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壳士糊涂了。
“这……这个小王八蛋,看我不把他整死!”说完,李损之就站了起来,气鼓鼓地朝门口走去。
“你给我站住。”牛思黯摘下眼镜,顺手从桌上拿起一块抹布,擦了起来。“你干什么去?”
“我找那个小王八蛋去。”
“他小说里那个人叫李损之吗?”
李损之不说话。
“他小说里那个人不叫李损之。”牛思黯平静地说。“如果那个人叫李损之,那他写的就不是小说了,就成了纪实文学了。”
李损之不说话。
“你去找他,他能承认吗?就算他承认了,又能怎么样,构成犯罪了吗?”牛思黯重新戴上眼镜,说道:“反倒是你,要是跟人家撕扒起来,就构成犯罪了。”
李损之重又坐下。
“这人不是那个谁谁谁,不是你打完了给几个钱就能了事的。”牛思黯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支在桌上。“人家是公众人物。你要是打了他,那就等于承认他写的是你,那你不是傻吗?”
李损之掏出一支烟,给了牛思黯;又掏出一支,给了令壳士。给牛思黯点着,又给令壳士点着,这才放了一支在自己双唇之间,也点着。
“他以为这些事都是我干的。”牛思黯说的是刘去华,笑了起来。“你是不是也以为,这些事都是我干的?”说着,他瞅了瞅一边的令壳士。
令壳士被牛思黯的样子吓着了,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也许真的是自己记错了,他想,这一切都不是牛思黯干的,而是另有其人,比如李损之。
“没有李副社长,我也无缘认识薛董事长。”牛思黯笑着说,目光对准了李损之。“给薛董事长背书也好,帮薛董事长弭谤也好——那个字是念耳吧——替薛董事长说话也好,不管晚报怎么说,这些都是李副社长揽回来的买卖,我不过是个签字画押的。至于这里面的好处,”他又将目光对准了令壳士。“咱们谁也没少得。如今老薛已经死了,本以为这些陈年旧事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了。没想到,祸起萧墙,让自己人给抖落了。”
李损之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小王八蛋,四年前就要往出抖落,被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他不是也骂你了吗?”牛思黯笑眯眯地说。
李损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说道:“他哪敢骂我……无非……就是……顶嘴来着。对,顶嘴。”
“然后,在你的坚持下,咱们把他打发到印刷厂去了。”牛思黯不笑了。“时隔四年,世界杯举办地从巴西换成了俄罗斯,他卷土重来,又要爆咱们的料了。”
到了此时,令壳士才恍然大悟,他没有记错,晚报也没有写错,文章暗示刘去华的小说中头号反派在现实中的原型是牛思黯也没有搞错。这半天以来,牛思黯一直在想方设法把罪名推卸到李损之头上,才会使他这个知情者都感到晕头转向,以为是自己失忆了。这么一来,他不由地脊背发凉,害怕牛思黯对他也搞栽赃陷害的阴谋诡计。
“这一次,你就是把他的头骂烂,也无济于事了。”牛思黯无奈地说。“当年他需要找个地方发表他的文章,如今不需要了,他的文章已经发表了。不仅发表了,还是大部头,还得了奖,还有人给他撑腰。”接着,他给他们讲起了刘去华之所以能回归编辑部的来龙去脉。“工部文学奖颁奖那天,我在现场,这不用说,日报社长不在现场是不行的。颁奖之前,在后台,我遇见了宣传部许部长。李文饶在那,小王八蛋也在那。许部长跟我说,‘老牛啊,工部文学奖评委会主席轮流坐庄这个制度真不赖,你看,今年老李是主席,结果得奖的是你们日报的人,这可真是让我大喜过望。’几天之前我已经知道今年的奖颁给了谁,但是不知道那个笔名叫刘蕡的,竟然是咱们日报的小王八蛋。那天我看见他了,才知道是他。许部长这么一说,我这张脸都没地方搁了,只能跟着苦笑。然后,许部长又说,‘你们日报真是藏龙卧虎啊,从来没听说有这么一位叫刘蕡的记者,结果就拔得头筹了。’李文饶能错过这种借题发挥挤兑我的机会吗?他不能。许部长这么一说,他赶紧说,‘没听说过是正常的,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记者,而是工人,印刷厂的工人。以前曾经是记者,后来因为不受领导赏识,就摇身一变,成了工人了。’你们想吧,听他这么说,许部长的脸色好看得了吗?他说,‘咱们新闻战线一直以来都有爱惜人才的优良传统,这个传统不能在咱么这丢了。’我能怎么办,置之不理吗?肯定不能,我只能把小王八蛋弄回来。虽然一万个不愿意,我也不能跟宣传部长对着干。但是,我并不知道小王八蛋写的是个什么玩意。不过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得乖乖地把人家弄回来?”
牛思黯咽了口唾沫,又继续说道:“四年前他就想坏咱们的好事,没成功;四年之后,他虽然主观上没有坏咱们好事的想法,但是客观上收到了这样的效果……说实话,这也不能怨他。他不过写了个小说,名字都是假的,情节也都是想象的;坏就坏在李文饶要害咱们,把假的和真的掺和到一块,让别人以为那不是小说,而是真事。”
“现在怎么办?”李损之问道。“李文饶也不是不能打,就是打了之后麻烦,不好摆平。”
“不是不好摆平,”牛思黯嫌恶地说,“是根本摆不平。今非昔比了,你还以为能像过去那样整呢?老薛都死了,那一套咱们弄不了……李文饶这样整咱们,无非是为了升官发财。发改委要动真格的了,传媒集团要成立了,他要当老大,就必须先放倒我。”
在讲话的过程中,牛思黯也在梳理着自己的思路,这两件事同时进行着。话说到这里,他第一次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却假装早已知晓,对另外两人说道:“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我早就知道了,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么屎。就这点能耐还想整我,门也没有……但是,人家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咱们要是作缩头乌龟,那就肯定要被人家放倒,这是毫无疑问的。”
李损之以为自己收到了行动许可,便杀气腾腾地说:“那就把他弄了!”
牛思黯不屑地看看他,又看看半天不说话的令壳士,说道:“弄是要弄,但不是弄李文饶。”
李损之神秘兮兮地凑近牛思黯身边,说道:“他家小孩在哪上学?”
牛思黯霍地站起身来,从李损之身边走开,说道:“你们想想,动动脑子,在这件事里边,到底谁才是关键人物?”
“你的意思是说,咱们弄许部长?”李损之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只说了半截就听不见声音了。
“弄什么许部长,”牛思黯被李损之迟钝的反应搞得烦躁不堪。“你弄得起吗?”
李损之不说话了,陷入了沉思。
“关键人物是……刘去华?”令壳士试探性地说道。
“你说得对,我也觉得是他。”牛思黯说道。
令壳士心里叫苦不迭,心想刚才就看出来牛思黯老奸巨猾,不成想还是遭了他的暗算。他明明心里是这么想的,却故意不说出来,偏偏让别人说。一旦未来某一天东窗事发,他就把责任都推卸到别人头上,自己落得干净。主意都是别人出的,手腕都是别人抖的,把戏都是别人耍的,他什么也没干。
“刚才你还说不能弄他,现在又说弄他。”李损之不高兴地说。“又弄又不弄,搞不清你是怎么想的。”
“弄和弄能一样吗,我说的弄和你说的弄能一样吗?”牛思黯不动声色地说。“我说的弄,是不会连累到咱们的弄;你说的弄,是把咱们往火坑里推的弄。那能一样吗?”
李损之觉得牛思黯在吹嘘自己贬低他人,他的这个毛病常常使他不满,今天尤其突出,因为有旁人在场,便不屑地说道:“说得好听。你给我讲讲,怎么弄能不连累咱们?”
牛思黯狡黠一笑,说道:“这个嘛,需要请米教授助咱们一臂之力。”他转过身来对令壳士说:“老令,有劳你给老米打个电话,约他中午一起吃饭,就说有要事相商。”
令壳士不敢怠慢,同时也觉得做这件事没什么风险,便立即拨通了米教授的电话,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寒暄两句,挂了。
当下,这三人又合计一番,这才各自散去。牛思黯心里想的是,既要把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又得保证自身的安全。现如今风声这么紧,一旦失手,自己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要确保是罪名最轻的那个。李损之想的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找人把刘去华除掉,永绝后患。这种事老薛生前又不是没干过,路数他是知道的,可靠的人他是找得到的,费用也是承担得起的,更何况还是三人分摊。令壳士想的是,从牛思黯的表现来看,他是连后路都准备好了的。这说明,这件事败露的风险,他是早就考虑到了的,令壳士因而有些惭愧,又有些后怕。老薛这个“凶手”都死了,他们这些给他粉饰太平的小角色,原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想不到,事隔多年,不但出了个真事隐去的刘去华,还出了个假语存焉的李文饶。这两个人,单拿出来其中任何一个,都不可怕。因为,刘去华不敢讲真话,李文饶不知其中缘由。现在好了,一个讲故事,一个辨虚实,配合得天衣无缝,硬要把他们哥仨往死里整。牛思黯再危险,不如这两个人。眼下只有听牛思黯的,才不至于坐以待毙。姑且听他怎么调遣,屡走屡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