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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她不知道陈旭是从哪里弄到煤和子的,她只知道为了省煤,他每做一顿饭就要重新点一次炉子。做饭时间很长,也不定时。她总觉得好像吃了上顿没下顿似的。“炉膛像只老虎口,满满一锹煤扔进去连个底也盖不住。”他嘀嘀咕咕地在外屋发牢骚。端着碗进来,看一眼儿子,脸又晴朗了,抬抬眉毛,说:“外头老虎,里头还有只老虎哇。”

肖潇属老虎,坐月子开始更加饿,总也吃不饱,吃饱了,一会又饿。饿得她很惭愧。因为陈旭每次给她熬好小米粥,煮好鸡蛋,自己就一个人坐在外屋的小板凳上呼噜呼噜地吃饭,也不知吃的什么。从来没听见他炒菜,有时她看见他嘴角上挂着酱油迹,问他,他说只不过舔了舔酱油瓶口而已。有一天他出去了,肖潇悄悄爬起来,推开门看,外屋的锅台上,一锅凉大子,几只煮熟的土豆,泡在酱油里……

“你……同我一道吃。”后来,她想出对策。

“我们俩人都吃小灶,要有先后。”他嘻皮笑脸地说,在衣角蹭手。

“你不吃,我也不吃。”

“凉了。”

“凉了就凉了。”

“我……又不是产妇娘。你就算为儿子吃……”他哄她。

“不。”她仍然满心歉疚,眼泪汪汪起来。

“快吃!”他不耐烦了,瞪起眼发火。

他走了,到黑暗中去觅火,到风雪中去取暖。

孩子睡着了。小屋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她静静躺着,倾听着窗外原野上终日喧嚣的风。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安与烦闷在她心里潜移扩散。还有二十几天?这几百个钟点就这么躺下去、躺下去,为吃、为睡,为孩子的哭,为陈旭的奔波操劳。到底为什么?昏暗的小屋,像一座地牢,把个活活的人,扣在炕上,无病无痛,却活活地躺下去……

屋里渐渐地亮起来,照出身边的孩子苍白的小脸和火墙上那一串五颜六色的尿布,她翻过身,望见窗外一个半圆形的月亮,好奇地探视着她。月的边界很清晰,似用刀子小心地切出一半,而把那另一半甩进了浩茫的宇宙……

月亮也许是太阳的孩子?太阳用自己的光亮抚养它,一个月便长成一个。太阳一年有十二个孩子,长大了就远远地走了……

这稚嫩的小东西,真同她有那样一种血肉的联系?她用什么养活他?那像她又不像她、像他又不像他的小小的眼睛鼻子,恍恍惚惚,迷迷离离,再也分不清哪儿是她、哪儿是他。即使世间的万物可分,生命却难以分割,他是一道铁锚,把他和她,从此牢牢地拴在一起……可是,每天每天,每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奄奄一息了,那个伟大又可怜的母亲……

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外屋敲门。

她又辨别了一会儿,确是有人敲门。会是谁呢?在这个地方,敲门是一件很稀罕的事。

“进来!”她尽量大声喊。

有个人轻轻走进来,手电筒光闪着亮。但看来他不熟悉这屋子,碰在了外屋的水桶上,又撞在炕沿上。

“是我。”他站在地中间,用一种生冷的口吻淡淡说,“来看看你。”

她戴着棉帽,穿着大棉袄,像个男的。但肖潇听出来,是郭春莓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再不像南方知青那样互相用家乡话对话。她总是说一口东北话。

她愣了一愣。全分场就是郭春莓没回家。可她前几天一直没来过……

“你坐……”她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边披上棉袄,坐起来。

“我刚从省里讲用回来。不知道你……”郭春莓把一包东西放在炕上,“这包饼干,给你小孩吃。”

肖潇想说,孩子太小,还不会吃饼干。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说:“好久没看见你了……”

“担子越来越重了。今年要养五百头育肥猪。”

“你就是因为猪,才没回家吧?”

“嗯哪。还要开会,总场、管局、地区的会,太忙。家里的事小,革命事大呀!”

“你……不想家吗?”

“不想,想也能克服。”郭春莓的口气很严肃,“肖潇,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同你谈一个问题。嗬,这儿没有蜡吗?”

“在桌上,你自己点吧。”

郭春莓点亮了蜡烛。肖潇发现她的脸红得发亮,眼睛越发地细了。其实她并不好看,可以说一点也不好看,眉毛那么粗,衣服上有一股猪圈的气味。

郭春莓远远地瞟了孩子一眼,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呀?”

“陈离。”

“是犁地的犁吗?”

“嗯。”她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孩子哭起来,让他哭一会儿吧,可别在她面前换尿布。哭声大了。不理他,别抱他。哭个没完没了,她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去。在郭春莓那审视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像抱着块烧红的煤。

“我想同你谈一个问题,”郭春莓又说,“就是,我想,你结婚生孩子以后,应该继续革命,千万不能放松世界观的改造,千万不能放松政治理论学习,这是最重要的问题啊。”

肖潇低头“嗯”了一声,解释说,成家以来,他们一直是坚持读书的,就是最近才……

“一天也不能中断。”郭春莓着急起来,好像肖潇马上就要因此断裂了似的,“我给你带来了几本学习材料,都是最新的。你要跟上批林整风的革命形势,否则你会掉队、落后的……”

批林整风?肖潇茫然睁大眼睛。她至今闻所未闻。一个与她隔绝了的外部世界。

郭春莓从她的大黄棉袄中,掏出几本新的学习材料,递给肖潇,站起来说:

“我走了,你有什么事,要多依靠组织解决,不要……”

不要什么?她没说出来。她在门边停了停,意味深长地看了肖潇一眼,说:“你要多帮助陈旭……”

外屋的门砰地被撞开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哗啦倾倒在地上,陈旭气喘吁吁地嚷道:“抢到了,真不少呢!”

他一步跨进屋来,差点踩了郭春莓的脚。

肖潇吓了一大跳——

他的脸颊、嘴唇、牙齿、鼻尖,全是黑黑的。衣服帽子上落满了煤屑,也是黑黑的。只有帽须上的白霜,灰秃秃,昏暗的烛光下,就像一只刚从树洞中爬出来的大黑熊。

她咧开嘴笑笑。她想哭。

“……你还不知道多紧张呢,车刚一停,四面八方的人都跳上去了,你死我活的,亏我个头大,力气又大,左一拱右一拱,就把人都挤一边去了……”他兴致勃勃地给她比划着,“我还得去一趟——儿子怎么样?”

他凑过身子去看儿子,又怕身上的煤屑弄脏了他,离得老远,伸长了脖颈,肖潇隐隐地闻到了一股酒味。

郭春莓开口说:

“哎,陈旭,我正想问你一件事……”

陈旭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冷冷说:

“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哪个家属呢,真难得。”

郭春莓勉强笑了笑,说:

“……我们猪号的木槽,少了好几个,不知你……看见了没有……”

“没看见!”陈旭没等她问完,就迅速地用杭州话回答。好像他早就知道,她将要问的是这个问题。

郭春莓朝外屋张望了一下,又说:

“我想一定是谁偷去当子烧了。”

“你不会换上水泥的嘛,就偷不走了。”

说完,他一甩门,走了出去。

肖潇有点过意不去。正想同郭春莓说句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外屋的门响了,闵姨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边走一边高声嚷嚷:

“肖啊,奶下来没有?”

她昨天刚来过,教肖潇如何把最开始流出的浓黄的乳汁挤出去。她这几天最关心肖潇下奶没有。

“我走了。”郭春莓说。不等肖潇回答,几步跨出了门。

“这闺女,是猪号的排长吧?”闵姨问,“听人说,她可能干了,一人干五六个人的活儿,下黑就学毛著,能背下好几百条语录,我就能背一百来条……比她可差远了。毛主席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噢,奶咋样?”

“还是胀疼,可又没多少……”

“我瞧瞧。”

闵姨用一只手轻轻拨开她的衬衣,忽然“啧啧”了两声,大惊小怪地嚷道:

“哟,这么大个奶子呀,奶子这么大,咋会没奶哩?”

肖潇脸红了。

“嗨!”她重重拍一记大腿,“准是你着急上火得憋住了,没事,上哪整几条鱼,炖鱼汤,管保下奶……”她揪着自己的围巾角。“哎,你们连队那子,从鹤岗回来了,昨儿个还向俺老徐借工具去水库凿鱼哩,我同他说说去……”

“别……”肖潇一把拉住她的衣角,恳求道,“我……不爱吃鱼……腥……再说,子……”

“他咋啦?人有难处,他还能不帮?……你还记着头年那些打架的事?年轻轻的,哪有舌头不碰牙?趁早别往心里去。人哪,处长了就有感情,啥南方北方的,人说他还看上了个三连的南方闺女哩。你有啥抹不开的?一生气上火,奶就下不来,得乐呵,得多喝点汤汤水水的。要我看呀,你的奶少不了。我年轻时生头一个嘎子那咱,唉,就那么个小奶,”她用两只手拢成一个圈,做着手势,“那么个小奶,奶还不老少,吃不了地吃。人这一辈子哪能都那么顺当。毛主席教导我们……”

她顿住了,大概是没能想起一段有针对性的语录,便叹口气,弯腰拍拍孩子,忽然问:

“你昨儿说,起了名儿,叫啥来着?我又忘了……”

“陈离。”

“噢,这是大名儿。小名儿呢?”

“没,没有小名儿……”

“我给你起一个咋样?就叫:小狗剩儿……哎,你乐啥?”

狗剩?狗崽子?而不是小豆豆小松鼠……

“小狗剩儿哟——”她亲亲热热地逗他,“狗剩狗剩,没人要。好养活……”

孩子睁大了眼,一声不吭地盯着天花板出神。

他的眼睛大而圆,像一片浅蓝色的海湾,明澈而宁静。即使狂风大作,也吹不起浪涛波纹。在这恬适而单纯的蓝色里,有一种天生的沉着与安稳,总使肖潇觉得不安——那里头似乎透出一种与他的婴儿面孔极不相称的老于世故的神情。当他转动着那小小的浅褐色的玻璃球时,明明白白地流泻出饱经人生沧桑的漠然与厌倦……

她熟悉这神情,她在这里头看见了他父亲。

可当初,在红卫兵报的大字报堆里,在万人大会的讲台上,那双眼睛不是这样的。

“小狗剩儿哎,吃饱就睡哎……”闵姨还在不厌其烦地逗着孩子。一伸手,触到炕上那几本郭春莓留下的学习材料。

“啊——”她恍然摇摇头,顿时来了气,“我说你咋不下奶,成天念这玩意儿来着!告诉你月子里不兴看书,眼作病,一辈子……”

“那是批、批林……”肖潇伸手去够书。

“批啥也不行!”她一扬胳膊,把书撇在了地上,“啥玩意儿,就不怕孩子没奶吃?我下回来,要再瞅见你看书,全给你扔炉子里去!”

她气呼呼地走了。

肖潇从此不敢看书,不敢掉泪,不敢生气。她尽量让自己相信,只要服从当地的这些土规矩,她就会像这儿的年轻妈妈一样,有喷泉样的乳汁,从胀疼的乳房里涌溅出来……

可是,许多天过去了,孩子吃完奶,还是哭。

他哭的时候,张开着小嘴,白白的小脖子扭动着,向左边寻着什么,啧着粉红色的舌,焦急地搜寻,终于失望了,便又扭过来,向右边探去,嗯嗯地哀求着,企望得到那个温暖柔软的胸脯,那个生命的泉。

她看得心酸,就又抱起他来。他死死咬住了她的乳头,再也不肯放开,他像一只小壁虎,把脸紧贴在乳房上,久久地,狠狠地吮吸,那小小的嘴,抽水机一般,似要把她的胸腔抽干,吮得她乳头发疼。她只要稍稍一动身子,那细嫩而坚韧的牙龈,便慌慌地跟踪过来,牢牢地攫住她不放。她若耐心好,喂一次奶,便得坐上一两个小时,坐得她腰酸腿乏,困得睡过去,手臂一斜歪,一阵钻心钻肺的疼痛,活活把她扯醒。她若心狠,硬把乳头从那撅撅的小嘴里拽出来,接着就是一阵撕肝裂肺的哭,似要掀去低矮的茅屋顶盖,而且理直气壮、没完没了。她又去抱他,抱了便放不下……

如此循环往复。

一个永远是饿,一个永远是困。

她越是着急,就越没奶,奶水像山崖石壁的渗水,积上好半天,叮咚一滴泉。抽水机一上来,便把下一回的,也预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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