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醒来,感到并不异样的孤独。没有起床的想法,也并不在意今夕何夕是什么点钟。想到还要去上班,心中有种莫名的失落,以及拒斥。没有人喜欢我,刘去华想,我到底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既然没有人喜欢我?我曾以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喜欢就能活得很好。不要说喜欢了,我甚至不需要任何人支持,不需要任何人拥护,不需要任何人赏识,不需要任何人赞美,只要有知识,只要有学问,只要有本事,我就能活得很好。我可以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看风景一个人旅行一个人目睹世间的繁华和荒芜,不需陪伴,不需关怀,不需任何人给予同情。想说话的时候我就写小说,也可以学李义山写诗。相比一个会欺骗自己的听众,一个看起来感同身受实际上袖手旁观的听众,白纸黑字带来的慰藉反而无比真实。但那是我曾经的看法,我变了。至于为什么变了,我没有头绪。我只知道我变了,变得乐意和活人交流,而不是诉诸纸笔。多久没有碰过纸笔,我说不上来,可能挺长时间了。我不再想要写作,小说是这样,诗更是这样。长时间地在社交网站上逗留,虽然并没有一个在线的“朋友”。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线上的朋友没有,线下的也没有。我终究变成了没朋友的人,就像我计划的那样,就像我希望的那样。过去我憧憬着过上这样的生活,如今过上了,才发现这不是“人”过的生活。人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而我又是怎样一步一步变得不是人的,实在很有敷衍成小说的乐趣。然而连皮的乐趣都体会不到的我,又怎么去体会毛的乐趣呢?“乐趣”二字之于我,仿佛一个久远的传说,即使过去体验过,如今也全然遗忘了。可既然忘了,又如何还记得那名讳呢?
日出总是来得仓促。还没有领略够黑暗的魅力,阳光已经偷偷地洒满了墙壁,洒满了植物,洒满了衣橱和书柜。刘去华躺在床上,穿着一条内裤,望着天花板,已失去了对斑点的兴趣,两眼直勾勾的,像是在想心事,又像是满脑子空空如也。他想起年轻时看《通往斯万家的路》,那天书一样的语言风格曾令他如痴如醉。现如今自己也变成了这样,被神秘的河流冲刷河床的声音吸引,“想着”什么,又好像是被什么“想着”,不知道自己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是自由的还是决定的。有什么区别吗?有的,只是他已经丝毫不在意了。他忽然又“想到”,在李义山的社交网络主页上看到了一句话,“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这句话写得可真好啊,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个场面。因为这句话的缘故,他还特地到旅游网站上搜了欣赏梅花的好去处,只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欣赏梅花的时候。现在是欣赏什么花的时候?什么也不是,现在似乎就不是赏花的时候。对于这种入得画的玩意,他是没什么心得的。其母侍弄花草几十年,似乎很有些经验可以分享,只不过他从来也不曾请教过,从来也不曾留意过其母的那些被过去的他认为是社会学的陈词滥调的说法,譬如“人是要跟人活的”,或者“什么年纪就要干什么年纪的事”,诸如此类,还有许多他已经记不清了。这些话不像“除了有利于取得快乐和免除痛苦,人本来就没有要求美德的欲望或动机”或者“人人平等才是最不能容许、最不正义的事情,如果这样的话,伟大人物就得渺小下来”这样的话,那么深奥,需要教授学者贤人的身份;这些话,一个平凡的母亲就说得出口。倘若这些话是他打《形而上学导言》或《个体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这样的书里看来的,他或许会早点开悟;但偏偏,这些话是其母洗衣、做饭、擦地、浇花时说给他听的,听起来是那么通俗,因而丝毫也不曾引起他的重视,他的注意力在其他地方,在一无所有的远方。倒不是没想过自己会变,他没有那么狂妄;但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变成自己当年最看不上的那种人。他不愿变成那种人,甚至可以说害怕变成那种人。然而事与愿违,他真的变成了那种人。他可曾因此而对自己产生了厌恶?不知道,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只不过,现实无比雄辩地告诉他,人是要跟人活的,到了什么年纪就该干什么事。就像那首歌唱的那样,万物有时节。他于是又“想”,过去他是以改变世界的人物的标准要求自己的,如今这个梦想破灭了,他不得不以凡夫俗子的标准要求自己,所以落差就产生了。他终究不是改变世界的料,没办法成为名垂青史的伟人。经历了那么多的挫折坎坷,他总算认清自己的真面目了。他有些好奇,令子直、李义山、卢鄯、卢泾、李潘、李南纪、赵皙,以及无穷无尽的与他们几乎千人一面的芸芸众生,是在什么时候认清自己的真面目的,认清的那一刻又可曾心有不甘,又可曾因心有不甘而挣扎过,最后认命的那一刻是怎样的心情。比起他们,他真是不聪明啊,刘去华想。世界上最耽误人的,莫过于那些鼓吹自由意志是真理的歪书。哪有什么自由,这个世界分明在围绕着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轴心运行,不然的话为什么那东西如此颠扑不破,如此不可战胜?偏偏那些他鄙薄的人,最终被证明是早慧的;偏偏自认满腹经纶的他,最终被证明是高蹈的。过去他不屑与他们为伍,如今想要与他们为伍也难了。
他又想起了不久之前的一个夜晚,一个他很想喝得烂醉的夜晚。他不爱喝酒,更不酗酒,但当生活变得如此逼仄,喝酒很自然的就成了一个人最想要去做的事情,就像是个出口。他不愿一个人喝,因为那看起来很凄凉,他不想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凄凉的,哪怕那观众他并不认识,也并不关心。需要找一个人陪自己,他想。那么,找谁呢?第一个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名字是李义山,他没有多想,便拨通了对方的电话。果不其然,对方婉拒了他的邀请,理由是已经跟别人约好了,而他和这个人属于久别重逢,不去不行。挂断电话,在应该再打给谁这个问题上,他犯难了。放眼这座不大的城市,虽然有二百万人,但他只有两个称得上朋友的人,而李义山之外的那个人和他还有血缘关系。他不想邀请李义山之外的那个人,因为和她没办法说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话。尽管和李义山也不能交底,但终究还是能交代一些浮光掠影的。因此,在遭到李义山的拒绝之后,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他这一生从来没有那么孤独过,这种孤独是不能被《实有或存有》或《历史与阶级意识》消除的。因为全天下只有两个朋友而其中一个他不愿联系、另一个不愿和他有联系,他的孤独就一下子变得十分真切了,而且决定这种孤独生效与否的权柄还握在别人手里。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最后还是决定去,自己去,又因为害怕自己喝得不省人事又没人护送回家,他一滴酒也没有喝。他独自坐在硕大的桌旁,点了一大堆东西,也不动筷子,只是给桌上的食物和对面的椅子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发到了社交网络,又在照片下面写道“在孤独中拥有一切,和什么都没有是等价的”,打算见证它无人问津的宿命由想象变成现实。不过到底还是进步一些了,刘去华想,好在他并没有因自己的凄凉身世而落泪。餐厅里人很多,人人都聊得很热络,爱抬杠的抬杠,爱啰嗦的啰嗦,爱吹嘘的吹嘘,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致。唯独自己是这景致中的异数,落落寡欢而不饮酒,杯盘罗列而不举箸,仿佛一个泥塑,坐在那里沾染着这世界的生气。他笑了,为自己的行为而发笑。到了这种时候他依然没有忘记挖掘自己行为背后深层的动机,他想,他明白了,他之所以会这样,其实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证明自己和这世界还有些许瓜葛,虽然这世界仿佛对与他之间存在的这种联系相当嫌恶。他过去那么爱吃肉,那么爱吃动物内脏,现在也吃不下了。食物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摇,荷尔蒙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这一幕就像是王家卫电影里面的镜头,可是他真心希望拍这片子的是刘镇伟,哪怕评分低也没关系,只要红火、热络、温情脉脉。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他沉沉地自言自语,说罢起身离开了餐厅。驾驶着新买来的二手车,刘去华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径酒店、便利店、饭店、洗浴中心、网吧、台球厅、卖场、学校……夜里的民族西路灯火辉煌,数不清的男女在夜幕下谈情说爱,就好像那是他们唯一能做的。刘去华羡慕他们,因为他们至少还有事可做。不象他,想不出自己能做什么;或者说,就算想得出来,也没有去做的欲望。庄周说,哀莫大于心死。刘去华问自己,他是活到了这个份上吗?若是,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在这个句子里边,最要命的是“接下来”三个字。想要使这三个字具有现实意义,需要满足的条件很多,可他认为自己一个也满足不了。那么,没有“接下来”了吗?没有“接下来”意味着什么,他还没有认识清楚。想对这样的事情有个清楚的认识,明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困难,刘去华不愿继续想下去。他的思绪回到了眼前的世界,才发现原来已经开到了自己家楼下。是怎么回来的,他问自己。刚才还在“那里”,而一转眼的工夫就到了“这里”,是怎么做到的?而“那里”和“这里”,又有什么区别?一些科学家说,宇宙是一个全息投影,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不要对此太当真。而埃弗里特和他的追随者则说,存在着无穷多个宇宙,没有哪两个是完全相同的。那么,在这无穷多的宇宙当中,是否有一个自己是幸福的(哪怕只有一个也好),而那一个又是怎么做到的,他的经验能复制吗?可是转念一想,刘去华又为自己对庸俗伦理学的认可而感到羞愧。他想起自己曾信誓旦旦地对孙朴说,人生的意义在于经验,而非实现幸福。也就是说,相比幸福,他更希望体会不幸,因为只有体会过不幸的人生才是圆满的人生。许多年过去了,他体会到了超乎想象的不幸,可人生的意义也并未因此而得到鸱张,他于是因曾大言不惭地向别人夸下海口而赧颜,即使对方很可能早已将这一段记忆丢弃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有点怀念孙朴,那个和他并没什么共同语言的相识之人。那时在休息室,孙朴是为数不多的愿意和他交谈的人之一。现在想起来,那些交谈的机会也尽皆教他糟蹋了,大部分用来阐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其实是不成熟的甚至是幼稚可笑的但在当时的自己看来却字字珠玑的观点了。他曾以为没能和那些人成为朋友是因为自己过于斯文而缺乏草莽气概,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乃是因为自己但凡张嘴就会透露出一股咄咄逼人的优越感而令听众自然而然的厌烦。他因进一步加深了对自己的认识而苦笑,心想还是德国人说得对,知识之树绝非生命之树,而无知和不道德也不是等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