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去华对李义山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二里半变成了马。
老厂矿企业的家属院,即使是在这座不起眼的小城当中,在改革大潮的冲击下,也呈现出日渐萎缩的趋势。新建的楼盘不断开工建设,蚕食着这些承载了半个世纪人间冷暖的房屋的地盘。现如今,只剩下老弱病残还在这样的旧小区居住,但凡有办法可想的都搬走了。留下来的这些人,相互之间不仅认识,而且知根知底,谁家什么情况邻里们都一清二楚,经济上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所以,当其中识字的把告示上的内容念给不识字的听了,满院的人全都哈哈大笑。因为,将刘去华描述成官僚之子实在是一件颇具喜感的事情,试问这小区里还有那样的人吗?不要说住在这里了,就是进到这里,可能性都不大。有的关心时事的大爷大妈在上一次刘去华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之时就知道自己的小区出了个名人,有的不关心的,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所谓刘蕡原来就是刘去华,那个谁谁谁家的儿子。因为对上号了,围观者们纷纷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他呀,哎我听说这家伙可是个灰猴,糟蹋了人家好几个大闺女,怀孕了又不要了,真不要脸。警惕性高的大妈看见刘去华来了,便赶忙喝止这大嗓门的同伴,教她赶紧闭嘴。刘去华看着树上的告示,围观人群看着他,正所谓相看两不厌。有窃窃私语的,有挤眉弄眼的,也有指指点点的,都是在谈论眼前这个看上去并不怎么一表人才的年轻人的。尽管他们知道那告示上的内容是假的,但他们还是乐意把道听途说的不那么破绽明显的其他假消息传播给其他人,好比性丑闻、抄袭丑闻,以及从价值判断角度出发的“不是一个好人”的丑闻,且尤以最后一种最为喜闻乐见。是了,又是这种眼神,刘去华注意到了,他们象办公室那些人一样,用这种眼神望着他。说是望着他,但又不是光明正大地看,而是乜斜了眼珠子偷悄悄地看,生怕被他察觉。刘去华感到绝望,他大声地喊道:
“不是那样的,我没有那样做!”
不喊还好,一喊,人群就像听见了防空警报,猢狲一样跑得无影无踪。他不知道他在向谁诉说,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呐喊的勇气,反正就那样自然而然的发生了,当然结果也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一点戏剧性的表演成分在里头,那就是街坊们正常的反应。那个谁谁谁家的儿子赢得了荣誉,这种事情没人站在院子当地聊得热火朝天;但若是这儿子做下了丁点遭人唾弃的“坏事”,好嘛,几位老爷爷能因为抬杠打起来。叶子落了一地,散去的人群纷纷躲在了角落里,探出一只眼睛看他走了没有。若是走了,他们还要回到原地去继续热络地交谈呢。
刘去华哭了,没出息地哭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也知道自己哭得不值得。他于是快步走向自己家所在的地方,只想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拿枕头把脸蒙上,跟这个世界划清界限。他走得很快,虎虎生风,一辈子从来没有走得那么快过。一进楼道,他看见,两侧的墙壁上象外面一样,已经被人写满了“标语”。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你怎么不去死”、“你快去死吧”、“你活着是对人间的亵渎”、“你没资格活着”等字样,从一楼直到他家所在的四楼,五颜六色,蜿蜒盘旋。上楼的时候他就听见,楼上有人在喧哗。到了楼上一看,果不其然,几位对涂鸦不满的邻居正在和其母理论,要求其母将墙壁复原。其母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并阐明了自己的立场,那就是谁开发谁保护,谁污染谁治理,不是她造成的,她绝不会掏这个钱,助长这种歪风邪气。更何况,她们一家人是这件事最直接的受害者,她们还不知要跟谁说理呢。两伙人都不肯让步,事态便一步步升级,最后到了要拽头发吐口水的地步。刘去华赶忙将自己的母亲拉回家里,关上了门。即便如此,还是听得见外边的人骂骂咧咧,话说得很难听。刘母按捺不住满腔的义愤,又要出去和那些人理论,硬是被刘去华拉住了。
其母的态度令刘去华感动。她一句都没有问,只是坚定地告诉他这个钱她们坚决不掏。尽管自家防盗门被泼上了整桶油漆,而家门口也被人放上了花圈寿衣,刘母依然不为所动。正相反,敌对势力的破坏激发了她体内蛰伏已久的斗争精神,她要保护她的儿子,不管她的儿子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惹了什么位高权重的人。更何况,现如今是法治社会,他们这样做肯定是违法的,尽管她不清楚具体违反了哪一条哪一款。她已经想好了,要跟这些人死磕到底。她活了这么大岁数,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但她儿子还年轻,还有美好的人生在前头等着他,她决不允许任何人将之剥夺。她把自己的想法跟刘去华说了,全程没有一点煽情之举,反而句句体现着充沛的生命意志和权力意志,让刘去华感动不已。他本来已经停止了哭泣,听了其母的话,又落下泪来。他对父母子女之间的感情本来已经相当淡漠,并深以某些学说中所说的亲属关系毫无意义为然。可是,当不好的事发生了,当他需要呵护,当许许多多的人想要“取他狗命”,站出来维护他的只有这位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亲属关系毫无意义这种惊世骇俗之学说的女性。她简直是近乎本能地愿意牺牲自己去保护他周全,完全不要任何回报。哭了半晌,刘去华因而又想,是自己错了吗,又让歪书误了,拿着鸡毛当令箭,还以为是真理的代言人。不由得想起蘅芜君说,“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可不是吗?若对这话有什么疑问,看看令子直卢泾卢鄯赵皙李氏兄弟就知道了。人家一个字不看,一个学说不信,一个思想家不认识,不仅活得很好,而且并无性命之虞,没人扬言要取他们中任何人的狗命。那么,要成全他们吗,成全那些只要他活着就不开心的人?若是成全了他们,所有这些糟心事也就不会再继续下去了,这个世界就能够再次恢复平静了。平静这两个字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什么飞黄腾达扬名立万,跟平静比起来都是渣渣。以前是自己误了,以为顶好的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如今经历了这一遭跌宕起伏波澜壮阔,就像大仙山青埂峰下那块无材补天的石头,终于明白了生活的所谓真谛。既然明白了,也就无所牵挂了。夫子不是说过吗,朝闻道夕死可矣。他虽不怎么以夫子为然,但这种态度现在也出现了转折。晚是晚了点,但好在不算太迟。若是继续苟且下去,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掉呢,最终?因为吸烟,恐怕罹患癌症是最大的可能,又或者心脑血管疾病。他于是想起了德勒兹,想起了海明威,想起了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想起了不知名的什么人。“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这句话在他脑子里回荡很久了,只不过到了今天方才显现出来。还有理由继续活下去吗,在这样一个并不善待他的世界?他不知道,有点拿不定主意。他于是愈加痛恨自己——就连要不要去死这样的问题都不能痛快地做决定,他这样的人真是百无一用。
一夜无话。这一夜着实没什么话,午饭的时候没有,晚饭的时候也没有。刘父刘母在家中都绝口不提早上发生的那件令全家人都心神不宁的事,生怕给他造成一丁点心理负担。他们知道,这个时候他需要的不是教训,不是建议,不是当头棒喝,而是默默的支持。全家人于是真的无话,谁也不肯率先打破沉默,仅仅是无声地坐在那里,吃饭吃菜,所有的只是筷子碰撞盘碗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父母粗粝的呼吸声。他们老了,因为接踵而至的横祸也着实很想叹气。但他们没有那样做,他们知道那样做于事无补,徒然添加刘去华的忧愁而已。其父似乎很想说些什么,至少是问个究竟,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看了其母使的眼色,也罢休了。他们十分疼爱这个孩子,尽管自打青春期之后这孩子就变得十分叛逆。他们在电视节目上看到过相似的情况,有的孩子三年都不跟父母说话,这似乎是成长过程中所必然经历的阵痛。这么看来,刘去华还不算是症状最严重的,至少他表面上还愿意维持一种和谐融洽的假象,而且也并不曾离家出走,杳无音信。他们曾经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这种望子成龙的心情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滋生了。那时他尚在襁褓之中,不知打哪来了个癞头和尚并跛足道人,跟刘父刘母要水喝,见了这孩子,预言他将来必成一大有作为的人物。刘父刘母闻言大喜,逢着亲戚来串门必将此事告知。加之刘去华很早就学会了说话识字,更显得聪慧异常,全家人都以为那一僧一道所言非虚。可自打上了中学以后,刘去华渐渐现出顽劣的天性来,就知道和女同学打情骂俏,一点学习的心思都没有。他的成绩很快便急转直下,由全班第一名变成了倒数前几名。刘父刘母对此也没什么办法,屡教不改,便日渐失去了过去的那种殷切,及至高考时终于不得不接受他不过是个普通孩子的事实,成龙成凤的心思全然没有了。刘去华毕业了,成绩十分不理想,许多科目尽皆不及格,通过补考才好不容易拿到了毕业证。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托了好多的关系,花了不菲的价钱,才把这孩子塞进了报社,获得了一个体面的职业,不至于继承其父的工人生涯。原以为他的一生不管有钱没钱当不当官,终究是有了个保障;谁知事与愿违,这孩子便是上了班也不让父母省心,因为触怒了上级而遭到排挤,失去了来之不易的记者身份,摇身一变成了工人。早知如此,何必劳心费力兴师动众,直接去当工人不就好了吗?真是辜负了父母的一片苦心。似乎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和父母的关系降至历史新低,他们之间几乎每天都要爆发冲突,双方看对方都不顺眼。可即使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们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忧心过。那时的不开心是那样的不开心,而此时的不开心是真正的不开心,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是可变的,而后者是持恒的。他们看得出来,自己的儿子被吓着了,他被这世界的不友好给吓着了,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必要。刘父悄悄地对妻子说,把安眠药收好,不要放在明面上;时常竖起耳朵,听着点厨房的动静,若是听见动刀动枪就立马去看看;门窗都关好,天气凉了,没有必要的话就不要打开……他们安慰自己这所有的忧虑都是多余的,他们的儿子虽不大可能成为非凡的人物,但一定是热爱生活的,这点困难不足以使他寻短见。可他们错了,他们的想法是错的,他们的直觉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