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个书我看了。”说话的是卢鄯。“可能是因为层次比较低,我真地没看出来那本书哪写得好。”
凭李义山对卢鄯的了解,他是绝无可能关注晚报登载的消息的。也就是说,他是绝无可能知悉那本书象征了什么、表现了什么、鞭挞了什么的。但大部分精力都为生殖本能占用的卢鄯竟然会翻开这本书,或者翻开任何一本书,着实出乎李义山的意料。然而又能指望这个人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呢?他曾经是这个部门的红人,随着重用他的领导的离开,现在已经过气了,基本上过着一点梦想都不能保留的死气沉沉的生活,他怎么能看到这本书当中洋溢着的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呢?和犬儒主义者谈理想国,比缘木求鱼还要南辕北辙。然而他发出这样的言论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终究还是有那么点心思,希望得到令子直的同情,也好在退休之前得到一个干部待遇。仔细想想,他可能并没有读过那本书,所谓“没看出来那本书哪写得好”实际上的意思是压根就没看过那本书,只不过现在是表态的时候,亮明自己的立场对实现他的愿望有帮助。
“不然呢,你以为他能写出来什么?”卢泾头也不抬,一边玩手机一边不屑地说。他和刘去华结下梁子,是在晨读的时候,刘去华揶揄他看的书“耸动视听”。在卢泾看来,这件事不仅揶揄这么简单。在部门所有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无异于当面向他宣战。其实他原本和李义山关系还行,那时他没有觉察到他是令子直的狗腿子,两人一度相处融洽。后来李义山的面目逐渐被揭露出来,卢泾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便不足为奇了。令李义山感到气愤的是,卢泾是一个一点颜面都不顾及的人,竟然因此而解除了和他的社交网站好友关系,这使他生了一下午气,感觉受到了对方的凌辱。如果他象刘去华那样离开了这个部门,那么这种行为还说得过去;可是他并没有,两人依然朝夕相处,这种行为教他出奇的不舒服。他于是品出了这个人的脾性,觉得他没肝胆,不足以共事。现如今,在得罪过卢泾的刘去华遭到所有人唾骂的时刻,他怎么会甘居人后呢,必定想方设法把他的形象糟践得更差劲才满意。
但这些还不足以引起李义山的惊奇。真正让他感到惊奇的,是这些贬低刘去华的言论竟然让他产生了同理心,让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讥讽的冷笑。移情是怎么发挥作用的,这些明知不实的话又是怎么让他感到快慰的?他明明认为刘去华成就了一件英雄般的壮举——和英雄的壮举不同——却又为何在别人攻击他的时候心怀窃喜之情呢?他不明白,并因为这种情绪的发生而对自己的为人咬牙切齿。一个人总还是要选择一个阵营的吧?当年为了名利,而今为了仁义,尽管选择不同,操守多少还是应该有点的。然而现实却不是想象的那样,他先是背叛了初心,然后又很快背叛了道义。这是心理学领域的二律背反吗?他无从得知。他只知道,在这件事情上,用“大是大非”这个词来描述是不算过分的。他们选择了大非,他选择了大是,可力量对比却让他有点忧虑。但真正的原因恐怕还不在这里。真正的原因,他认为,是他这个人太软弱了,也太把“完人”当回事了。一个有本事的人,最好同时是一个道德上完美无缺的人。只有这样,这个人才有资格成为他心目中的英雄。象刘去华这样,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做出了一点成绩,但在别人嘴里却一无是处的人,和英雄之间的差距是十分巨大的——英雄必须是一个既有本事又擅长讨好别人的人。可是历史好像又不能提供这种人曾经存在的证据。非要在一个属人的世界里找到一些神性的实存,这种行为必将以无功而返告终。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势单力薄没什么可怕的。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指的就是这种情形。令子直要是不肯宽恕他,他就一定要让他后悔……真是太不值得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夫人对他爱答不理,他对夫人死心塌的,跟个傻子似的,被人家玩弄于鼓掌之间。至于“兵”,显而易见,便是令子直的任用。爱情没着落,事业又遭挫折,这笔买卖真是划不来。他又觉得不该这样想,不该想得这么狭窄逼仄,应该把格局放大。可是,切身利益受到损害的时候,能做到笑对人生的终究还是少数。而这种人算不算道德上完美无缺的人呢?可见,他自己也不是一个多么能作别人表率的人。释氏说,一旦有众生相,便会生嗔恚心。他能做到没有众生相,难怪他永远被人铭记。李义山不行,一来他不信这个,二来就算信,他也咽不下这口气。他自己都没想到,竟然和令子直较上劲了。千算万算,他算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他的身上。他以为他会跟卢泾较劲,跟李氏兄弟较劲,因怒其不争跟赵皙较劲,因不堪其辱跟刘去华较劲,就是想不到会因兄弟阋墙跟令子直较劲。他不想这样,并且也试着去挽回,可热脸贴了冷屁股,人家不领他的情。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一下子栽进了这个囹圄而不能自拔,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竟然动了真格,打算跟那个原本想要托付终身的人死磕到底……又或者,不到底?如果不到底,到什么时候截止,有没有一个现成的可供参考的依据?历史学家经常说,他们相信历史绝非一堆松散的材料,而是有据可循的整体。在当前的这种情况下,历史倘若是一堆松散的材料可能会更好,至少还能有个依托。就像工部所说,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松散的材料好歹还能给出一两条建议,统一的整体却一点参考价值都没有。
历史上有谁是和他面临相同困境而选择了站在千万人的对立面的吗?有。这种人,一半被评价为螳臂当车,一半被评价为首开风气……区别在哪?倒霉,又回到了上一个问题,陷入死循环了。李义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但确实知道他对那本书怎么看。那书绝不像卢鄯所说的那样“不咋地”,而刘去华其人也不该得到卢泾那样不中肯的评价。那些文字和那个人,是有资格得到赞扬的,但显然在这里是得不到了。尽管这些人没有一个真心拥护令子直的领导,但也同样没有一个会和他反目成仇。他们究竟是在一种怎样的人生哲学的指导下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啊?真话他们不愿说,假话他们也不愿说,就在这样的夹缝中呢喃着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法国人不是说了吗,人生之所以是悲剧就因为处在是你所不是和不是你所是之间。后来这个主义没落了,这些小道理也无人问津了。偶然想起来,倒是对它的没落颇有点日暮乡关何处是的惆怅呢。
奥地利人说,世界是神秘的,世界的神秘不因为它是怎样的,而因为它是这样的。象所有为数不多的对这个问题拥有高度兴趣的人一样,李义山非常不能理解为什么他眼前的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他为什么没有成为令子直,而成为了李义山?哪怕不成为令子直,成为卢泾也好啊,只要不成为李义山。成为李义山真的不好,没有父亲,没有财产,没有真爱,没有未来。他羡慕任何别人的生活,唯独不喜欢自己的,这一体会在浏览社交网站主页的时候尤其明显。卢鄯整日吐槽他的糟糠之妻,而照片上的他却十分享受家庭带来的快乐;卢泾天天嚷嚷没钱花,照片上的他却躺在游艇甲板上喝香槟;李氏兄弟胸无大志,可游戏截图却能得到上千人点赞;赵皙从不更新自己的主页,但看起来对生活也充满了热情;令子直就更不用说,每张照片看似都很低调,但实际上却是高级的炫耀;至于刘去华,自打成名之后,照片更新的频率明显加快了,都是出席活动时讲话的画面,抑或与某大人物酬酢的镜头。只有他李义山,这么多年了一点起色都没有,却一直活在某种想象之中,天真地相信自己将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说一不二的人物。该醒醒了,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他生来平凡,也将死于平凡。还有什么是他可以做的吗?他想不出来。
“你们肯定不知道,刘去华他爸,竟然是某大型企业的高级管理人员,年薪上百万。”李潘说。
“不是吧?”令子直听了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如果真是那样,他怎么还打扮得那么寒酸?你看他去剪彩的时候,穿的那叫什么?胸口印了一个大骷髅,真是丧气。我要是那的老板,非把他轰出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