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醒来,刘去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戒烟。他的烟龄已经有十三年了。第十个年头上,刘去华下定决心,告诫自己非戒不可。那个时期让他忧心忡忡的症状是干呕。早起刷完牙,他总有种想吐的感觉。他于是觉得是停止抽烟的时候了。可是沉沦总是难免的,到了单位,看见别人抽烟,戒断反应会特别强烈。科学研究表明,单纯依靠毅力戒烟是很难成功的。他于是又抽上了。倏忽就是三年,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吸烟的习惯一直保留着。很多作家都有这个毛病,就连经典的作者都被怀疑是瘾君子。处女作发表之后,刘去华的交际生活变得丰富起来,酒喝得更多,烟自然也少不了。他的体重在不断地增加,心脏的不适感同样与日俱增。一支烟带来的快感已经很难掩盖身体越来越虚弱这个现实,可越虚弱就越焦虑,越焦虑就越想抽烟。早上一睁眼,肺就像要炸了,他对自己说,不戒不行了。等企业家递来烟点上火,他又无不笑纳。在这种矛盾的心情当中过了一天又一天,吸烟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比过去更加增多。不过,他教李义山打开窗户并不是因为要吸烟,而是因为要烧自己的手稿。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作家用笔写作了,刘去华算是他们中间比较特立独行的一个。坦率地讲,不管跟谁相比,刘去华都是特立独行的一个。要是在一个武侠小说当中塑造以自己为原型的角色,他应该给这个人物起名为“不群”。他也并不一直对自己的不群象现在这样感到赧颜,相反,很多时候他都奉劝自己不要跟别人走得太近。“猛兽永远独行,牛羊才成群结队。”这句话的外延还可以表述为,只有猛兽死了,牛羊才能好过。刘去华不愿作牛羊,因而就必须付出作猛兽的代价,这他是清楚的。可是一旦牛羊不好过,猛兽是一定会受到牵连的,这个他此前从未考虑过。现如今,当他承受沉重的心理负担,脑筋竟然一下子灵光了不少。如果说从前好比一列绿皮火车,那么现在就好比一列复兴号,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弄得他心神不宁。但奇怪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并没想到点燃一支烟,而是头一个想到把自己在新观念的观照下简直难以卒读的手稿烧掉。在旧观念的观照下,那部作品曾经十分令人满意,甚至足可自负。而现在,一切都变了。从那一摞稿件的厚度来看,少说也有十几万字。写十几万字不知要熬多少日夜、付出多少心血、抽多少烟、死多少不能再生的肺细胞,烧掉却简单得很,啪嗒一声,在半空中拿手举着,用不了三秒,火苗就快要把上层那十几页吞没了。
李义山被刘去华的所作所为惊呆了,他没想到开窗户是为了干这个。他不想表现出自己的讶异,便故意气定神闲地说:“你在烧什么?”他压抑着那种想要咳嗽的感觉,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底气十足。
“在学院派视野的笼罩下,这些文字都成了垃圾,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烧了算了。”刘去华将引燃的纸张扔进纸篓,又从地上拿起一摞点着。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悲伤的神情,他面无表情。
“太可惜了。写了这么多,一把火烧掉,前功尽弃。”
“没什么可惜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连上一本书一起烧掉,片甲不留。”
“没有你想的那么糟。那本书我看了,并不像学生们说的那样一无是处。”
刘去华淡淡一笑,说道:“学生们也没有说那本书一无是处。他们只是说,身为一个想了那么多的作家,我的表现不该那么平庸。他们说得对,我的确让他们失望了。一个好的作家不该那样处理素材。你知道吗,现在我懂了,‘因为……所以’和‘只要……就’是要不得的想法,必须坚决予以抛弃。这其中透露出来的那种想象力的傲慢,以及自诩的正义,都是罪恶的酵母。这种罪恶不会被判刑,空气中俯拾即是。人都嗅进去了,但没有谁因此而忏悔。在烧掉的这本书里面,女主角的下场和没烧掉的那本一样。我听说,如果一个人并不觉得几年前的自己是愚蠢的,那么就可以认为这个人几年来一点进步都没有。我写了两个故事,两个故事遵循同样的‘道德性命’观念,这充分说明第二个故事完全是多余的。反正都是一样的,我为什么还要写第二个?我要写,不仅是第二个,还有第三个第四个,但每个都不一样,每个都是新鲜的。叙事就应该是这样的艺术,以编造全新的谎言为能事。”说着,他竟像是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虽然希望本身就是最大的想象。
“叙事难道不该是对现实的反映吗,怎么成了编造谎言?”李义山不解地问道。他倒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和他探讨叙事艺术的本质,但为了让对方说些能给自己带来鼓舞的话,他便只好不停地跟他对答,以期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使自己能够胸有成竹地面对未知的生活。未知的生活比死亡更可怕,或者说,未知的生活和死亡是一回事。刘去华的生活世界发生了震级难以测量的地震,余震波及李义山,使他同样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处境。
“我也曾经像你这样认为,但现在不了,没有证据支持我的那种看法。我虽皈依了年鉴学派门下,可我所了解的人类并没有,他们还在靠着想象力生活。欺骗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十分值得玩味的现象。如果我在这个领域不断钻研下去,那么,我就可以像弗洛伊德钻研**、拉康钻研神经病、福柯钻研谱系、加缪钻研自杀、列维纳斯钻研他人、阿伦特钻研极权那样弄出大的动静来。所有这一切,有哪个不是谎言吗?”
李义山对他罗列的那些人缺乏了解,故而本没什么好说。但他不可能示弱,或间接直接地承认自己的无知,便说道:“你说得对。如此说来,叙事确实是关于谎言的艺术,就好比六经都是史学……这些都是你一个晚上总结出来的?我必须说,非常令人印象深刻。”
“一半一半。有的是我总结的,有的是前人总结的。谁总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对这个世界产生影响,哪怕只是一丁点。”
“产生影响了啊。”就连李义山自己都感觉到了,他此时说出的话,完全不在对方那个层次上。刘去华就好像在干一件拨云见日的事,而他所干的却好像引车贩浆,为生计而盘算。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闭嘴的打算。“你看那本书反响多么强烈,这不就是影响吗?”
刘去华苦笑两声,似乎是在悲叹知音难觅,说道:“那算什么,狗屁影响。真正的影响是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不是技术的那种好,而是内心的那种好。技术日益成为一种壁垒,阻挠着人的内心变好。时空经验就像压缩文件,越压越小,可我们的感受器官并没有因此而进化得跟经验同步。这个世界并没有真正的被改变,它和文明诞生之前是一路货。”
这个话题李义山并不陌生,他终于等到一个自己能够多少体现一些参与感的话题。“三代以上是常常被缅怀的,我也觉得这个方面有大文章可作。”
刘去华不禁悲从中来。他说的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他说的和那个一点边都不沾。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在这样一个日光很好的早晨,刘去华因为孤独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什么才是人生当中最大的悲哀呢?别人听不懂自己的意思绝对算是其中一个备选答案。别人为什么听不懂呢?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更加可悲的是,当不学成为天经地义,学成为众矢之的,这种寂寞便愈加寒彻骨了。刘去华想起来,在印刷厂的时候,有一次开会,他象往常一样对会议内容置若罔闻,兀自在笔记本上默写杜工部的诗句。他最喜欢的是那句“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以前,当他还无法体会诗句中描绘的这种心情的时候,他最喜欢的是那句“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他写得那个高兴啊,越写越有兴致,越有兴致越龙飞凤舞,这不禁引起了坐在他旁边的孙朴的注意。他瞅了一眼刘去华写的东西,十分不解又十分不屑地说道:“写这些有什么用?”
他的问题令刘去华哑口无言。写这些有什么用,这个问题他从来也没有想过。换句话说,他并不是因为这些有用才写的。可是,孙朴那不以为然的神情却深深地镌刻在了他的心中。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自己当时的无力表现依然耿耿于怀。他想好了,自己应该这样回答。“我不知道写这些有什么用。但是我知道,每年全世界都要共同度过名为‘世界读书日’的一天,而从来不曾度过名为‘世界有用日’的一天。”可是,即使再怎么解恨,这些话又能产生什么影响呢?孙朴在意的依然是有用没用,而并不会因为听了这句话而开始在意起何日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这就是刘去华最感到悲伤的事,亦即美在这个世界上的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