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去华对李义山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人变成了馒头。
李孟节不太喜欢他在当地的生活。他除了是一位知名作家,还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开了几家连锁书店。在这几家书店当中,最大的一家就在他的别墅楼下,门面正对着大街。每天有络绎不绝的读者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虽然人数远远不能和从事娱乐业的名人粉丝之声势浩大相比,但在应者寥寥的出版业之中,已属十分可观。李孟节自觉比较惬意的时刻,是在书店的休息区喝一杯咖啡(必须是咖啡,而不能是别的什么),看看加拿大女作家的自选集,而且必须是英文原版的。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他说,他的英文水平不行,勉强看看短篇小说还凑合。但实际上,他的英文水平远比他自称的高,毕竟是在国外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人,不要说文学作品,就是不常见药物的说明书也难不倒他。某国作家协会曾于上个世纪末邀请他到其首都居住了一年,那段时间对他来说堪称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但因为同时受邀的各国作家之中有人身陷“招妓门”,他们这一批人的居留都受到了影响,不得不提前回国。但自打那次以后,李孟节对“坐井观天”四个字的理解就格外深刻,即使没有任何组织邀请,他每年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在国外生活。用他自己的话说,为的是拓宽视野。可正如久居国外的华人经常感叹的,国外是好山好水好寂寞,国内是好挤好乱好快活。经过没完没了地在博物馆、图书馆、剧院、咖啡馆逗留发呆之后,李孟节终于被那条隐形的大蟒蛇缠住,动弹不得了。他于是回国来召集亲朋好友一起陪他到国外去买房,尽管这些人和他一样具备雄厚的经济实力,但真正要他们长时间地离开汉语环境,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人又感到十分担忧。最后,只有一个人被他说动了,是一位大夫。这个人的看家本领是治疗不孕不育,手法神奇到教人匪夷所思的地步,简直没法相信他不是在招摇撞骗。港澳台地区许多因无后而忧心忡忡的患者在他这里接受治疗后喜得贵子,更是令他声名远播,就连西半球都有人不远万里前来问诊。这样的一位良医,据他自己说,钱多得都教他麻木了。当然,这只是在酒桌上跟李孟节等好友交个底,公开场合他是不会说这样的傻话的,他一般跟病人这样说:
“你们都应该期盼我长命百岁,只有这样我才能造福全人类。”
所以,在狭**仄的诊所墙上挂满的锦旗上找不到任何“妙手回春”、“医坛圣手”、“誉满杏林”这样的字眼,而密密麻麻的全都是“益寿延年”。李孟节是在朋友的介绍下和江神医结识的。李孟节倒是没有不孕不育方面的问题,他爱人胃不好,长年疼痛难忍,在江神医的调理下竟然也逐步好转了,两人遂成了朋友。加之都是小城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相互之间也存在着某种非比寻常的赏识,就愈发亲密起来。就是没有李孟节的呼吁,江神医也久有赴国外购置房产的想法,甚至是愿望。小小的县城早已满足不了他了,他也渴望到那些只在新闻里听说过的地方去看看,渴望到那些远道而来的患者们生活的地方去看看。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当他听到李孟节提出的倡议,便一下子就答应了,全然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他当然不懂得任何一门外语,除了栀子柴胡,他基本上什么也不懂;但他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以及如同孩提一样强烈的好奇心。单是这两样,就完全可以使一个人具备常人难以企及的冒险精神。他二人于是带着买房置业的本钱,就奔大洋彼岸去了。
李孟节凭借着自身在国外生活的经验,把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当。两人在西海岸各购得了一套心仪的房产,作家的大些,神医的小些,但终究是得偿所愿了。两家人在一处起居,相处得也还融洽。沿着海岸线,他们搞了一次自驾游,感叹国外真是地大人稀,和国内熙熙攘攘的样子完全是两番情致,一时之间还适应不来。特别是江神医的老婆,听不见吆喝看不到摊贩心里十分憋屈,不愿在此久居。因着这个缘故,两家人不得不打点行装,回到了国内。
李孟节回国不几日,工部文学奖的获奖名单就公布了。他虽入围,但却铩羽而归,心里不免悻悻的。心情不佳,在休息区喝咖啡也不是当初那种滋味了,更何况自己质疑工部文学奖评选标准的文章遭到了同行的讥笑。他于是再次登上了飞往异国的班机,一心只想远离这些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的纷争和吵嚷。西海岸有那么几座城市,四季不甚分明,气候是李孟节喜欢的那种。他打算这次住得久一点,直到新书写完才回国,就连除夕也要在那里度过。这次他不打算再写扁舟了,甚至都不打算再写和海有关的东西。说来也奇怪,在内陆的时候他写来写去都离不开的大海,到了身处海边的时候反而一点提及的欲望都没有了。更加奇怪的是,在那边的他突然间对咖啡失去了兴趣,反而对家乡产的决明子茶甚是想念。于是,作大海文章前后凡二十年的李孟节,生平第一次把自己的笔伸向了土地,伸向了那片广袤的盛产利目清火药材的土地。他对这个故事是寄予厚望的,象每个作家那样,把自己转型之作的分量看得特别重,并自信不惧任何后生的挑战。水土方面虽有一点点不服,但终究不妨害大局,笔耕不辍也就不是难事。正在他文思泉涌下笔如飞之际,从国内打来了一通电话,说是几家书店中的一家失火了,需要他本人跟保险公司的代表交涉。闻听此言李孟节心里一阵烦恶,却又不得不动身,再次踏上了回国之路。
几番折腾弄得李孟节夫妇心力交瘁,即使是乘坐头等舱,几十个小时的飞行也着实令人打不起精神来。勉为其难跟保险公司的人商议好赔偿事项,半个月时间过去了。十几天不曾动笔,李孟节心下有气,又没地方抒发,只得时不时到店里休息区坐着,拿出他心爱的加拿大女作家的自选集看看,在人伦日用的面具之下拷问生活的真相。唯独此时,方能因人生的不可理解而稍微产生无力感,对缠身百事的愤恚才能忘怀。他曾跟在自己店里打工的年轻人聊过,问他们一年读几本书。当听到大部分人的答案是十本以下的时候,他难掩失望之情地说,人生就那么几十年,一年读五十二本,一生也不过四千余本,对这个世界依然一无所知,更何况不读书?年轻人反问,照你这么说,就算一年读五百二十本,一生读四万余本,对这个世界就了然于胸了吗?这话问得李孟节不知所措,他完全无言以对。这让他想起了陆象山关于读书有害修养的说法,真真欲辨已忘言。他活了五十多岁,自觉于世道人心虽不曾做出卓越贡献,但好歹有些三不朽中最微不足道的功劳。若问他一切的意义何在,尽管已是知天命之年,却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有时觉得自己白活了一场,一生什么业绩也不曾达到妇孺皆知的程度,而为别人谋求幸福的梦想亦不曾有尺寸之功得到世人认可,简直一无是处。这种想法一旦产生,他便赶忙啜一口饮料。这次回国之后他连咖啡豆都没碰过,每日饮的皆是少年时最羞于提及的决明子茶。他有时亦觉得时光确实不是线性的,不然的话,他又怎么会在五十之年想起品尝唯独当年穷困潦倒时才会借以充饥的这种由药材炮制的饮料呢?身在西海岸之时便日思夜想,回来一尝,果真是三十年的余味萦回于唇齿之间,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啊,他想,只可惜每个人分到的太少了。
在店里打工的年轻人识趣地为他清理了桌面,擦干了杯子留下的水迹。他向来喜欢这个虽不爱读书但十分善于思辨的年轻人,便借机问他,近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可有什么新鲜事?年轻人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既然不爱看书,也不知是因何戴上眼镜的),温和地说,畅销书排行榜几度易主,而今又换回来了。李孟节说,如今可还是刘去华那小厮?年轻人说,不是他了一段时间,而今又是他了。
李孟节笑笑,说:“怎么搞的呀,其他人都封笔了吗?”
年轻人说:“新书出了不少,但架不住人家话题热门。”
“话题,他有什么话题?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伙,我四度封王的绊脚石,有什么话题?”
“说是话题,但又有点不恰当,倒是说丑闻更合适些。”
“丑闻,什么丑闻?你这家伙说话总是只说半截,教人怪累的。快说,什么丑闻?”
“我也没仔细看,就看了看标题,但是关心的人很多,各大网站上都有关于他的消息。前一段时间他的书热度不行了,但没过多久竟然又回升了,就是因为他本人而不是他的作品成了热门。这下子可好,原本呈下跌势头的他的那本书,竟然又起死回生了,尽是来咱们这问的,有那么几天竟然还脱销了。所以现在又有人说,这些丑闻都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为了挣钱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