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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她脸发烧,脚底心黏滑。偏偏这种时候!报道呢?第一次……真想狠狠捶他几下。

“回去,重来。”李书记轻声说,“以后可不许这么干喽。”

陈旭站着,一动不动。眼角瞟了一下肖潇,忽然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重来?重来一遍无效劳动?”

“你说什么?”

“你看过苞米皮儿底下有粒儿了吗?”

陈旭抱着双臂,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李书记没有为这种放肆的奚落生气,他愣了愣,弯下腰捡起一只苞米棒,扒开苞米皮——

苞米粒是浅黄色的,瘪而小,皱巴巴,像老人的牙齿,参差不齐。

“看见了吧——”陈旭冷笑着,“就这样的苞米棒子,掰下来,能打粮食吗?别他妈的八路军糊弄共产党了,把我们当猴耍。你干吗不先弄明白这块洼地该不该种粮食,长的是玉米秆儿还是玉米棒,再来发号施令呢?瞎指挥!”

“陈旭——”肖潇叫起来。

李书记脸上一阵青紫、一阵灰白。他紧紧咬着牙关,抿着嘴唇,眼睛死死盯着陈旭,竟然没打断他。

“说下去——”

陈旭竟然也就慷慨激昂起来:

“告诉你吧,这三天大会战,全是无用功!这样的苞米棒,只能喂猪,你们如果长点脑子,干吗不把苞米秸带苞米棒一块儿送去做粉碎饲料!省得到了冬天又四处磕头买饲料。可人家兵团,不早就用混合干饲料喂猪了?孤陋寡闻,一帮老游击队员带小游击队员,惊人的无知!只知道人海战术。从人嘴里抠出去粮食,补上纲要过黄河,真是自欺欺人。”他喘了口气,用手指指田野,“就这片涝海,搞个鱼塘养鱼,还能闻点腥味儿,偏要以粮为纲,抢个学大寨的头功,结果反而受到大自然的惩罚。你这个场党委书记,还是先下来调查调查农场的真实情况,弄弄明白那帮土皇帝们,到底怎样用国家的财产、知青的血汗,为自己升官发财铺路再说吧!”

他说得气愤,一把拽开自己的衣领,大口喘息。十月的旷野,阳光已收尽了热气,一团团白雾,从他薄薄的嘴唇下吐出来,在秋天干朗的晴空下回旋。

李书记笑了笑。肖潇觉得,那笑容苦涩而勉强。他在用自己最后一点耐心,维持着这场显然颠倒了位置的谈话。气氛令人难堪。劝劝陈旭?他把一切都弄糟了。劝他,也许更糟……这样的时候,他怎么倒是句句大实话……

“噢,陈旭呀陈旭,你这嘴皮子可真厉害!要是同你辩论,我恐怕刚够格。”他终于出了一口长气,脸色也似乎缓和了许多,“关于农场的事,咱们上回就说过,要抽个空儿好好唠的,我光听你唠,行不行?我知道你对农场有许多好想法……”他抬起眼,看了看四面渐渐围拢上来的人,口气变得更加婉转,“可是现在,我还是要求你,按照我的命令,把你的垄重新收拾干净!”

他说得斩钉截铁。

陈旭怔了一会儿,突然把镰刀往地上一扔,大声说:“老子不干了!”

他扭头就走。裤管擦得苞米秸哗哗响。

“你回来!”李书记厉声说。

陈旭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一行大雁从头顶飞过。

呷呷——它们叫道。

她望见有一只大雁羽毛上长着黑褐色的麻点,翅膀短短的,两只脚掌向后伸,掌心钉着一块三角形的补丁。

呷呷……它冲着她叫,摇摇摆摆降下来。

这不是那只小鸭嘛,那只丑小鸭。她想,怎么变成了一只大雁呢?它应该变成一只天鹅。当然,天鹅蛋早就让子打碎了,所以它只能变成一只大雁了。大雁也比鸭子强,可以飞上天,飞到南方去过冬。

呷呷……肖潇……咻咻……肖潇……那小鸭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一会儿像在叫她,一会儿又像在招呼那些天上的同伴。她抬头望天,天空中没有天鹅,只有一朵朵白云,悠悠飘去。

肖潇……呷呷……小鸭朝她走来。扁扁的嘴里衔着一封信。她看见信封上有一只烫金的三潭印月。她打开信封,见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火车票。

她一下把车票扔得老远。她拼命地跑,文化室木架上的书竟然也都跟着她跑起来,她回头看见长长的一列白色的火车,车厢是厚的书,车窗是薄的书,车门上有一道黑印,推开一看,上头写着:第八章,生理卫生。

她哗哗地翻书,从车厢头走到车厢尾。书页上却一个字没有,每一页都是空白,她心慌得怦怦跳,书上没有字,文化室不是徒有虚名了吗?

她便去找钢笔,钢笔却掉到路基下去了。那儿是一片黑色的沼泽地,钢笔像人一样直立着陷下去……

昨天,前天,发生了什么事?她本应向李书记说几句抱歉的话,她心里觉得很对不住李书记。但她说不出口。她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陈旭甩手走了之后,她只好乖乖去接了他的垄,默默地割捆苞米,整整一天,闷闷不乐。几天来由于调换工作带来的喜悦,倏然无影无踪。

还写什么报道,第一次采访,全完了!

收工时,天已黑透。据说气象预报明天有雪,李书记坚持把七号地干完,居然也就真的干完了。要在平时,东大甸子起码得要一倍的劳力。如果有月亮,她愿意在地里一直干下去。回家,回家说什么?她愿意晚些下班。晚上的时间竟然越来越难打发。她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走过那片柞树林子时,她偏过了脸。她害怕那模模糊糊跳出来的红色,会更加刺痛自己。

为什么没有亮灯呢?快到分场时,她远远地望着最后那排家属房,忽然发现那连成一片灯光的窗口,有一个格子黑洞洞,如同一只紧闭的瞎眼,给人不祥的预感。

她的心紧了紧。那是自己家的窗。

第一次安上灯泡那个夜晚,所有的窗子都在发光。

她快走几步,猛地推开门,扑来一股呛人的酒气,炕上隐隐蜷着一个黑影,她拉开灯,见陈旭攥着一只酒瓶,倚火墙呆呆坐着。面前的小碗里,有几只前几天刚腌的蒜茄子。

“你喝酒了?”她惊叫起来。

他“哼”了一声。

“你,真的喝酒了?”

“……又不是喝毒药!”

她怔在那里,突然受到一个重大启发。

“那……今天上午……在地里……你说那些话……是不是因为……因为喝醉了?你是喝醉了吧?你是不是在地里喝、喝酒了?”

他仰面朝天地怪声大笑起来。

“喝醉?我喝醉了?我陈旭什么时候喝醉过?你看我像个喝醉的样子?我要是醉了,才会做那种把苞米一粒粒扒下来的傻瓜,我今朝真正痛快,当众说了那么多快要烂在我心里的话!”

她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兴奋酣畅的光泽,眼皮却一如平日镇定而清醒地垂落。那眼睛迷迷蒙蒙的像一口井,四面地缝的水都流向那儿。有一种生来不会醉酒、对酒精没有反应的人。他是真的没有醉?

“没有醉,你为啥扔下镰刀就走?”

“这回有材料好写了吧!”他突然沉下脸,瓮声瓮气地说,“为了让你去写报道出风头——场党委书记帮助教育落后青年……”

她拼命睁大了眼睛,不让泪水落下来。满心的委屈,一时竟找不出一句回话,默默走到外屋,只见清锅冷灶,无烟无火。心里一阵发凉,肚子也咕咕地透着风叫唤。

“回来这么半天,也不做饭……”她嘟哝了一句。

“做饭?”她听见他在里屋冷笑了一声,又听见酒瓶盖叮当响。咕嘟——他又喝了一大口。

她忍不住走进去。

他冲她瞪大了眼睛嚷嚷:

“做饭?叫我给你做饭?做梦!你不是坐办公室吗?你高贵了,有本事,我单枪匹马同他们辩论,你在旁边站着,屁也不放一个……”

她只觉得脚心有一股寒气,直往上蹿。脑子里嗡嗡响,头盖骨突突跳动。她的手哆嗦了一下,一把上前夺下那只酒瓶,尖叫:

“别喝啦!酒鬼!”

他扑过来,一只手紧紧攥住瓶嘴,一只手捉住她的胳膊,恶狠狠地吼道:“你再嚷——”

“不用吓唬人!”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只听见哐的一声炸响,什么东西从她耳边飞过,凉丝丝的水珠溅在她脖子里,一股刺鼻的酒气冲天而起。她睁开眼,脚下四处是湿漉漉的玻璃碎片。陈旭一条腿架在炕沿木上低头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炕席上,几滴殷红的血迹……

她想哭。哀哀饮泣,号啕大哭。要我给你包吗?却哭不出来,欲哭无泪。你活该!她想扑过去,踹烂炕桌,砸碎窗子……人闻闻酒也会醉,会疯,何况喝,何况……

她忽然听见外屋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触电似的跳过去,堵住了门,“干啥?”她大声嚷,声音发。就说是不小心打破的,就说……

“余主任让你到队部去一趟。”来人在外头喊。没有进来的意思,她答应一声,那人就走了。

她在外屋呆呆站了一会儿,松了口气。拿起笤帚进屋,把地上炕上的玻璃碎片打扫了,又用抹布擦了擦炕席。用凉水洗把脸,系上围巾,不看他,走了出去。

没有月亮,天黑得又低又厚,夜风凛冽,夹着几丝看不见的冷雨,从面颊额际拂过。我就喜欢黑色。黑色是顶永恒、顶彻底、顶真实的颜色。什么东西在路边响动。她打一个寒颤,手电一晃,见路边谁家的菜园里,一排割去了脑袋的向日葵,只留下光秃秃的秆,在风里摇晃。一大片摘光了叶子的烟草,孤零零地顶着一簇干枯的烟叶籽,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呻吟,更显出秋夜的凄凉和寂寞。这样的夜晚应该躲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竟连晚饭都没有吃……

她缩着脖子快跑几步,跳上了办公室的台阶。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发抖了。

余主任已坐在他的黑皮椅上,慢条斯理地抽烟,脸上神情莫测。他怎么一天就回来了?那篇报道……他看了好一会儿报纸,才抬起头来,发现了她。

“坐,”他露出一点笑容,很客气,“找你来没啥大事,你调来以后,还没工夫同你唠一唠。”

她蓦然紧张起来。

他咳了一声。

“分场党支部安排你到政治文化室工作,你是咋样理解的?”

“是领导对知青的关怀。”她机械地回答。

“陈旭呢?”

“他……也很感谢……”

他在桌子棱上掸着烟灰。

“如果说,分场党支部对陈旭打击迫害,我们还会给他的家属安排好工作吗?”

“不,不会……”她低下头去。

“你不是不知道嘛,陈旭到农场后的表现,一直不咋的,还有‘文革’那些事儿唔的,我们能重用他?他有才,可是思想路线不正,我们不是一直在批评帮助他吗?我们对你咋样?不是区别对待的吗……”

她迷茫不解地望着他,费力地,希望从那骨碌碌转动的眼珠里,听出他真正的意思。

“可惜呀,他看着聪明,净干糊涂事。好赖不知呀。”他收敛了笑,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

他的声音恳切而万分痛心。烟头在他指缝间一闪一灭,烟雾腾腾。他们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只差一步就会落入深渊。陈旭又瞒着她惹下了什么祸水?不就是那几垄苞米没掰干净吗?返工还不行……“余主任……”她嘴唇动了动,她想说,陈旭这几天正害沙眼看不清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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