌控万物,无所不能,最后复活亲人。
  • 冷情总裁:路痴杀手妻

    冷情总裁:路痴杀手妻

    他,白天里的商业巨鳄,高贵冰冷,黑夜里的暗黑帝王,心狠手辣。她,杀手组织的老大,时而高冷时而呆萌,却是个路痴。当他遇上她,是他征服了她,还是他从了她。(作者是新手,不喜勿喷,还要,这是慢热文)
  • 无限恐怖之问道

    无限恐怖之问道

    一个貌似只有十六岁的小女孩在无限恐怖中的快乐生活(更新超慢)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泪咽无声

    泪咽无声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高中三年,他们共同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春夏秋冬,命运却还是叫他们散了。不要怨,这只是无悔的青春。
  • 净名玄论

    净名玄论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