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静,城市灯火稀松平常。鉴湖无灯,在秋夜的月下,不过是一方没有打磨的铜镜,模模糊糊的置于泥洼池子里,被芦苇和莲叶盖住了大半。一日行船,气息不稳的唐蓦秋被颠簸得颇为疲乏,草草的将就了些本地的茶点,便和衣而睡。夜色微凉,意兴阑珊,午夜刚过,远处鼓楼上丑时的钟声刚响,唐蓦秋便醒了,不由地眯着眼睛,平平地卧着,浮想人生如梦,漂泊多年却一无所获,有时感觉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大都是荒凉,而自己未曾经历过的,却是无奈。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到此,也不明白到此后能否打听到兄长的行踪,她并不喜欢寻问旁人,她就是这么孤寂的一个女子,活得越久,越狭隘。
这时,楼下似乎有些摩挲的脚步,唐蓦秋屏气凝神细听,似乎有两人抬着重物从西向东而来,走得很慢,故意压低了脚步,最后,只听得扑通一声,似乎有很沉的物品被扔进了鉴湖中。能在夜间来鉴湖弃物的绝不是良善之辈,所弃之物不言而喻,念及此,唐蓦秋匆忙起身,推开窗户往外观望,那两人似乎听到了推窗声响,匆忙分成两路,一道黑影扎进了芦苇丛中,但见芦苇丛微微晃动了几下,便失去了踪迹,另一道黑影沿着曲曲折折的巷子,往城中奔去,唐蓦秋随手抓起灯座上的残烛,微微运了些功力,信手扔了出去,正中那黑影后背,只听得一声闷响,那人沉沉地倒在了巷子中。
唐蓦秋回身又看了看毫无动静的芦苇丛,见连风声都没有了,不由得皱了下眉梢,而后看鉴湖上漂浮着一个黑色麻袋,噗噗作响,像是正在排空气体,慢慢的下沉,亦是毫无挣扎的迹象,料想不是活人,索性就关上了窗户,守株待兔,等待有人来救被自己击晕的那人。
直至凌晨,天凉露重,那人已蒙蒙地苏醒时,亦不见人来,唐蓦秋只听得巷中有人在奋力蠕动爬行的声音,那人大概是被唐蓦秋震伤了血脉,下半身血液不流通,暂时还不能行走。唐蓦秋趁此时居住的人还未醒,于是轻轻地推开窗,小心翼翼地跳入巷子中,就背对着站在那蠕动的人的身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喘息着,也不再继续蠕动,索性就翻身躺了下来,喘了几口粗气,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又是何人?管我们这等闲事。今日栽在你手里,也算是得了报应,要杀要剐随意吧。”言罢就一脸不屑地闭上了眼睛,脸上微微抽搐着,不难看出他内心的恐惧并非表现出来的样子。
“你同伙呢?怎么不来救你?”
“各安天命,何需要救。”
“你们半夜来鉴湖丢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人闻言,先是一惊,继而再恢复一脸不屑,淡淡地说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死人咯。”
唐蓦秋微微有些诧异,但还在意料之中,于是默默地问道:“你们俩杀的?”
那人哼了一声,愤愤地说道:“当然,告诉你,你小心点,我们可是亡命之徒。”
唐蓦秋并未多加理会,只是淡淡回道:“何必要杀人?”
那人沉思了许久,仰面长声道:“因为天道不公。”
唐蓦秋冷冷一笑,不屑地说道:“天道几时公平过,然世世代代皆如此。尔不过是趋利避害,所谓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罢了。”
那人再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道:“人活于世,不过是为了生存,我等不过是贫贱的黎民百姓,若以古时圣贤论之。那,夫复何言?”
唐蓦秋冷冷地笑着,说道:“那天道如何不公了。你又因何而生怨。”
那人思虑许久,才叹了口气,略带伤悲地回道:“我三人本是明州、温州地界内河和海上的船工,大约三月前,因为在温州治下雁山南侧楠溪江上被当地的钱庄势力所逼迫缴纳税银,因为被压迫过甚,以至于心怀愤慨,就反抗起来,后得雁山一对神仙眷侣相救,后,我三人顺势潜逃,于当日便驾船出海北上,来到了这会稽城。我本名李二,他俩名叫李老五和马七,李老五是我本家远房堂兄,有亲属关系,但是不住同村。而马七是我少时同伴,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我三人本是相同出身,祖上都是世代渔民,但是到了会稽之后,李老五不知因何机缘,结交上了姑苏吴家在此地的分舵舵主,得了一个分管船工渔夫收税的差事。从此,不到一个月便身价数百贯。买房置地,娶了个本地的有钱寡妇。而我与马七只能在船行打工,还因是外来人,被百般欺凌,累死累活一天也就挣十文钱,勉强能吃饱。而那李老五自从攀上吴家后便不再与我二人来往,也不愿荫护我二人,最初,我俩去求他施舍些钱银,还能得个百十文,自从他娶妻后,便不再理会我俩,甚至闭门不见。我俩气不过,本是相同出身,凭什么我们只能睡在肮脏恶臭的船舱,衣着破烂,整日操劳。而他却抱着温暖柔软的女人,住着精心装扮的宅院,日日锦衣玉食,作威作福。”
“于是,你们就暗害了他?”
“于是,我俩经过仔细策划,于昨日子时,潜入了李老五的宅院,趁他熟睡之际,将其勒死在床上,并在他的尸体旁,强行占有了他的妻子。他妻子迫于我俩淫威,不敢声张,答应只要妥善处理了李老五的尸体,愿意侍奉我二人。于是我俩便将其捆在床上,就抬着李老五上鉴湖抛尸,不想却被你发现。也算是还一个天道不公吧。我算是栽了。”
“那你此刻是不是也会不满马七没有被我抓住?而只有你在这受苦。而他此刻或许正怀抱着那个女人,没来救你,或许正是他最愿意的事情?”
“我当然会诅咒他,我死了,也不会让他好过,还有那个娘们,她也别想好过,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们。一对狗男女。”
唐蓦秋继续冷冷地笑着,她似乎这才体会到了人性的丑恶。人的不平衡大约是不愿意见到别人好,特别是不愿见到自己身边的人,突然就变得很好,或者突然就暴富。人在接受这些所谓的不公平时,内心的自怨自艾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如沧海桑田,当一个本就极其卑微的人突然变得富裕,便会引来无数人的猜忌,无数的风言风语,也会无缘无故遭人怨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可以共患难,但是也只能共患难。
唐蓦秋念及此,心中不甚悲哀,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追问道:“你们在楠溪江,遇见的神仙眷侣是什么人?”
李二吐了口气,回道:“不认识,只记得男人一身灰色衣衫,儒生模样。女子一袭白衣,手握长剑。他们行动太快,来去如风,我并未看清。”
唐蓦秋听完一愣,不由得转怒为喜,心想,根据李二描述,那楠溪江上的神仙眷侣不是兄长唐印冬和兄嫂秦时月是谁。
唐蓦秋是个任自己喜乐而处世之人,完全不同于唐印冬心系天下和百姓的情怀,只要她高兴了,她并不在乎这个世界所固有的道德标准。于是她放了李二,只是叮嘱李二好好安葬李老五,并好好照顾李老五的家人,当然,最后要撂下一句狠话,否则便让他不得好死之类的。不过这话任谁都知道不过是一时的口舌之快,唐蓦秋说完飞身而去时便已忘得一干二净,此刻,她只一心念着雁山南侧的楠溪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