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追溯自己的青春年华时,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风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样,被疾风吹得离我而去。”——题记再见炊烟,已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
灶是那种江南的双眼灶,用粉白的石灰刷了,一眼烧菜,一眼煮饭。
灶头上有一方柱的平台,放些调料小玩意儿。秋天的时候,母亲会把剥下来的橘子皮放在上头,借一点余温,慢慢地把橘子皮烘干。
我爱记忆中橘皮那温暖的颜色,如同一小团明火,始终在永夜中微微闪烁。
橘皮的色调,也是童年的色调。
平台靠墙一侧有个灶龛,里头贴了灶神的画像,身着大红袍。上写“九天司命灶君之神位”,边上是一幅对子,上款“上天言好事”,下书“下界保平安”。灶神,也有的说是灶君菩萨,大概是最有民间味也最有人情味的菩萨了吧。旧时村庄、家家户户都有神灵底佑。
往上就是烟囱了,做饭的时候升起缕缕的炊烟。
那时候家乡的黄昏,处处可见炊烟。它们轻轻散落于瓦上,或是随风牵扯在半空,如丝如絮,如一方薄绡的莲灰手绢,无声却又深情地召唤着贪玩的孩子。
炊烟,是母亲延伸的手臂。看到炊烟,就知道要回家了,就知道灶的那头母亲已在了。
而灶头是一个神奇的所在,想起它,就想起了许多丢失的、不复可追的味道。
最先溢出的是米饭的清香,米饭的香味有暖阳的味道,米粒的洁白有明月的光芒。木饭上还会搁一支竹架,不偏不移,稳稳当当,竹架已经很老很老了,不知几代相传,是乌亮的枣红色,水汽氤氲中,它会不会想起从前枝叶披离时的郁郁青青?
母亲告诉我啊,在那个生活清贫的年代,灶头就是一家的期冀,总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尤其是春天的时候,外婆会去采一种名为“韧白头”的野菜回来做青团。刚做好的青团是白绿色的,一蒸才变成莹莹的绿色。炒马兰、焯香椿、煨芋艾...万紫千红的春天,外婆却没有时间欣赏春天的诗意与美丽,只是立在灶头前,用一双素手,满足了母亲的童年。而后来,母亲把这些做给了我。
印象中,母亲与灶头密不可分,像桃花与春天,梅雨与江南。
每次过年回家,母亲总是没有闲暇休息的时候,多半时间都在灶头前站着。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是那么地怀念童年的灶头,连带地,连回忆与灶有关的一切都觉得充满温馨。
母亲烧饭的时候,我喜欢在灶头后当“烧火丫头”。该添点头了。灶膛边柴火触手可及,灶头后的一侧堆满了外公砍来的柴,把长长的柴枝折断,一根一根递进膛里,看火苗一点一点窜上来,心中会生出小小的成就感,觉得自己也能为母亲做点事了。偶然被火燎了发,燎了新衣,也不觉心疼。
木柴沉稳而安静,偶有木炭淅淋时的汤汤的声响,像冰雪化了的时刻,叫人心里也静下来,竹子也可以烧火,但不像木柴那么耐烧。竹子经火,一寸寸慢慢地烧着,微青慢慢泛黄,须臾间成了通红的竹炭,又在须臾间应声而断,像是某个记忆的节点突然断裂,不知所踪。
后来上学读书,父母为二老办置了新房,再也没有了灶头,只余煤气灶。起初外婆用不惯煤气灶,总觉得煤气灶那蓝莹莹的火,不及灶头的火来得旺盛暖人,冷冰冰的不锈钢,也不及灶头来得实在熨贴,后来尝试着用,也就习愤了。煤气灶确实有煤气灶的好处,烧一顿饭,立等可就。
父母买房子初衷,也许就是出于这样的——让二老能够轻松些,安然地饮完岁月的这杯美酒,可外婆总是若有所失,我们问她,她说:“别的都好,就是少一个灶头。”外公笑了:“如今哪家还有烟囱啊!”我觉得诧异,出门和母亲一起找,诺大的天空之下,是清一色的平整绵密的瓦片,真的没有一根烟囱了——可以飘出缕缕炊烟的烟囱。
再见了,那缕炊烟啊,那缕承载了我美好童年与故里回忆的炊烟,若有缘,我们来生再会。
许多年后,某个南方的小镇,那里桃红李白,草长莺飞,青天下浮着流云,浮着缕缕炊烟,我知道,只要溯著自己一身的血脉往前走,我总能遇见,这是我梦中的父母之乡……
远山起伏,近水聚散。
今夜的梦境里有氤氲的蒸汽、灶火的余光,母亲专注的眼神与唇边的微笑,明媚动人。
天下所有在灶头前为孩子做饭的母亲,都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带着烟火气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