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朝露、夜岚、流云、虹霓。
一花一鸟、一草一木、一世一生。
草木有了灵性,便行走于人间,生出爱怨情恨之事。也许每个人的前世都是一株草木,或有情,或无情,或浓郁,或简淡;或尊贵,或清贫;或典雅,或平庸。今生,或入簪缨世家,或为平民百姓,或富贵安乐,或颠沛流离,皆为缘分,而凡尘人世,又有几人看得清明?
小人儿漫步花林,为草木清香驻足。
“景天、龙葵、雪见……”
时光惊雪,岁月不语。小人儿似从渺远之中听到了一声鹤唳,破古而来。
世间最长的相思,不是从吴山到越山,不是从汴水到泗水,也不是从长江头到长江尾。
你绝迹红尘,隐于西湖云烟,不仕不娶。空山翠雨中,你为她遍种梅林,望有朝一日她从花下归来。你为她写诗、画像,只是诗画一成便即焚毁。对世人,你只说,你以梅花为妻,白鹤为子。
你不知,这是世间最长的相思,隔着关山瀚海,隔着茫茫寰宇与万千光年。
千载悠悠,星槎不复重来。孤山上,只有遍岭梅花,春来盛放如海。
空山人去远,回首落梅花。那是用一阙词换一壶酒的朝代,也可以用一首词换一座小城池的朝代。
小人儿走进词卷里,时而去了江南,立于春光陌上,沐满身花雨;时而又去了边塞,看一场刚止息的战火硝烟;时而和某个落魄帝王,忆一段故国不堪回首的往事;时而又和某个风流词客,于秦楼楚馆,琵琶弦上说一曲相思。
落花人独立,那场宋朝的梨花雨,在菲薄的流年里,尝饮相思味。灯火阑珊处,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剔尽寒灯,织就九张机,浮生长恨,小舟从此逝。满目空山远,荼蘼谢了,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六朝兴废,尽入渔樵闲话,不取封侯,独去做江边渔父。
少了浮气,多了一分遗世的静美。岁月,开出了清欢的模样,于一笺宋词的花影里。
“若有来生,我要你用山盟的坚固,套牢我海誓的流浪。我也要你用晚霞替我作画,雨水替我洗笔,露水给我温茶。你是一味药,医我的孤苦哀愁,疗我的流离无依。”
小人儿的素衣,在茗烟缭绕下,幻成了广袖流仙,诉说无极……
八
炮火轰鸣,小人儿躲进了戏院里,正值大幕缓缓拉开。
“帝王将相,才人佳子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这出戏,名为《霸王别姬》,易水冷冷,四面楚歌。
蝶衣啊蝶衣,你就那样入了戏,在现实中做梦,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蝶衣还是虞姬。一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改变了你的一生。深陷命运设下的这个局,一辈子没能走出来。段小楼陪你演过了一段姹紫嫣红,最后虞姬选择在戏中了断自己,留下楚霸王,独对断井颓垣。
不是你心狠,是动荡的红尘让你无处藏身。虞姬注定是一个悲剧人物,逃不过情劫。你一生飘零,一生无法把握自己,唯有死,可以做主。程蝶衣把戏当成了真,拔剑自刎的那一刻,你用灵魂,演绎了死亡的美丽。虞姬死了,程蝶衣死了,张国荣也死了。或许你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梦里梦外,都是孤独的戏子。
两位伶人,半个世纪,一剑封喉,终成绝唱。
大幕拉上,小人儿已泣不成声,他尝了一下,这次的眼泪混着血腥味。而他的额间,刺上了一瓣如血的花……
九
真实、虚幻、忠诚、背叛、智慧、愚昧……
小人儿一路行来,阅尽世间百态。“闻鹅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浙江,闻羸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渐渐地把自己粉饰地华美而举步维艰。最初天真无邪的眸子,渐渐被欲火侵蚀。一点一点被蚕食的心灵,看似生气勃勃,实则已是千疮百孔。
有道是质本洁来还洁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人之初,赤诚袒露,花草覆体。随后是粗布麻衣,以兰草为衔,又有了少年剑客的萧萧剑意,换上纯净的素衣,戴上流珠与玉兰钗,裁剪为广袖流仙,在眉间点一瓣花,一面红妆顾倾城。
倾世绝伦的外表下,却裹藏着腐蚀的内心,逐渐麻木、扭曲、受制于人。演溯至今,人人都戴上了一层层面具和枷锁,对他人生死冷眼旁观,只求独善其身。而世态炎凉又与己何干,莫谈兼济天下。物欲横流令一切皆可交易,金钱至上,娱乐至死。人人为了自己的私利,在名利场上麻木地投掷、下注、赌博、争抢。败了,重来;赢了,争红了眼,再来。
人间本是修道场,如今却成修罗场。四周全是登徒子的嘶吼与呐喊,淫荡又混乱。充斥在空气中的尽是恶魔般前仆后继的歹徒,非人非兽,面目可怖。人类的兽性与欲望,冷眼观之,已是避无可避,残雪也许无法粉饰太平,但是也许,残血可以。“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当人还是猿的时候,战争,是肉搏一下,石块,树枝是武器。当人类古代的时候,战争,是骑在马背上,挥刀砍杀,乱箭齐射。后来,有了火药,有了枪支大炮。再后来,有了核武器。人类的文明一直不断进步,原来文明与野蛮,区别只在神态,动作是否文明端庄,而不在内心的血腥残暴,衣冠楚楚背后的无边欲望。
在这里,人犹困兽。要么忙着生存,要么赶着去死。
而文字、文学、文明,这等等的一切,仿佛被遗忘到了天涯,放逐到了海角。这曾经主宰了华夏五千年的辉煌,这祖辈辛辛苦苦传下来的精神瑰宝,如今取而代之的,却是冰凉的金属与遥远的星火,却只是冰凉的金属与遥远的星火。
这难道就是生命的尽头吗?
十
都说,情深意长的是人,冷血无情的是兽;灵智有礼的是人,蒙昧粗鄙的是兽;文明开化的是人,野蛮未开化的是兽。而当我们把文化抛之脑后,我们还剩下些什么?是炎黄子孙的自诩?还是抱残守缺一步步走向末路?
人间的洪荒里我们都是一群沉默的哑巴。到了最后时刻,失去了文化的中华民族又将何去何从?生命,难道仅是孤月冷歌的漂泊吗?文化,难道仅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吗?
我想,这是历史的拷问、生命的拷问,我还无从解答。而我,一介文弱书生,唯一能够解答的,是文字的一路锦绣——诗三百思无邪;诸子百家著作千万;秦一统六合一统文字;汉有司马迁记史;晋有拓跋帝习汉;南朝有孔雀南飞,北朝有木兰从军;唐诗之韵、宋词之魂,镶在明月上;一支元曲花枪有弹,起承转合;明清小说传奇陆离;民国大师南渡北归;现代文学欣欣向荣。只问初心,无问西东。
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一路坎坷,一路负重前行。一路云霓,一路繁花相送。中华文脉代代相传,从亘古走来,于彼岸亲善地呼唤着所有以文载道的渡者。让他们得以在心中种一片桃源,修篱种菊,与生命的慷慨与繁华相爱,即使岁月以刻薄与荒芜相欺。那彼岸,不是生命的尽头,因为生命永无尽头。
荒原上,这是文字冥迷的召唤。
——这是中华汉字的无尽藏。
而所有的这些人,有着一个共同的信仰——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
三生之途,小人儿偕着初心继续前行,缓慢却坚定。
寒江沉沉,兀自东流。
混沌初开,洪荒初始,天清地玄。
——“吾道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