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的时候,铃响了,该吃饭了。机床慢慢地停止了运行,齿轮随之停止了转动,那巨大的轰鸣声终于消失了。李义山摘下眼镜,孙朴凑了上来,邀请他一同去进食,并提醒他这里的食物口感极差,他要做好准备。李义山说,自打上了岁数,他的胃口便一蹶不振,吃什么都一个味,没个香甜。结束了铺陈,孙朴说,他没了,是吧?李义山知道他说的是刘去华,便答应了一声。孙朴说,这么想不开,这孩子……也不能说他承受能力差……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真不应该。李义山没有在葬礼上看到他,便笑笑说,是啊,确实不该。孙朴说,我一直跟他说,别做傻事,他是个聪明人,完全可以活得开心点,他不听。李义山说,刘去华以前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得,他说,聪明的女人之所以总是嫁给愚蠢的男人,是因为聪明的男人懂得不去招惹聪明的女人。孙朴反应了两秒,虽然没能理解这句话和他所说的有什么关系,但还是恍然大悟似地说,他说的哈,他总是这么高深。李义山说,不是他原创的,是他引用的。孙朴说,这孩子爱看书,每天尽跟我说点莫名其妙的话,我老说他,看书有什么用,光给自己添堵了,出去交个女朋友,喝点小酒,逛个小街,整个小屋,多惬意。李义山笑着说,没错,他要是听了你的,也不会寻短见了。孙朴说,可惜了,挺好一个孩子,让自己给耽误了,连婚都没结就没了。李义山说,就是结了婚后才没,难道就不可惜了?孙朴说,可不是吗,那就不一样了,他当时有机会,又不是没有机会,只不过被他浪费了。李义山好奇地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孙朴笑着说,你哪能知道,你跟他又不熟,那个时候……我们这的小常,可喜欢他了,结果他把人家辜负了,人家嫁给别人了。李义山说,你说的小常,就是办公室的那个女的?孙朴点头。李义山说,刘去华跟她找过对象?孙朴点头。李义山说,那为啥后来不找了?孙朴说,他毛病太多,老是惹人家小常生气,不懂得乖哄人家,所以老吵架,后来人家受不了他了,就找了别人了。李义山说,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插曲,我都不知道。孙朴说,哥也不跟你见外,实实在在地说,你之所以来了这,跟刘去华差不多吧?李义山听了沉默不语,点了点头。孙朴说,你若不是跟他走得太近,也不至于来这,对吧?李义山点头。孙朴说,别看你跟他走得近,他的葬礼你去了,你对他的了解未必及得上我。李义山说,你怎么知道他的葬礼我去了?孙朴不屑地说,知道,我什么不知道?李义山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便不说话了。孙朴说,我看人可准了,你跟刘去华一样,也是个聪明人,你们聪明人都有个毛病,就是太固执,这不好,到底还是吃亏了吧。李义山说,我不聪明,我是个傻子。孙朴说,傻子的毛病跟聪明人一样。李义山笑笑说,照你这么说,谁是个没毛病的,谁都有毛病。孙朴压低了声音说,没毛病的多了,你看人家令子直,还有苏巢,牛表龄咱们就不说了……那两个,没毛病吧,所以人家活得舒坦。李义山心里酸溜溜的,赞美令子直的话就像刀子一样,扎得他心里难受。孙朴说,在咱们这,只有那个样子,才能开心起来,要不然,都得受罪。李义山冷笑道,你对这些倒是看得挺通透的。孙朴没有听出弦外之音,说道,嗨,多少年了,我在这地方快二十年了,当年拿擀面杖印报纸的时候我就在,我什么没见过?李义山说,这么多年,你就没想过换个地方?他的这话使孙朴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便失去了方才的锐利,说道,我可不受那个罪,没啥意思。李义山说,可不是吗,人家愿意受那个罪,所以人家享受那份舒坦。孙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这么回事。
出了一天的汗,李义山的工作服从里到外都湿透了。别看外面秋风萧瑟,屋里委实热得人很恨不得脱得光溜溜,单是机床散发的热量就让人难以忍受。一整天没有联系,下班之前李义山接到了王晏媄的电话,听起来她心情很好,问他下班了没有,她去接他。一想到这很有可能就是他未来的生活,李义山感到一阵由内而外的温暖。他答应了她的要求,在印刷厂等待着她的到来。被打发到印刷厂的事,他还没有跟其母说——他说不出口,因为那意味着一系列链条的断裂,而不仅仅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这么说来,他的被废黜和刘去华的被贬谪,到底还是不尽相同的,他所付出的要更多,代价要更高。可纸里包不住火,就是他自己不说,家属院里那些好事的老妪也一定会多嘴多舌,与其那样还不如让她从他这里听到这个消息。“爱情”带来的快乐被这件心事冲淡了,他心情又变得沉重了。可想而知,今晚的勇攀巅峰节目是要停播了。他于是又替王晏媄操心起来,不知道她跟家里说没说他们两个的事情。她那么开心,要是说了就好了。这不由地令他多了一件感到焦虑的事情——怎么把王晏媄介绍给其母。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彻底意识到,自己已经完整地变成了一个别人眼中的叛徒。“别人”不仅是令子直卢鄯卢泾赵皙李氏兄弟,还包括他的母亲。就连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恐怕也很难在价值判断上面给予他支持,因为那实在是强人所难。一个人因为愚蠢而受到惩罚,多少会博得一些人的同情,至少恻隐之心泛滥的那些人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一个人因为卑鄙而遭遇不幸,就连生父生母都很难予以关爱,虽然可能会包庇。许多年过去了,和庸人不同的是,不仅理想在渐渐远去,就连庸人拥有的那些也在一点点从他这里剥离,他在朝着成为“贱人”的方向一路小跑。
不一会儿,王晏媄来了,他上了她的车,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去相扑火锅吃晚饭。因为没有触及任何双方共同关心的话题,所以氛围是十分轻松的。王晏媄为他的每一次发言而大笑,就好像他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幽默大师。但就连他自己都知道,他的这些插科打诨不仅乏味,而且陈旧,没有一点新鲜的成分。王晏媄的反响之所以那么热烈,是因为她爱他。他本来是不爱她的,可现在就连他自己都糊涂了,他到底爱不爱她。很多时候,说谎是容易的,但始终保持对谎言的甄别能力是艰难的。每重复一遍谎言,它和现实的界限就模糊一分,直到有一天彻底和真相混为一谈。对李义山来说,他和王晏媄之间的情分,如今就处在这样的情境当中。习惯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是容易的,但失去一个人却是撕心裂肺的。王晏媄笑起来那谈不上美艳的样子,她身上打娘胎中带下来的体香,还有她脸上若隐若现的雀斑,都在渐渐地让他觉得舒服、得劲,而那种不顺眼则基本上体会不到了。他现在最好奇的,是她有没有把他们的事跟父母坦白。如果有,父母是怎么回应她的;如果没有,她打算什么时候坦白。这个问题是不能久拖不决的,他打算在饭桌上跟她谈谈,同时也想告诉她,今晚回家后他会把这件事告诉其母——他和她是来真的,他想要透露给她的,无非就是这样一个信号。很早以前他就听别人说过,结婚对象不一定非是最爱的人,甚至可以是不爱的人。很多现实当中的夫妻都是这样,也能过下去,甚至白头偕老。可见,爱情并不是婚姻的必要条件。但因为柳里娘一直没有嫁为人妇,所以他一直拥有希望,一直不肯死心。电影台词说,有希望是一件好事,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事。可是,现实不像电影,没有那么苦尽甘来,所以有希望并不尽然是一件好事,而很可能是一件蹉跎岁月的坏事。他于是想起一句话,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但话说回来,就是没有柳里娘,他也不可能在尚未和令子直决裂的时候投入王晏媄的怀抱。看起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水到渠成,非人力所能左右。命运就是这么难以琢磨,但到底还是有柳暗花明的转机。从这一点上来说,他觉得他比令子直命好。
火锅店一家挨着一家,每一家都顾客盈门。随着纸媒的衰落,经济的下行似乎也成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常常听一些人说,过去如何如何红火,现在大不如前。可一到了夜晚,这倾巢出动的城市当中的所有人又使得这样的断言很难站住脚。人们围炉夜话,觥筹交错,不为烦恼连累,尽情享受感官的愉悦。很难相信,这样的夜晚属于生活在经济下行之国度的人们。他们俩被服务员带到了餐厅的角落,没办法,只剩下这一张桌子。她点了爱吃的几样菜,他因为知道又是女方结账,有点不好意思,因而并没点多少,只简单点了几样便宜的。她看出了他的顾虑,便又要过菜谱,拣着最贵的要了几个,朝他做了个鬼脸。他红着脸笑笑,没说什么。都说人是会变的,他只希望她永远不变,永远都是这个做鬼脸的姑娘。如果命运无法索解,那么,祈祷有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