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也看到他了，眼神当中似乎也满是幸灾乐祸。发生车祸时他的所见所闻，几天前他已经原原本本地跟这些人讲过了。他们当时表现出来的是那种很容易识破的关怀，可现在就连那种关怀的氛围都懒得去营造了。他不声不响地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不希望弄出任何动静引起别人的注意。事实上，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跟这些人隔离开来，最好不相见，或许这种心理上的负担能够减轻些。他感觉到了，尽管他是奉命行事，但这些人依然把他视作“另一伙人”。他们似乎是习惯了孤立一个人出来。在这间办公室，就好像必须有那样一个人，大家才能舒坦地不干正事。不然的话，就连照镜子说闲话打游戏都难以一门心思。如今刘去华不在了，他当仁不让地填补了这个空白，又一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那个。他很好奇，以前那些被扔进河里用来求得水神保佑的祭品是怎么选出来的。而又是为什么，如今就连这样一个过场都不走了，省略了。也对，那些人达到目的之后总是很快就懒得继续假装下去，能略过的就都略过了。是了，有什么想不通的，想想你在这间办公室当中，也就想通了。
原以为签个到就能散了，谁知令子直不教众人走，要开个短会。他如今春风得意了，喜悦的眼神藏都藏不住。不，哪里是春风得意，分明是万事如意。看他笑的那个样子，跟前一段时间苦瓜脸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什么圈子也不绕了，开门见山地说，刘某人的葬礼——据可靠情报——明天晚上举行，我指的是出殡。农猴子干什么都跟别人不一样，就连埋死人也要选在晚上，还嫌不够吓人……”
令子直话还没说完，卢泾又插嘴了。“主任，或许是嫌太丢人，所以不敢白天弄。”他一说完，首先窃笑了起来，其余的几个人也都跟着笑起来。李义山虽然没笑，但是也并未制止他们这种低级趣味的行为。
令子直哈哈两声，说道：“这也是有可能的，你说得有道理……总之，我是要告诉大家，这个人干了那么多坏事，最后搞得自己身败名裂，没颜面再活下去，便自杀了。这种人，不仅令他自己无地自容，而且令咱们报社颜面扫地，他是咱们这里的罪人。不说别的，他就是不自我了断，我看见他也饶不了他。所以，他的葬礼，我不管到底是出殡还是下葬还是拜天地，谁也不许去参加。谁去谁就是同情他，谁就是公然和报社为敌，谁就是掂不清分量。”说罢，他环顾了四周，看了看其余人等的表情，想找到一些用来供推测的线索，但并没什么斩获。卢鄯是不会去的，令子直对他放心，知道他胆小怕事；卢泾应该不会，但为了显示他并不服从他的管教，听了他的这席话说不定会去露个面，又或者远远地看着，不下车；赵皙最是个善于体察上意的，既然他已经下了命令，想必他决然不会抗命；至于李氏兄弟，恨不得连吃饭睡觉都戒了，全心全意只去做他们生命中唯一有意义的那件事，这种耽误时间的闲事他们是绝对不会去做的。李义山嘛，目下处境有点尴尬，两边都不拿他当自己人看，正是该隐姓埋名的时候，以他的聪明才智，该不会蠢到牺牲前途去成全跟死人的交情。令子直于是放心了，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既然来得轻描淡写，那也该死得神不知鬼不觉才对。关于这个人，已经盖棺定论了，没有案可翻，也没有意见可以保留。他就是一个该死的，他所做的正是他还知羞耻的表现。
令子直下达完了他的命令，这一日的工作就算结束了。李义山回到家里，心情沉重得很。他一点也不愤怒，一点也不烦躁，只是沉重。生活太糟糕了，这是活人的体会，也许他的问题就出在体会太多这件事上面。他没办法，因为他终究还是个有诗化语言要表述的人。什么时候他不写诗了，那就消停了。在此之前，他到底还是关闭不了遍布周身的感受器。没用多长时间，他又赋诗一首，没有明确的主题，纯粹是这一刻他真实的感受。他又读了一遍，很是为自己写的这一首而得意。得意可真是个不错的体会啊，就连沉重这样折磨人的，在得意的观照下竟然也黯淡了。得意的李义山心想不能把这感受禁锢在自个体内，他就连想都没想，就把这首诗发给了一个人。只过了一分钟，这个人就回过来信息，说：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这句写得可真好啊，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
对自己在乎的人，若是发了信息对方不回，哪怕只是一分钟，李义山都会胡思乱想。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长期地不肯相信她不喜欢他），是不是遭遇意外了，是不是手机丢了？可对于自己不在乎的人，哪怕对方压根就没回复他，他甚至都不会想起还有这么一件事。因而，对于王晏媄的赞美，他也并不怎么受宠若惊。他知道这个女人懂诗，不仅懂，而且很能说出点名堂来。说实在的，他和她才算是真正有共同语言的人吧。然而，坏就坏在他不是一个对相貌没有爱憎之情的人，他厌她丑，而爱柳里娘的美，即使后者根本不知道诗是什么东西，甚至还曾直言要他不要发奇怪的信息给她。说起来，两者倒是都不完美，可王晏媄的不完美就是要逊于柳里娘的不完美，不完美的柳里娘就是好过不完美的王晏媄。
又聊了几句，王晏媄从李义山口中得知，刘去华的葬礼（准确地说是出殡），将会在明天晚上举行。她问他届时会不会出席，他说，也许不会。王晏媄早就发现，李义山这个人特别习惯于使用否定句式。在阅读他文章的这些年当中，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听到他说“不能证明他是清白的”、“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或“很难保证他不会这样做”。他好像就不会顺着别人的意思说，不会把同样的一句话说得婉转动听，不会操纵听众的心弦。他固然是一个有着独特魅力的人，但同时也必须指出，很多时候他这个人是相当讨厌的。当然，李义山和姑爷招人烦的地方是不一样的。李义山让她又爱又恨，而姑爷则让她看都不想看。她也清楚地意识到，论外表，姑爷比大多数人都出众；论身世，姑爷系出名门，血统高贵。可以说，在一切花边肥皂剧里面都是离不开姑爷这样的形象的，李义山那样的形象则完全可有可无，即使有也不过跑个龙套罢了。也许，不管换了谁，在李义山和姑爷之间做选择都会毫不犹豫地挑第二个。但是，对于生**漫而爱好诗歌的王晏媄来说，李义山简直是她的天菜，她梦寐以求的人。在她父母跻身的那个圈子当中，那些事业有成之人的子女，没有一个是她这样的，象她这么不爱打扮，不爱链条包，不爱全色号的口红，反倒是爱什么雨霖铃浪淘沙卜算子贺新郎。因父辈的缘故，名媛们常常得以在饭局上相见；因自身的缘故，王晏媄和其他名媛并没什么可交换的意见，她自然是被孤立的那个。她看不上她们生活的样法，她自己也不为她们所看中。而所谓生活的样法，在梁老爷子看来，跟文化是一回事。王晏媄不穿裙子，不烫头发，不化妆，不买高跟鞋，不爱任何布尔乔亚的玩意，相信人生的意义在于奉献和创造。她痛恨姑爷把骑自行车的人逼得无路可走，也痛恨他跟洗车的工人说“别划了，你赔不起”之类的话。她近乎本能地认为，李义山绝不是这样的，绝不这样无知而傲慢。所以，每次祖母对她说：“别挑了，快结婚吧，我也活不了几天了，你找谁都一样”的时候，她都会严肃认真的对祖母说，不，不一样。
她说，不管你去不去，我都会去的。她的声音是执拗的，弦外之音似乎是在讽刺李义山是个胆小鬼。刘去华是块烫手的山芋，就连死了还这样。想去给他家人致以问候的，考虑到当下的情形，都还是要掂量掂量的。再加上，李义山已经得到了明确的警告，不许去，故而他总还是谨慎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他的这份算计，王晏媄一点都不陌生。他的那些个老谋深算的心里话，王晏媄曾亲耳听到。虽然因为爱而不愿和他产生龃龉，但她对他怯懦的不满还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她这样做刺痛了他的心。他可以被误认作任何人，但不可以是懦夫，因为他“已经不是了”。又因为过去曾经是，如今痛改前非了，因而特别介意被人拿旧眼光打量。他赌气似地说，我肯定是会去的，刚才不过是探探你口风。王晏媄听了，心里冷笑，但嘴上却并不揭穿。她说，那怎样，用不用我去接你？李义山说，好啊好啊，那就最好了。
李义山知道，这个女人爱他，愿意为他做很多事。如果没有双方阵营的恩怨，没有对她容貌的挑剔，她倒是一个不错的对象。可是，在目前的状况下，如果他和这个女人之间有什么的话，先不要说令子直会怎样处置，单是其母，就会把他打骂得鼻青脸肿。在报社家属楼那样的地方，若谁做下了为众人所难容的丑事，就算没人会当面直斥其非，当事人也没有颜面再跟其他人朝夕相处了。这个女人虽然丑，但她有钱啊，这也是能加很多分的优点。可是，如果他那样做了，其母就真的会被其他上了岁数的人群起而攻之。年轻人似乎还好，可那些年纪与其母相仿的，最是嘴尖毛长，唠嗑专拣丑闻，每到动情之处总是不容置辩。可是转念一想，卢泾也是年轻人啊，虽然现在不在家属院住了，但依然是符合条件的这个集合当中的一员，他也并不是省油的灯啊。可见自己刚才的想法并不成立，年轻人也谈不上“还好”。不由地想起梁老先生提出的那个问题“这个世界会好吗”，并陷入了新一轮的沉思。他似乎总是容易陷入沉思，发生了这许多事情之后尤其是这样。有时候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树上的叶子掉了许许多多，残存的那些也尽皆变成了黄色，提醒他这一年又要过去了。他已不再年轻，可梦想无一实现，也许终将泯然众人矣。一事无成造成的焦虑是所有焦虑当中最最令人忧心的吧，他想。不然的话，我何以一想起这个就浑身燥热？他又想了想，想到了一个缘故，那就是职业生涯前景的黯淡。在所有的因素当中，这一条所发挥的作用是最不能忽视的。他曾以为，他和令子直会一直好下去，按部就班的，他平步青云的计划也一定会落实得足够稳健。错就错在，他想，是他高估了自己和令子直交情的深度。令子直比他想象的还要心胸狭窄。即使是他不要的，别人也别想要。可是牛表龄要了啊，看起来白用晦也要了，兴许还包括李损之，偏偏他李义山就是个不准要的。他于是想到了一句谚语，不过他做了一定的改良：就是一个坏了的玩具，也不是所有孩子都玩得起的。可是，以柳里娘的精明，把她比喻成玩具，显然是不恰当的。更何况，这话要是让女权主义者听见了，譬如学校里的那些个，又要批评政治不正确了。他懂得吸取教训的道理，只把这话说给自己听，并很快就忘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