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子直参加过别人的婚礼,也作为女方的亲友干过类似的活,但是通常都出工不出力,只在后面摇旗呐喊,从来也没有冲到过最前线,因为他觉得这样做不符合他体面人的身份。而今,被捉弄的成了他本人,虽然觉得不体面的程度达到了极值,但又很清楚不能因此而发作。他于是讪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手该往哪搁;再加上内裤和袜子都是红色的,更加觉得形象丑陋无地自容。可是事情并不是到此就结束了,女方的亲友团并不是到了这一步就放过他了。刚才冲上来动手的只是第一梯队,在他为自己的形象担忧的时候,第二梯队又一次对他形成了合围。他们有的手拿胶带纸,最粗的那种;有的拿着两只长长的大葱,一截白一截绿;有的缚住他的双手,弄得他动弹不得。伴郎们又一次被驱赶到对局势无从观察的地位,等有从观察了,令子直已经被捆成了一个粽子,全身都被胶带纸粘住了,双腿迈不开步子,只能跳着前进。更有甚者,那两只葱被亲友团粘在了令子直头上,左右两边各一,使他看起来就像是某个原始部落的酋长。他的脸也被他们拿眼线笔画得异彩纷呈,失去了方才那英气勃勃的俊俏。他努力做着无辜的表情,但没人看得出来,就连迎亲队伍都被他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今天就是这样的,管你是公子还是王孙,在这一天,你就是被捉弄的对象,这就是结婚需要付出的代价,那就是取悦大家,大家开心了才会对你们的结合表示祝福,其内在的逻辑似乎是这样的。
令子直迈不开腿,但又不得不蹦,只好意思意思,蹦到了女方家楼道口。他平时不怎么锻炼的,这么一来已是满头大汗。赵皙从化妆包里取出剪刀,为他剪开了捆在腿上的胶布。虽然他已经象征性地按亲友团的要求出丑了,但其中个别人依然不满意,嫌丑出得不够,制止了赵皙的举动。李义山心领神会,剪径的强人想要什么,不就是钱么,给!他从包里掏出几个红包,满脸堆笑地递给对方团伙里面带头的几个大哥,这才使令子直重新获得了行走的能力。到了这个时候,他的那股矜持劲没有了,对形象的羞耻心也没有了,顾不上考虑别的,便想开门上楼。哪有那么简单?天罗地网早就布置好了,专等这伙人往里钻。令子直去开门,发现门是从里面锁上的。他以为按门铃就会有人给开,没想到听见门那边有人说话,要他先把红包从门缝塞进来,否则休想进门。令子直只得按照对方的要求,接过李义山递来的红包,从门缝塞了进去。过了一分钟,里面的人又说,数量太少了,里面人多,不够分,再塞。李义山说没准备那么多,请大家通融通融,先让进去,事后补发,绝不食言。里面的人并不答话,而是递出来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二维码。里面的人说,扫码付款,每人多少多少,见钱放行,不然的话就请回吧,媳妇也别娶了。小本买卖,概不赊账。此举令迎亲队伍大感意外,谁会想到对方准备得这么充分呢?没办法,李义山现场扫码,按照对方的要求把红包发到了每一个人的账户上,这才得以进入第一道门。
坐电梯上了楼,来到女方所在的楼层,令子直敲门,里面一个声音又提出了放行的要求,跟刚才一样,也是要钱。
“结婚真难呐,”刘去华跟旁边的人嘀咕道,“这也就是令子直有钱,换了别人可结不起。”
“这也就是因为令子直有钱,”李南纪小声说道,“换了别人他们不会要这么多。”
如法炮制,李义山扫码,里边放行,进了第二道门。本以为接下来畅通无阻了,谁知到了新娘屋门口,发现大门紧闭,里面的人也要钱。
此情此景教刘去华不免好笑,心说新娘这一家子尽是饿殍,没一个不趁此机会要钱的。
付款后,门打开了,新娘穿着婚纱在床上坐着。按照当地的风俗,新娘必须打扮好坐在床上,而不能在地下溜达。令子直参加别人婚礼的时候就留意过这个细节,感到十分地不能理解;而今自己娶亲了,看到美丽端庄的新娘像个瘫子似的坐在床上,心里更加鄙薄这可笑的习俗。什么东西如果可笑,绝不会只有一处,而总是相映成辉。都到了娶媳妇这天了,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搞个求婚仪式,在令子直看来这等行径跟脱了裤子再放屁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他能怎么样呢,离经叛道吗?当然不能,体面人不能做那种事。他于是单膝跪地,赤条条的,光穿着内裤和皮鞋,手里捧着伴郎递来的一束鲜花,假装赤诚地问:“嫁给我吧?”说完这句话他想,如果这个时候对方说不行,那可就好玩了。对方怎么会说不行呢,当然说行。这时,掌声响起来,现场的见证者纷纷送上自己的祝福和敬意,几位多愁善感的女性还感动得潸然泪下。
接下来就可以把女方接回家去了。不出所料,还有难关在等待着令子直攻克,那就是女方的鞋被藏起来了,想要的话就拿钱来。所谓难关无非就是钱关,到了这个时候,令子直已经轻车熟路了;不止他,连他的那伙伴郎们,也都轻车熟路了。从前,在娶媳妇不需要拿钱打通关节的年代,迎亲靠的是力气,靠的是男方请来的帮手们一路横冲直撞,直捣黄龙。时过境迁,力气不再唱主角了,红包粉墨登场。这么做效率更高,文明程度像是也相应提高了,至少门不至于被挤坏了。无处不在的寻租行为让“久疏战阵”的刘去华眼界大开,同时也陷入了沉思。
过去的婚礼肯定不是这样的。所谓过去,刘去华指的是西风东渐以前,也就是李之藻跟利玛窦学习天文学之前。按诗人的说法,过去的一切都跟现在不一样,而过去则好像是个特别好的时代。所谓三代以上,历来都是追思的对象。但自从李之藻跟利玛窦学习天文学,这种见解受到的挑战越来越严峻,它能做出的回应也越来越苍白,直到不平等条约走马灯一样的签订,宅兹中国的傲慢再也没办法成立了。刘去华以为,如果我们真的行,真的像我们以为的那样行,我们就不会被瓜分狂潮所席卷;之所以被瓜分狂潮席卷,是因为我们不行。从苦难深重的程度来看,还不是一般的不行。因为不行,就要把行当做宗旨,跟行的学习,正如李之藻跟利玛窦学习。可是,学习这件事说起来容易,但落到实处就很容易走样。好比响应树立新风尚的号召,李义山搞起了晨读活动,初衷是好的,但终究免不了犯流于形式的老毛病,偏离初衷之遥远不可以道里计。跟行的学也是一样的,不去学那些有用的,却专门学些雕虫小技——比如求婚,就学得不伦不类——这充分说明群众对本土文化现代化的需求仅仅停留在一些浮皮潦草的地方,而并不曾触及其内核。至于它的内核,刘去华觉得,即使到了今天,依然还是儒表法里的老一套,一点革新意识也没有,这个情况糟透了。之所以总有那些骇人听闻的事情见诸报端,就是因为人的现代化没有实现,一味地原地踏步,走着辛亥革命之前的老路。他相信,只要老路不再走了,都走上新路,人的精神面貌一定会焕然一新,一定会像那些行的民族那样谈吐高贵、举止优雅,人人都能合乎“规范”地生活,再也不会有丑恶的事情发生。他就是在这种思想的指引下从事创作的,就是按照这个思路写他的小说的。只不过,因为韦观文这种旧文化、旧道德的沉渣仍然大量存在,他没有办法闭上一只眼睛去叙事。他因而把这样的角色塑造得比现实生活当中还要可恶,并十分肯定地把罪名扣在了文化的头上。他知道这样的见解在五四时期就已经风靡一时,而现状之所以并没有颠倒乾坤似的扭转过来,是因为启蒙的力度不够、声音不大、范围不广,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加大力度、提高嗓门、拓展地盘,使更多的人在精神上得到雨露滋润,了解现代文明的好处,使他们能像他一样诚心诚意地皈依。他坚信,只要做到这一点,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他给自己规定的历史使命就是这样的,而那本小说的出版被他认为是现代化事业在此阶段迈出的第一步。
什么样的人才是刘去华心目中现代化的人呢?或者说,刘去华定义的现代人具备哪些特征?经过四年伴随着机器轰鸣的思考,他总结了几个主要的方面。第一,现代人不会假公济私。具体地说,就是不会滥用权力,不会因为被违抗而采取打击报复的手段。以这个标准来衡量,牛思黯第一个被排除在现代这个非常宏观的范畴之外。也就是说,牛思黯不属于现代人,而依然归属腐朽没落的前现代那个毫无前途可言的小圈子。虽然他并不是刘去华当年顶撞的对象,但人事调动必须由他拍板。他既然心智健全,那么,做出这样党同伐异的决定就已经可以充分说明他不是合格的现代人。至于李损之——那个和刘去华发生言语冲突的直接当事人,那个向牛思黯建言“收拾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的副社长——就更加算不上现代人,他比牛思黯更“坏”,更需要接受新文化和新道德的洗礼,好拯救他于不仁不义的水火之中。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刘去华苦苦地思索着,价值判断是衡量现代与否的依据吗?想来想去,他觉得是。因为如果不是,则现代本身的先进性就很值得怀疑。现代是一个使人变得更“好”的时代,不仅是技术上,也必须是精神上,人变得比前现代更好才对。否则的话,人还有什么必要实现现代化,既然越变越“不好”了?这么一来,他的逻辑就通顺了,他就可以继续想下去了。第二,现代人必须抛弃等级观念,能平等地对待所有人,这里针对的主要是韦观文。韦观文作为官僚制度最底层的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对待下级和上级的态度截然不同。在下级面前他是说一不二的指挥官,最显著的特征是任人唯亲。凡向他俯首称臣的,他皆礼遇之;凡不然的,他皆废黜之。因为权力有限,他所能做到的废黜,无非就是让不听话的到距离饮水机最远的地方去,好显示他的威权。车间里面听话的和不听话的各占一半,全是性格使然。有的天生胆小怕事,喜欢追随强者,就对他恭顺些;有的桀骜不驯,不认可他强者的身份,就对他轻慢些。作为一个掌权者,刘去华想,对待这两种人——如果掌权者真的是现代人的话——就应该一视同仁,而不以感情作为标杆,用不同的手段去对付他们,现代不允许这样违背法的精神的行径出现。在上级面前,韦观文是逆来顺受的哈巴狗,最显著的特征是点头哈腰。韦观文自发地维护着森严的等级制度,以此来定位自身在这个体系当中的坐标,并发挥体系赋予他的职能。即使现代和官僚制度是相容的,其体现的方式也绝不是韦观文那种结党营私的方式,而必然会变成不辨亲疏的方式。否则的话,现代的先进性就无从谈起了。第三,现代人应具备现代视野。所谓现代视野,就是一种大局观,一种不以自身得失为先导的判断力。不管是牛思黯、韦观文还是那个发明了土洋结合的求婚仪式的人,都不具有刘去华意义上的现代视野,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没有使旧文化和新文化实现有序的衔接,而依然呈现出方圆凿枘的乱象。什么样的衔接是有序的衔接?拿筷子吃牛排肯定不是,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配燕尾服不是,摩天大楼里的四合院也不是。真正有序的衔接,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不得劲、不通顺,而一定让人看不出来衔接处的痕迹。现代视野就是有序衔接的视野。它不是旧眼光,但不排斥旧眼光的美感;它虽是新眼光,但又不让人惮于过分的前卫和摩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