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几步,路西一家铺子前面围了一大群人。他过了街,挤在后头踮着脚看。墙上贴着一张布告:
铃木及酒井旅团全面进攻北平。日机今晨猛烈轰炸南苑西苑。我守军损失惨重,伤亡数千。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壮烈殉国。
看的人全呆住了。偶尔一两声“啊”的惊叫。没人议论。李天然又默默看了一遍,慢慢随着几个人离开。
他没有目的地走着。店铺全都上了门。有一两家开的,也只留道门缝。
街上人不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有的还抬头找飞机。大马路上一会儿就一辆前拉后推的板车,上头堆满箱子包袱,棉被褥子,坐着老老小小,也不知道是往城里逃,还是往城外逃。
他朝北走。铁狮子胡同口上塞满了汽车,大部分是军车。好几个背着长枪刺刀的士兵在拦路指挥。
他从十一条绕回去,没进九条,一直往下走。巧红正蹲在院儿里洗衣服。老奶奶在旁边板凳儿上陪她说话。李天然很快地把外边儿情形跟她们说了说,叫她们这两天别出门儿。巧红站起来,擦了手,请他上西屋,说有件东西交给他。天然跟老奶奶点了点头,进了她屋。门窗都开着。巧红拉起他的手,悄悄说,“你没事儿吧?”“没事儿。你呢?”
“也没事儿……就前天去送衣服,东娘可乐了……说她龙大哥就要升官儿了……”她的手指在他掌心上划来划去,“给你写了两个字儿,认出来没?”
李天然摇摇头。“再给你写一遍。”李天然窘着微笑。“‘想你’……”
他心跳心热,拉她到了门后头,一把搂了过来,深深吻着她……回九条路上,看见南小街有家羊肉床子还在做买卖,进去买了条羊腱子和一堆烧饼。马路边儿上,正有两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子在那儿追来追去。后头那个嚷着,“劳您驾,道您乏,明年请您逛二闸。”
李天然心里头叹了口气。懵懂无知真是福……他把吃的交给了长贵,回到藤架下头坐,抽着烟,等午睡的蓝兰起身。往后怎么办?走着瞧?可是他跟巧红的事,可不能老是走着瞧……潜龙的事没了,或许也只能走着瞧,总不能拖她下水,说不定又当寡妇……
北平真是说完就完,还没两天……伤亡惨重?一天死了两位将官?可也够惨重了……可是那些大兵呢?都是谁?姓什么叫什么?有人提吗?有人知道吗?他们的家人呢?他们的仇又该怎么去报……?
四点多,他听见蓝兰屋里有了动静。又过了好半天,她才进后花园。他眼睛一亮。白丝衬衫,颈上一副珠圈,黑麻长裤,镂空皮鞋,落肩长发,倒是没化妆……李天然笑了,“你这是逃难,还是度假?”她脸上一红,“不许你笑。谁家事先就预备好了逃难的衣服?还不是有什么穿什么?”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坐了下来,“还这么热。”老远隔会儿就响几声炮,接着就一阵蝉鸣。杨妈给他们两个提早开饭。还是在后花园吃。一盘羊腱子肉片,一盘回了次炉的烧饼,一壶龙井。蓝兰拖杨妈坐下来一块儿吃。杨妈没咽两口就哭了。蓝兰眼圈儿也发红,也吃不下了,趁杨妈去了前院,跟天然说,“就她我舍不得……把我奶大的……”
上车的时候,杨妈更是哭得说不出话,搂着蓝兰半天也放不下手……他顺着东四大街往南开,一阵奇怪的感觉笼罩着他。上了东长安街,他脑子才转过来。马路上静静的。街声,市声,人声,都没了。到处飞着废纸。就几个行人在低着头急走。洋车都不知道躲哪儿去了。一片死寂,了无生气。他打了个寒战。
他不自觉地偏头瞄了瞄东交民巷里头那根无线电杆,心里一惊。杆顶的灯亮着,下头赫然一面黑三角白旗。
蓝兰轻轻拍了下他右肩,“送给你。”他接了过来,是上回他们三个在北海拍的那张照片。一出前门西门洞,车开始多了,很乱很挤。他左右看了看,在离东车站广场好几条街外停了车。高高塔楼上的大钟,快八点了。
东站前头广场上全是车,挤满了人,涌来涌去。这边喊叫,那边喝骂,娃娃尖哭。李天然左手提着皮箱,右手拉着蓝兰,使了点劲儿,硬从人群中间往前头死挤过去。给人骂也装没听见。才几步路已经浑身是汗。
总算挤到了大门口。两个人贴墙站着,喘了会儿气。天然叫蓝兰在那儿守着箱子,他去找那个铁路警察。
还没举步,就听见大门口那儿有人喊,“蓝小姐!”李天然朝着喊声挤过去,一边挥着手。
那个警察满头大汗地挤了过来,“蓝小姐?”蓝兰说是。“李先生?”天然点点头。
“跟我来……”路警前头开路,蓝制服背后全湿了,“劳驾让让……”蓝兰抓着路警的皮腰带,天然一手按着她肩膀,一手提着皮箱紧跟。
三个人先拱进了车站。候车大厅,更挤更吵更闹,更闷更热更臭。再慢慢半步一步地拱到前头左边一排办公室。那位路警挤到了一块“北宁铁路警卫队”木牌下头,伸手打开了旁边那扇门。里头也挤着好些人,可是比外头强多了。李天然找了个地儿放下箱子。蓝兰坐了上去,直喘气。满脸通红,掏出一条白手绢擦汗。路警抹了抹头,“敝姓赵名旺……跟过令尊几年,”他声音低了下来,“车刚进站,还在下人……待会儿咱们打……”他往身后一指,“那个门儿上月台……票在这儿,”他递给了蓝兰,“我给你剪了……”他招手叫李天然低下头来听,“外头情况很糟……听说二十九军今儿晚上就要走……”他喘了几口气,“这班车,没票的也会硬冲硬上,咱们得早点儿过去……不准儿是最后班车了……”他直起了身子,四周扫了一眼,“我看这就上。箱子给我……这件事办不好,对不起蓝参谋。”
一出办公房后门就是月台。火车棚下头暗暗的。长长一列没有火车头的车厢,静静不动地停在那里。赵旺跟月台上两个路局的人打了个招呼,就直奔头等车厢。
还有几个人在提着大箱小箱下车。每个车窗都开着。还是有股浓浓的汗气臭气烟味儿。满地果皮废纸,黏黏的。蓝兰的位子第一排靠窗。赵旺把皮箱放在架子上。
“可别再下车……我得先走……李先生,您也早点儿回去。小姐上了车就没事儿了。”他行了个军礼,“令尊大人面前给请个安。”
蓝兰跟他握手。赵旺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还是握了。他刚转身下了车,这节列车前后两道门同时涌进了一批批人,一下子又吵又闹了起来。李天然看了蓝兰一眼,“就这样吧……”她旁边已经挤过来好几个人。
蓝兰呆呆地望着他,轻轻喊着,“T.J.……T.J.……”
李天然给涌过来的人挤得没地方可站。他捏了捏她的手。她没放手。他又捏了捏,撒了手,转身逆着人潮,挤出了车厢,又挤下了车。
月台上全是人。喊的,叫的,骂的,哭的……箱子包袱,网篮麻袋……他在蓝兰窗口下头站住,眼角瞄见有个火车头正在慢慢倒退……“咔嚓”一声,列车一节节抖过去……喊叫的声音更紧了。他抬头看见蓝兰正靠着窗,眼睛湿湿的,呆呆地望着他。他取出一支烟,找洋火,突然摸到他那串银钥匙链环,掏了出来,解下了几把钥匙,踮脚举手,把那串银链环递给了蓝兰,“留个纪念吧……”火车突然响了一声汽笛,喷出一团乳白气雾,开始动了。月台上的人,车上的人,全开始尖叫臭骂,“怎么开了!”“他妈的!还没九点!”……月台上的灯一灭一亮。尖叫声更大了……列车继续慢慢往前滚动。月台上太挤。李天然夹在人群当中,没法动。还有人在抢着上,往车窗硬爬硬钻。他目送着车窗中的蓝兰,渐渐离去……又一节车厢慢慢从他面前经过。
“李天然!”一声喊叫,声音很熟。
唐凤仪那张美丽的脸孔,正从他头上慢慢滑过。她从车窗喷出长长一口烟,伸出来一条雪白的胳膊,向他一抛,闪闪亮亮的什么,向他飞过来。天然伸手一接。是他那个银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