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啊,想当三八红旗手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王晏媄的思绪。她抬起头一看,不是李文饶是谁?她一下子感性用事了,肚子里的话都想说给他听。反正自己要走了,没啥可顾虑的了。可是,又该怎么说呢?劝他不要再“不自量力”,似乎不是她这个地位的人能说的;让他告老还乡,又好像在打击他一样。可难道就什么也不说吗?
“……早……啊……”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你也早啊。”李文饶还是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腋下夹着个公文包,也不知用了多少年了。
王晏媄目送着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心情有点酸楚。以后还会不会再见到这个人,若一走了之便是个未知数了。她童蒙的时候,这个人不为钱所动;她上学的时候,这个人不为钱所动;如今她要离去了,这个人仍然不为钱所动。就是个金刚,在这许多年的时间当中也早就开窍了,更何况只是个俗人。他不羡慕别人的豪宅吗,还是不羡慕别人的豪车?破包用了这么久,绝不是为了追赶复古的潮流。他和牛思黯之间有血海深仇吗,非要置他于死地才肯罢休?并不是,他们年轻时也是唱和过的。没人知道他的内心世界什么样,没人知道他这样硬着头皮死扛究竟是为什么。但他从来也没有不像一个战士过,从来也没有服输过,从来也没有象其他人那样举棋不定过。如果说一定要选出一位英雄的话,他的得票数不会比刘去华低。而且,一个自寻短见的人可以称得上英雄吗?她觉得未必。一死了之是简单的,好比前人讲“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好比她接下来将要去国怀乡;难的是用过一天的斗志过一生,顺境逆境都没有动摇过。如果说拉基蒂奇是天下第一梅吹,那么,她就是天下第一李吹。那什么部长真是个睁眼瞎,宁可提拔一个为虎作伥的机会主义者,也不肯任用这个忠心耿耿的老战士。也许这就是政治吧,是她不懂的东西。想想学这个专业也不错,说不定能帮助自己加深对这种不落泪之人的了解。
过不多久,人都来了,王晏媄也忙碌起来。又过了没多久,手机又开始频繁地震动,一定是姑爷醒来了。从今天开始,“姑爷”这个称号正式被褫夺,以后授予谁暂时不知道,反正不授予他。王晏媄干脆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状态,既不回他的信息也不接他的电话。不试不知道,把手机调成静音状态大大提高了她的效率,以前需要一天才能做完的工作,她一上午就做完了。怪不得许多社会名流都不使用智能手机,那频繁弹出的通知会打断人的思考,一个不能深入思考的人什么也干不好。她于是为自己的新发现而感到欣喜,几乎整整一天没有碰那东西,她的状态只能用“神清气爽”这样的字眼才能形容。直到下班之后,她伸了个懒腰,这才无精打采地拿起手机来瞧瞧。结果她发现,前姑爷早就已经放弃了让她跟他对质的企图,下午跟她联系的是另一个人,她错过了许多他的来电;与此同时,她还错过了许多其父母的来电。所有其余的事情都不像那人的来电那样重要,她顾不得与其他人取得联系,首先拨通了那人的电话。响了两声之后,电话接通了,她首先解释了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接电话,然后问对方有什么事。电话那边李义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他被打发到印刷厂去了,由记者变成了工人,名义是正常调动。王晏媄愣住了,哑口无言,不知自己能说什么。这时又有一个电话呼入,她看了一眼,是其父的来电,她想也不想就挂断了。她对李义山说,怎么会这样?李义山冷笑道,怎么会,我告诉你怎么会,没别的,就是因为我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见了不该见的人。王晏媄觉得他是在埋怨她,也不高兴了,针锋相对地说,那是我的错喽?李义山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被王晏媄问住了,还是因为他不想连这个愿意听他发牢骚的人也失去。过了一会儿,还是王晏媄主动说,你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你。李义山说他在印刷厂,今天下午已经开始熟悉工作流程了。王晏媄说你在那里等着,我这就过去。挂断了他的电话,其母的电话又来了。接通以后,她什么话都还没说,其母上来就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怎么跟他分手了,谁告诉你可以跟他分手的,你问我了吗,问你爸了吗,你也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你这一天死哪去了,给你打了几百个电话都不接,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王晏媄实在等不下去了,不得不打断了她,说道:“我晚上不回家吃饭。”然后,她不等其母再说什么便挂断了,驱车朝印刷厂的方向行去。她开得飞快,每个路口都鸣笛,谁骂她她就回敬谁,为的只是快点到李义山身边去。她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印刷厂,夕阳之下,一个佝偻的身影在树下踩踏着落叶,几近光秃的枝杈在他头顶不远处发抖,那是秋风的威力。他被汽车的动静惊醒,从心游万仞的幻觉中回到现实,一脸官司地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王晏媄详细地问了事情的经过,李义山拣重要的说了,然后又陷入了沉默。他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对他这样的遭际,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不仅没有办法,而且也没有主意。这种事情对于一介女流的她来说确实有点难为了。有些女人十分擅长处理这样的难题,但王晏媄并不是那样的。她握着方向盘,他望着窗外。一些落叶从他们面前飞过,另一些则落在他们脚下。他之所以打电话给她,将这件事告诉她,完全是因为他需要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不然的话他就要憋死了。是令子直向他传达了这个指示,而其他人的眼神还是那么躲躲闪闪的。他问了几个问题,几乎是出于本能问的,仅仅让他看起来更加丢脸罢了。刘去华当年离开时那一幕重又上演了,没有人抚慰,没有人鼓励,没有人送别,他孤零零地走掉。他们故伎重演了,把他当作当年的刘去华,象丢垃圾一样扫地出门。只是因为有《劳动法》撑腰,他才不至于成为城镇登记失业人口。但有工作的他也并没有强多少,韦观文的冷眼他今日已经领教过,而繁重的体力劳动什么时候到头完全一筹莫展。他们在车里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话题是沉重的,情绪自然是沮丧的。李义山看起来还好,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眼含热泪说自己干不了。他看起来比较平静,不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也许他说对这件事有预感并不是在吹牛。他说他早就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而且是在他身上。现在,这预感应验了,可他那种心情忐忑的感受却还在继续。他自己明白,和刘去华一样,他被吓着了。但他不愿承认自己是一个胆小鬼,尤其是在排卵期的异性面前。她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说还能怎么办,按人家说的办。她说就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吗?他说,没有,除非洗心革面,重新作人。她冷笑道,作什么人,是作狗吧。他不说话,面有愧色,像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追悔。王晏媄不怪他,她早已知道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所有的这些表现都很正常。她忽然抬起头对他说,跟我走吧,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