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广阔的花田被毁了。原先野生的大片大片鸢尾花被零散的无数的马蹄印踩碎,风吹再大,再努力,都花香散不起。
碎的花,碎的叶,有再多的精力都没能把所有的救活过来。
花繁留住满目无言忧伤,没有哭。
苏城轻轻抱住她,心疼哄着。
“花儿,花儿没事,明年花儿都会再长好,师哥再带你来看。”
“师哥,会喜欢别的。”
苏城不知道,怀里的小女孩有一天会变得这样忧伤,这样让他心痛。
“花儿,师哥娶你。”
……
花了一天,为伶侯采回了草药。花繁累了睡着了,被苏城背了回来。装着药材的竹篓挂在苏城脖子上。
万户伶侯早早起了,见了二人回来。为两人推开了门。
“把花儿抱到房里去睡,她累坏了。”苏城轻声说,生怕吵醒了浅浅睡着的花繁。
万户伶侯接下她,小心翼翼,从未如此温和过。柔软的身体慢慢掉进他怀里。他看着怀里弱小的孩子,仿佛小时候被污渍涂满的可爱至极小女乞儿饿了哭红双眼的旧样子。
慢慢长大,慢慢长成会有忧伤的样子。万户伶侯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角,明显知道伤心哭过了。
苏城推开门,小屋内地上也有一套简单整齐叠好的被褥,苏城是睡在地上的。他将她抱进去,放下的时候却是异常的不舍,她的身体慢慢离开他的胸口。人明明慌张到心跳不已,却不敢呼出一口粗气吵到她。细心为她盖好被子。关门出去。
“我该走了。留着。会给你们添麻烦。”
万户伶侯留在这儿最后的第二日,不光漠淘沙在找他,阡城上下都在找他。
舒缓的开满碎花的草地,独木翠绿,笔直依依。万户伶侯逆着风站着,自己耗费了大量兵力财力,狭小的阡城竟然不曾伤过一丝一毫,甚至,阡城,过得比以前更闹腾,更欢乐。凭什么。
人,我失去了。看不惯的城,却活得好好的。我。看不过。
伶侯看着面前繁华的阡城,两次了,不曾动得过它分厘,所有都白白费了。全身力气集在右手上,揉成拳头,重重砸在木头上。
你若想要这天下,我便替你去争。可是,我用我这么小的天下,我能哄你回来吗?
“伶哥哥伤心了?”花繁藏着心里的不愉快,微笑着走过来。
“伶哥哥,你不要跟他们打架,他们是木头,他们不会疼,他们会打疼你的。”花繁心疼抬起他的右手,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轻轻将流血的伤口缠住。
两人坐在树下,依旧隔着短短那日一样的距离。
“伶哥哥还是穿着布衣好看。”花繁笑着说一句,万户伶侯没有回答。
“伶哥哥要走?”
“是。”
“我好舍不得。”她的声音慢慢忧伤起来,低着头却不想看面前茂盛的花花草草。
“我不喜欢阡,不想留着。”花繁低声说着,长舒一口气,含着晶莹的泪光看着远处。
“我总有种感觉,伶哥哥对我很重要……比师哥还……重要……但我不清楚……是不是……真的。”
“该是假的。”
“伶哥哥对我很好……”
“你,要跟我走么?”万户伶侯目光所至,全是晴朗一片,灰白的发丝遮住自己和身边女孩的侧脸。
“我好想伶哥哥带我走,但是,我舍不得师哥。”花繁这样说。
算了,白白大日,说什么梦话。万户伶侯微微笑起来。只要看见你笑,我就会笑了。
“伶哥哥的头发……为什么白了?……”
“病了一场,就变了。”
“师哥说过伶哥哥的染红,是谁?”万户伶侯料不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看着远处的风景,竟哑口无言许久才开口回答。
“染儿,是我的爱人。十二年前,我就是在这里,将她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会回来的。”
花繁知道这只是礼貌的安慰罢了,沉默犹豫了很久,还是说了。
“伶哥哥一直等她。万一,你错过另一个爱人,怎么办?你活在孤独里,对你不公平。如果师哥将我丢了,真的丢了,我希望他可以真心的再接受,别人。不必为我难过。”花繁说着说着,也许是心虚自己也不信,低下了头。
万户伶侯微笑着转头看着幼稚的她。
“若你历经万般苦难,受尽折磨,只为回到师哥身边,却发现师哥早早不要你爱了其他人,对你,公平了么?你看着成了别人爱人的师哥,你会开心你没有让他孤独,没有让他难过吗?”
万户伶侯说得温和,却说到了花繁的心口痛处。低下头,左眼流出了红红的眼泪。很难过。
万户伶侯掏出怀里的帕子递给她,在她伸出手犹豫要不要接的时候,主动为她擦去了眼泪。
“可是师哥会爱上一个比我好无数倍的人,我何必来拖累他。”花繁低沉说着。
“若你真的爱,就尽力去爱,不要将这些借口,都当做成全。”万户伶侯不忍,拿着帕子就将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膀上来,温和说着。
“染儿,我只要她一个。我既已决定全心全意爱她一个,便只肯爱她一个,花一辈子,费我一切,我都等她,全人间找她。”
万户伶侯温柔抱过哭得伤心的女孩,他已经做好了让她离开的准备。就算她现在就挣开他的怀抱,一刀杀死他,他也愿意去换。只想抱抱她,像这样稳稳的抱抱她。
“傻孩子,若可有可无,何必要相爱呢?”他开口暖暖说着,怀里的花繁却流了一遍又一遍的眼泪。
“我恨阡城。我是为师哥留在阡城的。我不喜欢阡墨雪。就算她对我再好我都不喜欢她。我不喜欢她和师哥说话。我不喜欢她对我好。我知道她喜欢师哥很久很久了,但我不管,我不想她抢我的师哥。我又怕我抢不过她。我不够她好。我抢不过她。我知道我很坏……但我都不敢和师哥说……我怕……我记不起来,我记不起来我为什么叫花繁,我记不起来那个坟堆的花鱼,我记不得为什么我会害怕阡家……我记不得我为什么会喜欢紫鸢尾,我记不得我为什么会害怕后山的悬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要一直依赖伶哥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伶哥哥对我很重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就是伶哥哥的染儿……”
为什么现在才肯说?是委屈有多沉重,是委屈了多久,才会留下来了这么多眼泪,一直存在现在才肯说,现在才肯哭出来。
万户伶侯心疼抱紧了,只是抱紧,不懂怎样才能不伤害到她,才能安慰好心爱别人的爱人。只能任她哭。
“如果花儿愿意,愿意跟我走,我现在,就可以带你离开……我们远远地离开……”
万户伶侯一半花白的头发顺着风向也抱着她哭泣的小小的身体。
……
“花儿希望,伶哥哥能为花儿再留一日。”
花繁和万户伶侯没有开口答应。都安静下来。
万户伶侯留下来了。
苏城为花繁煮好的黑色的染料。花繁想要为万户伶侯将白发染回黑发,问他一遍,他就同意了。
万户伶侯坐着,披干净的布护住后背。散着的头发黑白明了,偶尔飞动。万户伶侯闭了眼。
花繁细心帮他染黑白色睫毛,白色眉头。眼里含着的,不止是忧伤。睁开了眼。花繁接着一丝一丝将满头大半的白发,透透彻彻染黑。
风,慢慢将水分吹干。黑发飘飘落落。
次日。万户伶侯在花繁睡醒之前与苏城道别离开。换回自己的衣服,洗干净,破了的地方被仔细缝好,无法缝合的,绣上了漂亮的花纹。紫龙甲旁放着一个鼓鼓的钱袋,钱袋下方压着他自己绣花的钱袋,里边依旧只有五文钱。万户伶侯收好自己的钱袋,穿上紫龙甲,牵走了苏城送的一匹马。可能是知道他要走,花繁早打点好了行礼食物放到马背上让他带着走。
万户伶侯刚走一日,花繁把那袋钱收好。聂吴字就带人搜到这里来。
“苦涯叛逆胡乱逃窜,城主命我来搜,哪个旮旯都不可放过!”聂吴字带来的人在屋里翻着,破碎吵杂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苏城将花繁护在身后。
“哟。这就是你苏城苦苦藏着的怪物!”聂吴字转了小半圈,花繁怯怯躲苏城身后,仍然被聂吴字把人脸认得清清楚楚。
搜完结束,一无所获。
聂吴字潇洒下个命令。
“走。”
聂吴字带人回了阡家大宅。
“阡城主,我知道你心疼墨雪小姐早早嫁人,任我提了这么多次亲,你都不舍把雪小姐嫁我。如今,苏城回城定了下来,雪小姐又对苏城念念上心。苏城带着的那漂亮小女儿,可真让我动心。吴字自知配不上小姐,但恳请阡城主助我得了那女子,也算了了雪小姐的心愿。我得那小女儿,雪小姐得苏城,岂不最是两全?”紧关着的门内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况且,那丫头是人人喊打的怪物,又是染家最后的余孽,阡城主这几年,不是都苦于怎么对付她吗?”聂吴字换了语气,早有把握。
“我替城主看着,城主您,还不放心吗?”
……
“聂吴字,你又来干什么?”阡墨雪,早已亭亭而立,乖巧动人,一听房里是聂吴字的声音。怒气冲冲就推门进去。
聂吴字看了阡墨雪腰间时时备着提防他的匕首,悠悠一笑,随后变了副为难的嘴脸,开口求道:
“雪小姐,我在向阡城主为苏城少爷求个人情。今儿见了他们住处……唉……我见了都不忍心……所以,吴字求请城主许他们回来……”
聂吴字向阡方北跪下,替苏城求情。
“城儿天性善良,断悲将他作亲生对待,断悲走了,我们也不能亏待他……”阡方北动情说着。一举两得,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聂吴字得意从房里出来,身后跟俩随从。两年前他随口对万户伶侯说了一句那怪物丫头被苏城带走了,没想到苏城真就把人带走了,更没想到万户伶侯居然相信了。
要不是两年前苏城真把她带着跑了,他早就得手了。这下好了,又送上门儿来,还比两年前更漂亮了几分,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走运。
“聂大将军,您这不是,把阡墨雪小姐白白送人吗?”随从不解,聂吴字自阡墨雪十四岁及笄之后,费尽脑汁要得到阡墨雪,这下快得手之时却要将她拱手让人,不,是助手送人。
“自然是找到更好的了。”聂吴字冷冷一笑,扬长而去。
“阡墨雪,哼,我看不起了。”
——
月落苦海离,
离人自无忧。
谁言春意旧,
万事无关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