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反应值得王晏媄奇怪吗?不,她丝毫不觉得惊讶。母亲这样说是天经地义的,谁教她没长一张能迷倒任何异性的脸呢?再挑剔下去,这位天菜级别的姑爷恐怕就要打退堂鼓了。如果那样,去哪找这么一个经济上门当户对而又能用遗传物质改善后代外表的人呢?
王晏媄白了母亲一眼,满脸怨气地穿好衣服,走出了卧室。客厅里,王茂元和姑爷聊得很高兴,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他看见保持着和进门时同样神情的女儿,就知道妻子没能作通孩子的工作,心里不由地躁郁起来;但碍于姑爷在场,不便发作,只好克服这种不痛快的感受,假装没事似的继续和客人聊下去。女儿是被自己惯坏了,王茂元想。表面上听家长的话,实际上主意硬得很,脾气上来不管不顾的,一点大局意识也没有。哪怕让爸爸妈妈下不来台,她都不肯妥协,一点都没有怜惜父母的心。
一家人于是都入席就座了。尽管王晏媄脸色难看,姑爷还是像平时一样,在她左手边坐下。王晏媄嫌她没羞没臊,受到这样的挤兑都没有拂袖的意思,肯定连“廉耻”二字怎么写都忘了。姑爷好脾气,虽然隔三差五遭到来历不明的怒火的牵连,但总是显得虚怀若谷,从来不和她一般见识。可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嫌弃他、讨厌他、恼恨他。他拿起桌上那一摞碗,头一个给王茂元,第二个给伯母,第三个给王晏媄,最后放了一个在自己跟前。因为他干什么王晏媄都觉得不顺眼,便一巴掌推开他摸过的碗,像是在向其他人示威似的,兀自从盘子里面拣肉吃。她的这个举动让母亲十分难堪,便拿脚踹她,又怕踹得狠了被姑爷察觉,只得轻轻地、拿捏好力度地踹。王晏媄明白母亲的意思,知道自己的行为冒犯了双亲的尊严,只好略微收敛些,不情愿地重又把碗扒拉到自己面前。
王茂元厨艺不错,又喜欢做饭,老婆孩子都被他喂养得黑胖黑胖的。四人当中就姑爷身材匀称,在王茂元看来那种体格不甚健康,便一个劲地夹菜给他。姑爷情商高,知道在岳丈面前怎么表现,于是也不推辞,虽然并不爱吃,却也摆出一副饕餮的神气,边吃边称赞。“伯父这道蒸羊羔做得太地道了,完全有实力开一家馆子。”
听见他称赞自己的手艺,王茂元不由地得意起来,说道:“男人会做饭是一个优点,而且是一个大大的优点。只不过你们这一代人普遍比较懒,就知道下饭馆。我们年轻的时候,一来没钱,二来没饭馆,只能自己动手,要不然一家人就得挨饿。时间长了,水平自然就提高了。”
“自从认识了王晏媄,”姑爷早就想说话,但油腻的羊肉实在难以下咽,他费了好大气力才把唇齿腾出来。“自从来咱们家吃饭,我的体重蹭蹭往上长。您看我这两个脸蛋,比原来肉多了。”说着,他作势捏了捏自己的脸颊,以显示自己所言非虚。“这全是伯父的功劳,您做的饭真是太好吃了。”
“你爸不爱吃,自然也不爱做。”王茂元优哉游哉地抿了一口酒,说道:“爱吃的人,多数都爱做,因为不做吃不上呀。饭馆里的味道终究比不上家里的,总是欠点火候。”他吞下一片肥羊肉,不等咀嚼净尽,便囫囵地说:“昨天我还和你爸一起吃的。”
因为提到了家父,姑爷就像是受到了鼓舞,立刻兴奋地说:“是呢,我爸和我说了,说您哥几个是在相扑火锅吃的。”
王茂元皱了皱眉,说道:“我一直不爱吃RB菜,他们几个非要吃。我吃不惯味增那个味儿,闻见就恶心。”他把目光转到王晏媄这边,又说:“听发改委的人说,你们单位很快要有大动作。”
心不在焉的王晏媄一直都没有吭声。一来对他们所说的话题提不起兴趣,二来不想搭理男朋友,三来对父亲假装出来的那股亲热劲感到不舒服。冷不丁听父亲谈到自己的单位,心里头咯噔一下,便迫不及待地说:“我们单位,什么大动作?”
见话题吸引了女儿的注意,王茂元甚是得意。他故意慢吞吞地啜了一口酒,嘴巴咂得滋滋作响,直到把酒咽下了肚,这才不慌不忙地说:“要合并了,要组建传媒集团。”
“真的吗?”虽然这不是王晏媄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但既然这话出自发改委人士之口,想必不会像过去那样只是捕风捉影的谣传。这个说法由来已久,东部地区早就搞完了,终于轮到他们这种小地方了。地方虽小,牵扯的单位却不少。除了行业翘楚日报和后起之秀晚报,还包括各具特色的邮报、导报、先驱报、论坛报等几家单位。合并之后的传媒集团将用统一的声音报道当地改革发展历程中涌现出来的先进单位和个人,一改当下众说纷纭的格局。这其中,最有可能领袖群伦的非日报掌门人牛思黯莫属,其次便是晚报的社长李文饶。到底鹿死谁手,王晏媄他们经常议论,李义山他们经常议论,只要是这个圈子里的人,都经常议论,甚至许多圈外人,都在议论。希望牛思黯一统江湖的,都说牛思黯的好话;希望李文饶后来居上的,皆唱李文饶的赞歌。而这些帮腔所希望的,无非是他们所支持的人走马上任以后自己能多得点好处。至于将来报纸是按牛思黯的意思来说话还是按李文饶的意思来说话,他们并不关心。不就是说话吗,按谁的意思说有什么当紧的,还不就是那些话?但作为晚报的一员,尤其是深得李文饶器重的一员,王晏媄自然希望花落李家。这不仅是因为李文饶胜出能给她的职业生涯添加一笔绚烂的亮色,同时也因为按李文饶的意思去做报道被她认为是正确的、正当的、正义的,而日报的——倒未必是牛思黯一个人的——声音则是孤立的、静止的、片面的。在她这样的专业人士眼中,这二者之间的差距很大,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同霄壤之别。
“那还有假?”王茂元对女儿的疑神疑鬼感到好笑。“是发改委的人告诉我的,又不是从马路上随便什么人那里听来的。”
王晏媄关心的是,这个决策什么时候开始执行,人事上面是怎么安排的,整合之后员工待遇有什么变化,等等。她把自己的所思所虑一股脑抛给了父亲,渴望能从他那里得到可靠的消息。结果当然是令她失望的,没人能未卜先知。
“这才刚刚起步。”王茂元一边剥虾一边说,手指上全是膏沫。“依我看,名义上说是大动作,实际上也不会掀起太大的风浪。”
王晏媄听懂了,父亲的话字面之下的意思是说,作为行业领军者,日报在竞争中脱颖而出的可能性比较大。虽然牛思黯没能把这家媒体打造成辐射范围超过行政区划的巨头,但也并没有把企业搞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第一把交椅易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至于待遇嘛,”王茂元故作玄虚地说,“你们基层这些人用不着多想,我觉得变化不会太大。上头就不一样了,集团公司,完全不同于过去那种小打小闹。”他吮了吮手指,又说:“第一受益人是牛思黯,李文饶肯定也差不了。”
听父亲这样说,王晏媄不免有些泄气。她当然希望在整合之后能拥有更多的获得感,即使指望不上李文饶的提携,多挣点钱也是好的。但即使是这样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念头,看起来实现的难度也很大。她当然不缺钱花,不必像李义山那样拿本就不多的薪水补贴家用,但她对自己的定位是很高的,期望值自然也水涨船高。她觉得自己很能干,相比周围那些庸碌之辈,自诩为不可多得的人才并不为过。如果在晚报四平八稳地干下去,照她的职业规划,用不了多久就能和同龄人拉开差距了。可是现在,这个好梦做不下去了。颠覆性的事件发生了,线性的人生观没办法继续描绘其高屋建瓴的轨迹了,在一个裙带关系盘根错节的大单位苦熬苦掖成了她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跟那些父辈把持紧要关隘的生力军——例如令子直和牛表龄——比起来,王晏媄在靠山方面谈不上有什么优势。靠着其父与李文饶的交谊,王晏媄在大学毕业后即顺遂地在晚报谋得了一席之地。王茂元知道女儿不是做买卖的材料,找个稳定的工作对她来说是明智之举,便在这方面动了不少脑筋,攀了不少枝蔓。除了晚报的李文饶,另一个他能说得上话的媒体界的朋友是日报的郑注。他也想过让女儿到日报去,便像所有有求于人的中国人一样,请拥有寻租便利的人吃饭喝酒,顺便咨询行情好赖,代价几何。然而,郑注的回答却让他感到吃惊。因为他说,来日报没前途,关系户太多,出人头地比载人登月还难,还是另做打算吧。王茂元本就不谋求让女儿光宗耀祖,对此的态度是无所谓。在他看来,一个女孩子,家底殷实,用不着出人头地,有个走动的地方、不至于在家憋出病来就可以了,其他的都算不上什么,平安喜乐比什么都强。可王晏媄不是这么想的。她受过的教育决定了她始终把独立当做头等大事来看待,即使在具体的文化传统的包夹下不能真正实现人格独立,起码也要做到经济独立。因而,出人头地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添头,而是一个关系重大的参考依据。在这样的情况下,经过慎重的考虑,王晏媄采纳了郑注的建议,最终决定加盟晚报;同时她也对日报有了初步的印象,当然是负面的。然而,正应了那句古话,人算不如天算。当初为了躲开不正当竞争的壁垒而选择了晚报的王晏媄,眼下必须接受即将遭受不正当竞争之壁垒阻挠人生出彩的现实。这处境令她闷闷不乐,更何况就连经济上实现独立都缺乏可操作性,祸不单行,她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王茂元一眼就看出了女儿的心事,他于是说:“没什么可焦虑的。你那点工资,爸爸从来也没放在眼里。爸爸挣的钱,将来都是你的……”因为意识到女婿也在场,他又改口说:“将来都是你们的。所以,钱的事情你丝毫也不用担心。”停顿片刻,王茂元又继续说道:“至于那些咱们主宰不了的事情,就更加没必要去想它。现在这个社会,有钱比什么都强。”
姑爷最擅长察言观色。他认为表决心的时刻到了,便赶忙说道:“伯父,您说得太对了,再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的了。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我也有机会去过上班族的生活。我爸搞了一辈子企业,他知道干这个有多累。我不怕累,我怕的是变成穷人。所以,我没有选择第一条道路,而是选择继承家业,给自己干。不说别的,保证小媄衣食无忧,钱够花觉够睡,这个我还是能做到的。”
不知道为什么,男朋友的这一席话,和之前的那些谄媚恭维比起来,让王晏媄觉得中听得多。在心烦意乱中听到这番表白,王晏媄感到,这个人好像也不那么可恶了,也不那么一无是处了,也不那么令她嫌弃了。更加重要的是,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和过去迥然有别的想法,那就是,父亲和男朋友说得没有错,钱比什么都有力量。哪怕有朝一日她坐在了李文饶的位置上,那种自豪的感受恐怕也没办法超过轻松拥有别人买不起的东西——譬如价值二十万人民币的手提包——的感受。“崇高”这个词让她念念不忘是真的,对高配人生的喜爱也是真的。如果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那么,至少她还拥有其中一个。比起许多人,她已经算是幸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