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眨了眨眼,醒了。又躺了会儿才起床,光着脊梁下了院子。天阴阴的,又闷又热。蝉叫个不停,远远地响着一阵阵雷声。“打起来了!”徐太太冲了过来,塞给他一张报,“您瞧!”是张“号外”,他接了过来。一行大标题:“今晨四时,日军在卢沟桥开炮”。
又两行小标题:“我方因炮火猛烈,不得已正式开枪。现尚对峙,当局希望对方觉悟。”
真打起来了?!他坐在台阶上看下去。
[本市消息]今晨零时许,日方松井武官,用电话向冀察军政当局声称:“昨夜日军一中队,在卢沟桥郊外演习,忽闻枪声,当即收兵点验,发现缺少一兵,同时认为放枪者已入城,要求立即率队入城,搜查该兵云云。”我方当以时值深夜,日兵入城,殊是引起地方不安,同时我方在卢部队,昨日竟日均未出营,该种枪声,绝非我方所放,婉加拒绝。但不久,松井又来电话声称,我方如不允许,彼方将以武力保卫前进云云。同时,我方已得报告,日军对宛平县城,已取包围前进形势。于是我方再与日方商定,双方即派人员前往调查阻止。日方所派,为寺平副佐,樱井顾问。我方所派,为冀省第四行政专员兼宛平县长王冷斋,外委会专员林耕宇,及绥靖公署交通处副处长周永业。至今晨四时许,到达宛平县署。寺平仍坚持日军须入城搜查。我方未允。正交涉间,忽闻东门外枪炮声大作,我军未予还击。俄尔西门外大炮机关枪声又起,连续不绝。我军仍镇静如故,继因日军炮火更烈,我军为正当防卫,万不得已始加抵抗。我军伤亡颇重,牺牲甚大,但仍请其停止进攻,调回原防,否则责任应由彼方担负。日方答以永定河方面,尚有二十九军骑兵,要求退去,方能再谈其他。现双方仍在对峙中。我方驻卢者均为步兵,并无炮营。昨夜炮声均为日兵所放。我方军政当局均极镇定,不愿事态扩大,希望立即停止战斗状态,进行外交谈判,倘对方一再压迫,进攻不已,为正当防卫起见,不得不与周旋云。
李天然震惊之余,点了支烟,又看了一遍。“号外”是《世界晚报》出的,时间不过两小时前,“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八日正午”。刊头旁边还有个方括号:[又讯:闻走失之日兵已寻获]。末尾还有一行字:“详情请阅今日《世界晚报》”。
徐太太给他端来杯茶,“打起来了,是吧?”他木木地点了点头。
“会打进来吗?”他摇摇头,“不知道……”“那可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不记得在哪儿跟谁说的了。
他起身进屋打电话。丽莎接的,说马大夫一早去了医院,“‘协和’跟红十字会组织了一个救护队去宛平……听说死了不少人,上百人受伤。”
他接着又打给罗便丞。秘书说他去了“马可孛罗桥”。他挂上电话,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去办公室。
路上的人三三两两,聚在街头议论,个个面色忧急凝重。想找份报,早都给抢光了。好不容易借了份看。大部分是刚才那份号外的重复,只是死者已高达六十余,伤者超过两百。战斗集中在卢沟桥东北方面。还有两张照片。一身夏布长衫的王冷斋,全副武装的寺平。天然心中苦笑,光看这两位的打扮,就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最新的消息是,冀察绥靖公署主任宋哲元和北平市长秦德纯,刚刚成立了临时戒严司令部。司令是二十九军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
办公室没人。他去了后院看蓝兰。她正跟杨妈在屋里收拾东西。“爸爸一早来了电话,叫我打个箱子,随时动身。”“真是说走就走。”天然找了个地方坐。她也不收拾了,“还不知道走不走得了……火车倒是通,可是没票。飞机也满了……”她打发杨妈去弄点喝的,又一屁股倒在一大堆乱衣服上头,“唉……本来是去留学,现在变成了逃难!”
天然苦笑,“是啊……刚好给你赶上。”“我不是那个意思!”天真无邪的脸,不那么天真无邪了,“人家小苏都去打游击去了。”“你也想去打?”刚说完就觉得不应该开这个玩笑。“我?没这块料。”
他接不下去。料?他应该算是有这块料的了。一身软硬轻功。可是到目前为止,他干了些什么?一个羽田。半个山本。卓十一不算数。而自己,白饶了一顿揍倒没什么,可是赔了师叔。那他怎么还能去开一个十七岁小女孩儿的玩笑?他转了话题,“你爸爸还说什么?”
“就说要打了……”她突然眼睛一亮,“哥哥才赶得正好,月底毕业,马上就派得上用场。”
李天然觉得这也真够讽刺。一个大少爷,半年训练就能上场,而浑身武艺的他,此时此刻,反而全无用武之地。他也就只能跟蓝兰说,有什么事,随时找他。
吃了片西瓜,他就离开了。
巧红正在屋沿下头生火。老奶奶坐在板凳上剥豆芽。他假装问了声大褂儿好了没有。
老奶奶可等不及了,“我天没亮就听见了,还说我耳背?起来跟关大娘徐太太说是大炮,她们还不信。”
“您不怕?”“我怕什么?七老八十了……庚子那年,八国联军进来,我都没怕。”老奶奶说着说着自个儿笑了。“如今还怕个小日本儿?”巧红带他上了西屋,一进门就拉了他的手,“有事儿?”“没事……就想跟你说,街上的人有点儿慌,晚上戒严。”“听说了……”她靠着案桌,“我倒有话……东娘丫头来过一趟,说新做的旗袍儿给弄脏了,叫我再缝一件儿。”“没提那天晚上?”“提了,说半夜房上来了刺客……”“他们怎么说?”“猜是冲着日本人来的。”“就这些?”“就这些……我没敢多问。”
李天然摸着她的手,“少出门儿,买菜找个伴儿……这种时候,不三不四的人,最容易闹事儿……”
他也很少上街,也就是去九条坐一会儿,应个卯。他也知道,这种时候,还出什么给少奶奶姨太太看的画报。
一连几天都出号外。没有,徐太太也想法儿给他弄张报。她不认得几个字,等李天然看了,再来打听,回去再说给老奶奶关大娘。
没几件好消息。九号刚谈好双方撤兵,下午日本军队就又开炮了。宛平和卢沟桥,李天然小时候去过不少回。报上提到附近几处打得很厉害的地方,像什么龙王庙、大瓦窑、沙岗,他都还有点印象。
只是一大堆守军将领的名字,除了军长宋哲元,师长冯治安几个大头之外,连副军长佟麟阁,都是这次打起来才在报上看到的。那就别说其他人了,像一一○旅旅长何基沣,二一九团吉星文,第三营营长金振中。
日本名字更要命。只有华北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经常上报。可是下面的,什么河边旅团,什么第一联队长牟田口,第三大队长一木清直,第八中队长清水节郎……看了也忘了。
说是打起来了,可是这几天城里倒还平静。北平人也真沉得住气。大清早儿还是有人遛鸟儿,茶馆儿大酒缸,全是人。白胡子老头儿,在街上走起来,还是迈着方步。
是报上一个接一个的消息,把人搞得不知所从。一会儿是二十九军大刀队收复了铁路桥和龙王庙,一会儿又是中日双方重新谈判。再看到说“中南海游泳池”关门,简直是好消息了。
可是谈判归谈判,打还是在打。十一号礼拜天又有个号外,说田代病死天津,改由香月清司出任驻屯军司令。徐太太菜市场听来的更叫人心慌,说什么日本已经调了炮兵和骑兵到通州,又说有大批日本军队从东北开了过来。谁也不敢说都是谣言。十二号,南苑那边又打起来了,连永定门外都响了十几声大炮。
他两天没出门,只打了几个电话。马大夫在医院,丽莎在东交民巷一个志愿工作队帮忙。找不到罗便丞。蓝兰在家等他爸爸电话。办公室没人。
十六号那天,他上街走了走。真把他吓了一跳。闷热之外,全变了。东单、西单、西四一带,都是一条条战壕,架着麻袋。东交民巷四周也堆着沙包拒马。大路口上全是卫兵,背的长枪也全都上了刺刀。大街上军车不断。走路的脚步都快了点儿,没人逛街了。一个个店铺全都上了门窗。电线杆上,墙上,到处给贴上了标语口号:“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保卫卢沟桥”,“北平市民,坚决抗战”……还有一批批学生沿街募捐,“有钱出钱,没钱捐把牙刷儿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