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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球藻

他勉强睁开眼睛,下水道就躲入了光的缝隙。他无法牢记刚才奔逃的路线,也忘了,还有什么值得逃的。

眼前是细长的太阳,一管管整齐排列。白光铺出均匀的亮雾,有好一会儿,他不确定眼前的,是不是天空。最近几次在街边醒来,看见的都是灰蒙蒙带有光感的阴霾。这次真的喝多了。以往不管喝了几支番石榴红、虫绿、夕阳橙、晨雾紫、深海铁蓝……繁色荧光的试管酒,都不曾在K市这座城市,遇见管状的白光太阳。瞳孔花了气力调节恢复,他才看清楚那很矮很矮的天空,不是真正的天空,只是一整片天花板,后头则贴满了日光灯管。就快要四十岁的他,再一次闭上眼,少许光晕的尾,躲入眼皮,也微微兴奋着。

他不确定自己苏醒与否。闭着眼睛,他知道自己叫作,达利。闭上眼的世界庆幸着,还好,这一次,并没有喝醉到遗忘了名字。

在此之前,他在那个下水道,像似奔跑,也像似是在逃。慌乱前行的时候,水渗透裤子,亲吻了膝盖,彼此都失去该有的温度。他一低落头,水面就浮出球形物,表面长满藻类的杂刺,一颗漂连一颗,向巨大的管状黑暗深处蔓生过去。一踢动水波,它们就彼此碰撞挤压,表面深绿的绒毛丝手也骚动起来。当布生青苔的墙面出现墨的影块,他就开始奔跑。一回头,仿佛有无数小型轻艇追逐靠近。轻艇的马达声被墙面排挤,整个圆管下水道正在压缩。墙面缩小的过程,水泥推挤出苔的黏膜,变成有肌理的肉管,柔软而有弹性,饱含湿润汁液,进行着像是吞咽的蠕动。墙面挤压达利,他再一次闭上眼,再一次触摸。这段下水道,他曾经走过。这次的肉管墙面,不曾出现在过去飘落棉絮的高楼电梯通道,或是储存眼泪的中央空调管线。它是新繁殖出来的。他猛然眨眼几次,眼皮里的他,就消失了。达利睁开眼,白色光雾像是大量盐酸洗涤剂遇水挥发,辣出两眼袋的泪水。拧去眼泪,天空安静成为天花板,白光太阳死去成为日光灯。他有点惊讶,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台球桌上,不知睡了多久。桌面的绿色绒毛纤维细刺,穿过裤面咬了他。硬硬刺刺的触感,持续从掌心与脸颊皮肤长出绿光寒毛。一块吊牌从正上方的天花板悬挂而下,无法看见吊牌的标示文字。他想把刚才被小型轻艇追逐、下水道墙面紧缩成多汁肉管,以及墙面黑影记录下来,便摸摸衬衫口袋。空空的软布,没有任何硬物填充。一团印象模糊的残骸,圆滚滚地坠落台球桌,碰撞方糖形状的白色母球,一颗星反弹,滚动到守在洞口一动也不动的黑球,最后落入底袋的,是那本使用了好一段时间的采访笔记本。达利隐约晃见,刚才在下水道奔逃时,笔记本掉落在脚边的墨绿的球形藻类上。躺在台球桌上的他,侧脸一看,笔记本还立在那颗球藻上,跟着水面的呼吸,兴奋又浮起,萎缩又沉落。再多几道水波摇动,笔记本就被球藻吞咽到纤维的肚囊了。

笔记本失去去处,达利继续平躺,让睡翘的发尖,试着捕捉下水道换气口排出的蒸汽。闭上眼睛,眼皮里的他,潜入下水道。这一次,发丝只能侦测热度,留不住湿润。筒管通道弓起眼皮,黑暗失去了深浅远近,水泥墙面失去湿苔与软汁。一切就像老旧等离子电视收讯不良时的画面。篮球足球大小的球藻,蔓生在粗粒子的黑水面。原本追逐他的小型轻艇,停泊在三线闸口的汇流处。马达声被静音钮切换到眼皮膜外。墙上更漆黑的巨影,等眼珠一开始自主转动,就被格放到睫毛尖端,掉落到子画面。达利拨开脚边的球藻。它们似乎都漂浮于熟睡。整个K市的下水道活着数千万颗球藻,笔记本在哪一颗的囊内?浸泡几分几秒之后,已经写下的字迹,会开始哭出黑的蓝的软弱泪脚?最后,会泡出霉菌的边丝?又要多少时间过去,笔记本就会腐坏发烂,或者,被球藻分解消化?……达利反复推测,一声嘎啦炸响,从下水道接触不良的深处,播送着关于球藻的报道。

K市水利局为了重建污水处理的再生循环系统,再度勘探风灾后重新建构的下水道分流系统。当时排水分流工程之大,远比开挖地下第二层地下铁系统更加困难烦琐。一位医学研究者打趣比喻,地下铁系统是动脉,下水道是静脉,这个城市巨人的血管都病得不轻。在辖境居民对自来水水质与供应量稳定的高度要求下,K市行政团队决定利用下水道的水源,将流入的家庭废水、办公楼厦用水、未回收利用的雨水,以及精致工业工厂的低污染污水,全都净化再生使用。K市拟议,向官方进行巨额借贷,抵押物是K市所经营的市银行管理权。事关市政的重要民生需要与金融管理权,堪称K市经济单独核算后最大的市政赌注。争辩不断,退休议员工作组织也出面呼吁,这次借贷会让这座城市的民主意志,倒车半世纪。最后,市长决议举办一次K市管辖区的公民公投。公投结果,有效同意票超出预期,多过了百分之六十五。公投结果公布的后一天,市政府与上方签署借贷协议。水利局停止下水道的自动控制,于凌晨十二点进行多处封路管制,翻开近百块人孔盖,进行大规模的水质检测。漫无止境活在下水道的球藻,就是在这时候被发现,也被现场跟随的媒体大篇幅报道曝光……

行走在下水道里的达利听见了。球藻新闻之后,拥有文字工作者身份的他,为K市文化局办的《新K市生活报》,访问了一位专门研究藻类的植物学者。就是在这篇报道刊登发表后,无数球藻伸出墨绿丝手,捉住他落单游走的睡眠,吞噬入腹。它们曾经从陆桥的阶梯上,滚落一条湿答答的形迹,再搭乘只是经过的无人公交车。又或者,在凌晨时分,突然显示于手机的触控屏幕,自行放大到影像失真,分泌出奇特的白浊体液。大部分时候,这些球藻,都栖息在久暗之后可以看见事物轮廓的下水道。

又一声嘎啦炸响,和球藻一同载沉的新闻停播了,惊吓出达利更多遗失笔记本的焦虑。焦虑让水面的球藻醒过来,开始躁动伸出丝手,集体缠绕他的裤布。摸黑行走遇上这种状况,平躺的他不得不睁开眼睛,一睁开,又不自觉摸索其他衣裤口袋,忘了笔记本已经遗落在某一颗球藻肚囊。达利试图记忆笔记本遗落的周遭,以便下次入睡之后,可以直接走进这一段下水道。苏醒开始阻挠,球藻的纤维与墙面厚苔开始模糊,可能通向出口的爬杆疏松朽坏,污水支管也只剩下滴水的滴答……这些影音声像的残骸,在眼前白雾雾的光里,一块块自燃火化,连灰烬都没有飘落。

“老哥,你最好先下来,这里的台球桌不是床。”

说话的人是苍蝇。近几年,达利常和他在三重奏酒吧的地下室吧台,一起喝鸡尾酒,闲聊一些可能有趣的政治八卦和名流小道。年龄不小的苍蝇,身上依旧是那件烙上设计师签名的限量版T恤。百分百精梳棉的黑布上,浮出白油骷髅头,跟昨天晚上一样,没有眼珠、没有舌头,也没有皮肉的一张脸,却咧开了嘴,不知为何保持笑容。达利离开台球桌,才站直身体,呕吐感就从胃底涌出涨满食道。苍蝇小声示意,先跟老管家要杯水。十几步距离外,是开放式厨房,里头站了一个老男人,穿着白衬衫黑背心,脖颈勒着一只黑蝴蝶领结。厨房入口处悬挂一块吊牌,用餐区。这偌大的光亮空间里,还有另外三个男人。一个仰睡平躺在表演区的小舞台,颜面被发皱的外套覆盖,发出初次发情的公猫低鸣。另外两个男人在休息区吊牌下的马蹄沙发上,玩着扑克牌。这两个男人一个国字脸,一个倒三角脸,眉尾都被沉重的疲倦拉低危垂。眼睛都快眯成线了,他们还是把扑克牌展成固执的扇子,一手接一手,慢动作翻开各自的下一张扑克牌。每张扑克牌在离手的第一个翻转,丢往桌面的瞬间,插入光的缝隙里消失了。两个男人勉强看一眼达利,不是打量,也没有打招呼的企图,又继续丢牌,让一张张的扑克牌,躲入透明。

老男人没有对折身体,地面也睡得安稳。达利摇晃的脑袋,带领着双脚行走,看来十几步的距离,却绕走了三十步。他闪过一个担忧——再走下去,可能永远也走不到眼前的厨房。

“这里是哪儿?”达利问。

“一个下水道的临时避难室。”苍蝇说。

“为什么……我们在下水道?”

“我怎么会知道呢。”

“下水道的临时避难室?”

“老哥,记得吗,我跟你说过……那个在下水道的密闭空间?”

宿醉让达利又恍惚又镇定。苍蝇绕着他飞出圆圈。一种会压抑呼吸的气压,让他镇定清醒,“这里是吗?”

“你问我这个卖消息的?不是吧!”

苍蝇不再拍动翅膀。达利走到厨房外吧台边,两人都望着厨房里的老管家。

“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两位先生说的密闭空间。我被送下来的时候,只知道这里是下水道的临时避难室。说是避难室,其实是给下水道工程人员歇脚和囤放紧急物资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实际位置在哪里,特别是K市经济单独核算之后……”

惊讶稍微驱散了酒精的存留。K市以一座城市的规模,经历改革,取得区域性公民公投,进而另立特别法通过,与濒临破产的上方财政体系切割分开,拥有了市府的经济金融独立运作权。这些过程,发生在达利出生前的那个十年,现在全都散落在历史课本的书页。

“老哥,别吓到,老管家其实是经济单独核算之前,那个年代的人。”

“达利先生,K市发生这场经济单独核算时,我已经在这个临时避难室。我是听其他几位先生说的。还好,一样叫作K市,没有换名字,变成我不知道的新城市。”

达利巡视其他男人,不特别想知道其他几位先生,谁是谁。他猜不着满头银发的老管家,究竟有多大年纪了;K市经济单独核算,又是多少年前的事?

在酒精回流脑叶之前,达利试着提问:“这样的临时避难室,下水道里很多吗?”

“我只是一个管家,不是下水道工程人员,这个问题,我可能无法回答。”

“先别管这个啦,老管家,麻烦你给他一杯水。”苍蝇拉来高脚椅让达利坐下。

“达利先生,多喝一些凉水,加点柠檬汁会更舒服。人喝醉,是血液的含酒精量过高,那些解酒的偏方,其实都没有用。至少我那时候的解酒饮料,或是先喝鲜奶,是没用的。快速补充大量水分,降低血液的酒精浓度,是最好的办法……”

老管家的声调沙哑浊重,话语慢慢搁浅堆高。他边说边准备这杯柠檬水,有种学者的谦和与讲究。先在空杯加入冰块,再切下一片柠檬,挤入汁液,倒入常温水适度搅拌。达利的视线主动开叉成蛇信,沿着一条乳白色铁管,走到厨房墙角,再与另外三条粗细不等的钢管整齐钻进水泥墙。一条是三度循环净化的自来水,一条是用疫病牲畜尸体产生的再生沼气瓦斯。一般家庭用管线,多半就这三条外露。最粗的第三条管线,可以让一只成年沟鼠折返通行。这条管线里头装了什么,达利无所谓了。长久以来,他也不知道另外两种基本民生新液体与新气体,究竟是透明的,还是流动着彩虹的哪一条光谱。宿醉晕眩中的他,也无意尾随这三条管线,通往外头的哪一个行政区,又如何辗转流动到这个下水道的临时避难室。

“达利先生,之前,常喝醉吗?”

“我跟这位老哥,不是常喝醉,是一直都没清醒过。”

“这样有点麻烦……已经很久都没有补给酒了。”老管家自顾自说着。

达利不追问,不为自己辩护,也不准备等待有谁,会送酒到这个下水道避难室。这段喝醉的对话,前几天,已经出现过重叠。有一位,谁,躲入那一天的午睡。与谁对话聊到喝醉的片段,他已经写入笔记本,短短的,只有眨一次眼睛的长度。

谁问我说,“为什么喝醉?”

我回答谁,“我并不喜欢喝醉,只是喝醉之后能够昏沉,会觉得很安心。”

之后,谁就不愿意再与我对话了。谁从倒了墨汁的地板里立起身子,站到不停以U形接连延伸到没有尽头的沙发前头。我看见,谁穿着的衣物是由紧密的细钢缆编织,生出河流的纹路,冲出漆黑的左手右手。头上则长满树苗嫩叶,是谁的头发。谁还背着一个有铆钉的白色皮袋,白铜环腰带框了胸,圈了脖子,绕出另一只洁白的手,搭讪漆黑的右手。那胸前堆着水晶美人樱,开满两盆乳房的碎花。我已经无法分辨,那是乳房,还是碎裂的花蕊。

原来,谁,有可能是一个女人。这点,我从来都没有想到。

老管家递出柠檬水给达利,性征开始模糊的谁,急忙躲开了。

那片柠檬被拧成单一朵糜烂的纤维花,种在冰冷的不锈钢流理台面。

“柠檬皮泡着,会有油的苦涩。”老管家说。

达利大口倒入,水滚进滑润的喉管,在头皮凉出大面积的冷。

“苍蝇,我们怎么进这里来的?”

“我一醒过来,就躺在那边的沙发。你睡在台球桌,也快要……”苍蝇检视电子表,估量一会儿,“快要二十八小时了。你再不醒,就会有人开始抱怨了。”

达利回头,台球桌上方那块吊牌的文字,挤着扭曲跳舞,娱乐区。旁边十步距离,挂着运动区,由跑步机、飞轮脚踏车、举重台与哑铃组合,围出一个会私下凝聚汗味的空间。

睡了一整天?达利的手腕上佩戴一只机械表。自动上链的机芯,古董老旧。十二点钟位置的功能窗,银色月亮几乎圆满。九点钟位置的日期显示,静止在5。三点钟位置的功能窗,一根短针看出今天是某个星期二。六点钟位置的圆形窗,泄露了另一个不知位于何处的第二地时间,停在22的夜间时区。这些数字都不重要,因为这一秒,大表盘上的宝蓝色柳叶形秒针,是完全静默沉睡的。他摇摇手,皮革表带闪烁油光,秒针没有醒,也没有取走动能,飞出斧头摆锤,逼迫齿轮咬下另一轮齿轮,再慢慢挤压弹簧,反向再给出新生动能,骗醒另一组连接中心轴承的子母齿轮组,强迫秒针滑出一小步。过去,这只古董机械表,经常让时间昏迷。反复多次之后,它不知道已经为自己走出几岁的老龄。现在,一旦没有完全勒紧发条,手表就会刻意遗忘呼吸的方式。

“哔,下面声响,K市标准时间,五点零五分……应该是清晨吧。”苍蝇模仿已经消失的机械广播,为达利报时。

老管家没有佩戴手表,避难室的墙面也没有镶嵌或是垂挂任何时钟,可供重复验证。在唯有日光灯的室内空间,只能依赖电池发电的电子表了。达利将机械表的分针与时针,调整到苍蝇的时间。他快速转动龙头,让发条装置承受压力,不去追问秒针的位置,不取细针刺准日历窗的日期,也不校对星期显示上的英文缩写字……慢慢沉浸于橡木桶辣味的酒精,久泡之后,皮肤会渐渐失去对气温的敏感,最后,连季节都会从皮肤表层离开吧……究竟是第几秒钟?今天,究竟是不是星期二?如果是,会是第几个星期二?小小的凹窗格,自行选择了这个月七号的阿拉伯数字?这个月,又是几月,又是第几次的几月七号了?曾经,达利将这些写在某页的笔记本上,而那些不知久远之后、以一杆影子计量的诸多问题,在达利一人独自搬迁到租赁套房开始,始终没有给自己答案。如果能清醒,他就回到租赁套房,动笔写完采访稿;无法醒过来,就躺在地下铁出口的长椅,被枉死的流浪鬼魂坐扁成一片纸人,希望自己能与那些送行的银箔冥钱,一起由氢火炉燃烧成青蓝。如果是又一次意外,醒来,却浸泡在注满鸡尾酒的白净浴缸,被杂交的水果液气呛了鼻,却无法溺毙,就和那位开始熟悉的女主人,试着做爱。看着她修剪成扑克牌黑桃形状的耻毛,如同面对依旧陌生的妻,达利已经无法完整勃起。不过,只要摩擦足够久,引起浅浅的颤抖,还是会有体液流出……这些,就是那些不知不觉堆积出问题的日子。如此突然,被送入这个下水道的临时避难室,谁,能给这些问题理想的回答?达利不敢奢求。

冰凉的柠檬水校对出几点几分,多少减轻了喉咙深处的酸腐。稍微舒适一些,他留意到避难室里,没有电视计算机这类的沟通信息平台,也没有室内电话,或是工程用的两地传呼对讲器。达利用拇指触压按键,以空气手机拨号给苍蝇。只有目光立即接通。

苍蝇耸耸肩,“手机都不知道去哪了。”

“两位先生说的无线通信器,没有一起送下来。在这里,也收不到无线信号。”

表演区在无法确认多少步数的距离之外。舞台上的男人突然拉扯西装,蠕动躯体,以不倒翁的摇晃方式坐起来。他一站起身,达利估量这男人至少有两米身高,巨大臃肿成一具小型起重机。

“什么时候,才能关掉几盏灯……”胖男人发着牢骚,眼珠被肥厚的眼皮压得吃力。他的声调和眼缝一样细,有花样男孩的锐利。达利和他一接触目光,胖男人便欢快摇晃肥肉,一连几个大步,跨往厨房,跨出声量,“醒了醒了,终于醒了……我还以为,再也等不到有人被送下来……外头现在怎么样?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吗?对不起,都没有自我介绍,以前朋友都叫我高胖。就像你看到的,又高又胖。”

胖男人以手梳理油光头发,一阵莫名脸红。真的是又高又胖。他那种羞答答又软弱的说话模样,让达利哑口。达利估计,他应该和苍蝇差不多年纪,都有三十岁了。高胖主动握手,在达利手心留下一层乳胶油腻。中央空调滚落一阵凉风,把那层油腻凝固成冻浆脂肪。高胖握手激动,几撮刘海掉落,覆盖了额头。达利一凝视,那些在黑油里粉刷出来的白发丝,不是年少白发,而是吃了冷的动物脂肪。

“不好意思,我该洗头了,待在这里太久,变得有点懒。人一懒就脏,真是对不起,对不起。”

高胖赶紧把发丝抹回定位,急忙擦裤头抹裤袋,试图干燥双手。宽厚的肩头一直被微凉的冷气压缩弯曲,又高又胖,让整个避难室都躲入他身后。等高胖退后两步,消失的空间才又回到达利眼前。一盏盏的白太阳突然挑高许多。与高胖一对比,天花板至少又多抽拔四五米的高度。除了几个中央空调的出风排气孔,全都安装了六支一组的日光灯罩。达利这时才发现,整个天花板上空,在日光灯管晕眩的周边,飘着一层薄薄的透明玻璃。光在玻璃里滚动萤亮细粉,把整个临时避难室烘成一个自体发亮的白光灯泡。台球桌底下、杠杆举重座的背底、马蹄沙发的桌几脚旁、抽油烟机的叶扇间隙,以及角落一个不锈钢螺旋楼梯的镂空底部。这些应该要繁殖阴影的地方,只是稍微沾染了一些尴尬的灰,此外几乎没有阴暗。

如果苍蝇电子表的时间没错,现在的外头,就快天亮,天空应该就是这种尴尬的阴亮灰。达利经常看见凌晨五点左右的天色,他还记得,曾经醒着走上租赁套房的顶楼,在那天台上记录过的一段描述——这一次,K市的天空,取得另一种颜色。数以千万计、褪了色的乌鸦,占据了整个城市天空。它们布满高楼大厦的顶端,在太阳露出前的雾光里,停飞在空中的某个点,不停抖落羽翼里的微量银粉。这些银粉似乎是灰乌鸦的血与肉。灰羽翅膀一直慢动作重复拍动,直到裸露出内脏,它们才一一坠落,再由下一只渐渐褪色成灰的乌鸦,填补上那一小片天空达利望着全亮的天花板过久,在光亮里歪斜滑倒,没发现死落地板的一只灰乌鸦。这些日光灯,或许不是直线行走,它们是柔软的,只有那些弯曲的脚,才能走渡那些属于阴影的角落……他如此记忆着,却也无法推算,需要多少盏日光灯,才能让一个空间拥有如此饱满的光感。此时此刻,K市的天空颜色明亮与否、是不是有褪色的乌鸦盘踞,和避难室位于哪个行政区的下水道,这几者之间,没有任何引子,可以让达利推测答案。他只依稀记得,上一次喝醉之后,勉强倚身在城东电影区的人行道饮水机。在呕吐之后,就昏睡失去意识。等他再有意识张开嘴,呼出一口气,醺醉的已经是避难室里数亿单位的浮游菌种。借此,他确定眼前停滞的阴灰,不是入睡之后前往的K市,而是残存在一天之前的记忆。

达利并不担心身处陌生地方,真的遇上问题,立即追问的工作性格不变。他再次询问高胖:“这里是什么地方?”

“下水道的临时避难室……我也不知道在哪里,老管家说的。我是最后一个被送下来的。是在你们之前。老管家说的,应该就是吧。也可能……”高胖支支吾吾。

高胖!达利迅速叫喊姓名,打断新的话头,注视对方。被突然喊了姓名的高胖,一时愣住,讶异无语。这是采访时常常用的办法。当受访人多话,或是离题太远,达利会以此调动对话的焦距。

“被送下来之前,你有没有听过……绿舱?”达利切入新问题。

“老哥,你开始工作哦?”苍蝇插话。

达利只是一次斜睨,就剪了苍蝇的翅膀。

“绿舱……是环保科技的绿能房屋?还是治疗用的压力空气舱?还是什么其他的?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问,可是……”高胖又支吾了。

达利摇头不介意。苍蝇偷偷耸肩,失去翅膀的语言,很难解释什么,传递出去的模糊,让高胖更加一脸歉疚。

如果不是绿舱,那K市……醒了吗?不记得去过……下水道有这样的临时避难室……达利依旧微醺,跳跳晃晃,看着六点钟位置的第二地时区窗口。那里头只有一根短时针,不到大表盘走完一个小时,它不会跳一个刻度。达利也曾怀疑,第二地的时间,一直都是损坏的。

“达利先生,我不知道这个避难室,是不是你说的绿舱。我被送下来之前,可能是荒废的,有人把这里改建成现在这样。为什么改建,我也不清楚。”老管家说。

没有出口吗?达利差点脱口说出问题。

他直觉,这个问题不能碰触,就像访问政府官员,不能提问他与家人名下的不动产,是不是另有海外户头。提出这类问题,也显得太浅薄,没有文字工作者的敏锐专业。没有出口,所有人都无法进入临时避难室。他给自己结论,环视一圈,跟着角落的一具螺旋楼梯,偷偷盘转向上,发现玻璃天花板唯一的圆形洞道。他也发现运动区旁边的一面墙,其实是一扇电动铁卷门。它被漆上与墙面同一色阶的白,加上日光灯的粉饰,带醉的瞳孔很容易受骗。那种有鲜乳厚度的白,看久了,会让人失去体温,再多看几秒,白漆铁卷门就折出扇子纹路,不知是要张开还是闭合。铁卷门脚边则睡了一堆装水果的杉木架,和印有蔬果印花的瓦楞纸箱。箱架看来没有染上灰土,堆摆整齐,没有任何厄运欺近的迹象。铁卷门与地面的接触点,有一段小斜坡。斜坡上有防滑的齿沟,一路啮咬水泥路面,向门外偷偷延伸出去。那铁门斜坡,应该是汽车的出入口。那是多久以前的事?这里是K市下水道的临时避难室,为什么有车道?真是一个车道,又能通过下水道通往哪里、抵达哪里?

过去的采访工作中,达利到过不少这类位于路面下的特殊空间。K市的行政厅大楼,就有一个秘密的地下停车场,专门停放高层官员定制的防弹汽车。躲在市立电力公司大楼旁的河岸留言,是只有一道门进出的地下密闭舞厅。位于城南的河堤废弃发电厂,被规划成艺术园区。原本辐射外泄时的地下避难所,改建成一家舒适的二手古物旧书店。苍蝇说过,目前是第三代在经营。约莫半年前,达利打零工的美式餐厅地下冷冻库,餐厅的仓储管理员说,曾经是百年前一个望族藏放家族骨灰的地底墓园。因为冷冻库扩建挖墙,才出土被发现。就连达利位于市郊家中的地下书房,也是殖民时期的自宅防空洞,现在还堆放着大学的新闻传播书籍与被霉菌侵犯的学士服。还有夜店街上的那家三重奏酒吧,老板不愿意上到一楼,只待在地下室的吧台,品尝准备代理销售的新发现,仿佛他只要移动到地面的店铺吧台,所有代理的红酒,就会永远醒不过来,一直沉睡在随时腐烂的口味……达利能够抢救出来的这些记忆,都与地下空间有关。种种记忆,尾随酒精,偷偷流入眼瞳微血管,惊醒栖息在眼角膜的浮游原虫。它们以千分秒速倍增繁殖,在达利眼前织网,捕捉更多从白太阳的光纤里抖落的K市……行政厅地下停车场出现在老管家身后的厨房墙面。达利在第八十七号停车格,失手推倒妻子。一直不知道自己几岁了的儿子,站在第八十六号停车格,撇开头,将模型玩具车倒退入库。河岸留言躺在眼下的流理台。与妻子获得协议分居核准之后,每个龙舌兰买一送一的深夜,他经常走下河岸留言,聆听由四只蜉蝣组成的独立乐团,用小齿状的后腿胫,摩擦电吉他。直到凌晨一点左右,蜉蝣乐团会重复欢唱安可的成名曲,让舞池生满无数蜉蝣幼虫。这时,微醺的达利会走入地下舞厅的封闭厕所,和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女学生做爱。他没问过她的名字,她也没要他的联络方式,也没有收他的钱。有时,就只是撩起裙子落下内裤,解开裤裆放下拉链,以勃起不全的柔软阳具,推挤进入女学生的体内。为此,她遗落给他的,只有浅浅高潮松绑开来的一口呼气,像是叹息。因为年轻,女学生私处一直都是潮湿温暖的。因为年轻,达利的勃起也会多一些些硬度。在龙舌兰停止买一送一的那天深夜,女学生跟着水龙头落下的清水,流过老管家指间,躲入洗手槽的下水口。她没有从河岸留言的甬道走上路面,也没有在门口的纸本空白处,写落任何留言。那家发电厂地下避难所的二手古物旧书店,现在则困在柠檬水玻璃杯的透明冰块里。达利时常去那儿寻找旧书数据,打发时间,一直都没有看见店名,只记得那两位长得像是双胞胎的女店员,不时搭乘一部由圣诞霓虹包围的电梯,抵达他经常躲着的顶楼天台。她们一走出电梯,双双趴成不懂得性别的刍狗,在天台上的空中儿童游戏区,裸裎追逐彼此,为达利表演无关性交的杂耍。每一次,每一次,都无法完全勃起的他,会抽来面纸,擦拭偷渡到生殖器前端的水晶液体,再拿来床头柜的笔记本,迅速记录两个女孩爱抚彼此的新细节和新姿势。他记得最后一次写入她们的完整记录——她们的手或者脚,抓握住对方的脚或者手,滚成轮胎外圈的圆,从蜗牛造型的溜滑梯滑坡道上,溜到跷跷板广场。她们在缓冲设备上分开,爬起身,站立双脚成人,再从各自一整排的母狗乳沟里,取出只有一半的自动上链古董表,向我兜售。天台喷水池的水舞开始了,妻与儿子并没有抵达这个天台。女店员们胸前的十对母狗乳头,泌出第一道奶水时,我决定买下了那对被精准对切开来的古董机械表……一颗冰块突然滑倒,碰撞了玻璃杯。清脆让分开两爿的手表,在达利手腕上愈合,接黏成这只不知机芯款式与编号的古董表,也让眼前的临时避难室,精准对焦,再度清晰。

随着更多柠檬水吞咽入喉,达利又生出一串推测。这个临时避难室被谁改建?在地下多深的位置?高胖、老管家与另外两位玩扑克的怪脸男人,又是什么人?他们是怎么被送下来的,被谁送下来,为什么被送下来……他想记录这些问题。这些飘出奶气的疑问,和高胖油腻腻的体味,杂交得更加混浊。达利试着思索逻辑,背脊就盗出冷汗,空腹的胃囊也痉挛,逼他伸手捂住嘴。

“去吐一吐?”苍蝇又飞舞了。

老管家指向角落螺旋楼梯的边角。

“达利,去过盥洗室了?”高胖表情,忍不住追问。

苍蝇摇头,有贼贼笑意。达利看过几次苍蝇这种瞒着事的脸。呕吐感从胃囊失控,让他像是松齿的秒针,一路往螺旋楼梯方向纵身打滑。

盥洗室的挂牌紧紧贴在一道白门上方。门也隐藏在墙里。苍蝇高胖跟在后头,一起进入里头。盥洗室像是老式体育场的厕所淋浴间,十分干净。三个小便盆永远张着嘴在等待。角落的隔板墙围成大号间,另外加装了浴缸、淋浴的莲蓬头和洗脸台。一台超大容量的滚筒洗衣机,洗衣脱水烘干,一机多功能。灰白的水泥地板有潮湿的颜色,没有积水。达利跨往大号间,抢着找门把,一拉开门,就被角落一具尸体吓退了好几步。原本已经溢到口腔的少量呕吐物,一部分咽回食道,少量从鼻腔溢出。更大量的酸液引诱胃囊紧急收缩。达利把头埋进洗脸台,连着几回干呕,一道没有消化的菜粥食物,直接从咽喉喷洒出来,在瓷砖盆绽开不同颜色大小的碎花。接下来,就只剩苦涩的干呕。胆汁的气味在胃囊与口腔之间来回滚动。苍蝇的笑声硬成一颗颗的壁球,在盥洗室任意回力弹跳。

苍蝇抽搐,呼吸,一字接不着一句,“……我也一样,差点……就尿出来了。”

高胖仿佛真的会顶到全亮的玻璃天花板,刻意弯低脖子,搔着头拼命道歉,“不是故意不告诉你……”

达利冲掉来不及消化的花尸泥巴,漱洗嘴巴,吞了几口自来水,重新堆砌胆量,再走近看一眼尸体。与其说是尸体,那具依靠马桶水箱的躯体,更像一具干燥良好、保存完整的裸女木乃伊。她的一对乳房,是失去水分的旧袜子。错落的肋骨与骨盆,突出的榔头圆凸,勉强托着上半身形体,撑开的皮肤像痊愈的烧烫伤患萎缩变形。四肢也都被风干了,几乎无法分辨手与腿。全身没有油脂,也拧不出水渍,只剩少许的精肉结实包裹骨骼。她睁开的眼球比大眼金鱼更加亢奋凸出。两排牙齿整齐得比活人还漂亮,只是发黄成旧报纸颜色。双腿之间的外阴唇,完全脱水,紧紧闭嘴,只有头发与耻骨上的耻毛,如植编的新鲜假发,茂盛密生,也仿佛无数的毛囊深洞里,躲着数以千万计的冬眠吸血虫,为了与她共生,愿意久久吐露一些血,喂养女干尸的毛发。

“你再这样盯着她看,等一下会吐到连胆汁都没有。”

吐完后,盥洗室的内装物器轮廓,画出明显的棱角边线。达利不确定,苏醒,是不是已经逃到另一对眼皮深处。

是谁?——这个问题,我究竟抄写了多少次?

“她……是谁?这里怎么会有……”达利抹去刺在嘴角的肉渣。

“两个月前,不对,应该有几个月了,不,应该是半年前……对,至少有半年了。保镖抱她进来的,她也是喝醉的,到厕所吐,吐完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头,几天之后,就变成现在这样……变成这样,应该也有半年了,也可能更久,说不定有一年了……”

高胖掉入另一个没有定时器的深洞。没有谁的手,拉住那庞大的躯体。达利无法判断,一个女人死后,究竟需要花多少时间,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会自然风化成眼前的干尸。如果是男人,会花去更长的时间?疑惑开始堆积,逼他伸手拉回正在坠落的高胖。

“高胖,送她下来的,是什么保镖?”达利问。

“高胖,你什么年代的人?见鬼了,现在谁还在用保镖这种说法。不过,老哥,老管家说,我们也是被保镖送下来的。”苍蝇抢话。

“……要保护谁的保镖?”达利问。

“老管家说,是高楼层管理人的保镖,也保护我们。”高胖说。

“高楼层管理人?”

“高楼层管理人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要问老管家。”

“这个女人,是在这里死的?”达利再提问。

“她是在这里头,就慢慢没了呼吸,算是死了吧……对不起,她是谁,我不知道,我们叫她日春小姐,老管家有一份她的个人资料……”高胖突然激动,抖擞皮层,“对了,苍蝇真的很厉害,他第一次看到日春小姐,完全没有被吓到。”

“还好啦,我这辈子见过最多的两种人,政客,跟身体工作者,两种都在我家光溜溜走来走去,比死人更没有血色,尸体没什么好奇怪的……”苍蝇说。

“高胖,老管家那里,有这个……日春小姐的什么数据?”

“老哥,跟你喝那么久,第一次觉得,你真的是写东西搞采访的。”

达利持续盯看高胖,直到那双层颊肉露出犯了错的歉疚。

“我们……对不起,我是说,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文件夹。”高胖说。

“我也觉得很神奇,老哥,你跟我也有。那些保镖把我们的个人资料夹交给老管家。连我几月几号被炒了,也有记录,最厉害的是,我家老头登报跟我断绝关系的新闻,都有剪报复印,真的是见鬼了。”

不管翅膀倾斜几度,苍蝇都会飞出扰人的低鸣。达利没有打落飞蝇,专注于眼前的轮胎人,相信他才是提供解答的受访人。

“高胖,我们怎么出去?”达利擦拭呕吐物。

“出去?是离开厕所,还是离开避难室……”高胖说着,转身寻求协助。苍蝇一侧身,就飞入高胖两片厚厚的脂肪皮层。苍蝇兜绕一圈,打开洗手台水龙头,接水咕噜喝了几口,弹弹手指,示意高胖直接说。

“我们出不去。”高胖说。

“那我们是怎么进来的?”达利说。

“不是出不去,只是从来没有找到……之前,大家也没有认真找,老管家也是。”

“这里有吃有喝,连娱乐运动都分类好了,又有新朋友在一起,只差没有……”苍蝇飞眼到马桶边的女干尸,撞了透明玻璃,才说,“我们出去干吗?”

高胖摸出一手的头油,还扯断几根亮光发丝,勉强咧开肥唇,“虽然会好奇K市怎么样了,发生什么事……但没有谁,真的想离开。”

“苍蝇,你也不离开?”

“真的能一直待在这里,也不错。”苍蝇先是笑,转出神经质的狡黠,“老哥,如果避难室,是我听说的那个下水道密闭空间,你不想知道,绿舱是怎么回事?这消息追下去,一定是超震撼的新闻。”

达利跨出盥洗室门槛瞬间,有两只蜘蛛尾巴吐出了丝,结成一个死套。它们背对背,一只爬向临时避难室,快速张网,编织这里是绿舱的可能切入报道。另一只则爬回盥洗室,咬一口没有汁液的女干尸,担忧如何处理才理想的问题。几个粗糙的报道脚本闪过,中央空调一吹,网就破洞。就算追到这条新闻,如何送出去给报社或是传到杂志编辑?盥洗室的中央空调也在换气,没有呼出任何腐烂的尸臭。凭空对气味产生的恐惧,也就迅速淡了。达利觉得不该让女人光溜溜待在一群男人大小号的厕所,不管她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他也没敢立即回去搬移,怕一碰触,女干尸就碎了,解开肢体,掉落光那一头似真似假的乌黑长发。一个下水道的临时避难室,有什么地方,适合摆放一具没有腐烂的女人尸体?这个问题应该写下记录。一股无法勃起的兴奋,疲软了达利还没跨出的左脚。关上盥洗室的白门,微微充血的眼珠,被一旁的螺旋楼梯骗走,飞快向上攀爬。扶手栏杆像没有削断的苹果皮,往天花板拉提。漆了白的光感,渐渐镀上银灰,不知道在第几个回旋处,没入完全没有物体轮廓的平面黑。

在螺旋楼梯上头,连影子都不用躲起来吧。达利如此认定。

“保镖就是从楼梯,把你们送下来的,我也是。”高胖说。

苍蝇兜转打量高胖,撑开手粗略比量他的身宽与楼梯宽度,睁大复眼,隐忍着扑哧讥笑。高胖的肥唇抿成鳖嘴,忍着淡淡的怒意。红潮从双下巴,往耳垂肉晕开,慢慢烧卤一头皮肉。

“对不起……把你弄下来?那些保镖是怎么做到的?”苍蝇擦擦充满倒钩的脚肢,磨利嘴巴。

达利没有介入,抬头仰望光亮可以攀附的楼梯高处,天花板的玻璃盖成罩。那里,不是一条线,是一块近似白、近似灰、近似黑的丝绸银带。质地柔软而飘动,因为飘动,更难以确认阶梯是从哪一段落开始渐层消失,由白亮入银灰,由银灰铸成黑铁。不管瞳孔怎么调整,眼周筋肉怎么运用,达利都无法对焦,那圆桶通道上头没有一盏灯的深处,会有多少次螺旋,多少段阶梯?他把自己交给螺旋楼梯的漆黑太久,右脚突然踩上一段阶梯。他立即止步,没有往上再多踏一步阶梯。脚底与视线都落回立体光耀的临时避难室。所有白雾雾的棱角墙面,被光摇晃了数次,慢慢向他推近。环绕的白墙,没有阴影,移动的时候,软化出高球杯、香槟杯、啤酒杯、雪莉杯各种曲度的光弧面。这种被挤压的过程,一直都很缓慢,达利已经习惯。只要不直视它们,它们就只能捕捉到视角的余光。谁侧开脸等待了。一颗乳白泡沫碰触脸颊,在皮肤出现泡沫破裂的感觉瞬间,所有的白墙就会回到板模建造时的距离上。

“老哥,你又飘到哪里去了?”苍蝇说。

达利没有答案。

“高胖,以后你要注意,这位老哥一放空,会变成另一个人……我是说他可能,啪,就切换到另一个频道……”

达利飘过余光,制止苍蝇偏光的飞行路线,依旧没有回应的答案。一直等到所有墙角都站定虚线,他才开口:“高胖,之前,没有人上去?”

“我……走过一次。”

“你怎么走得上去?”苍蝇又飞偏了。

“苍蝇,你不要插话,”达利出声,“高胖,你继续说。”

“没有真的走上去,我上去一下子,就下来……我其实怕黑。”

苍蝇调动复眼,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肥胖的嘴,咕噜咕噜。避难室的空调温度,凉爽舒服。高胖每说一句话,都让他渗出一批汗水,骗来油光。每一颗停在皮草上的汗水滴,滚动着无数的油珠。再降温两三度,高胖大面积的皮草,就会长满刚凝固的水油疣。室内温度不变,下巴的水油疣滴落,轰击地面。水泥地板第一时间先吸了水,第二时间吞噬油脂。

“不要怕黑,高胖,你应该每天都上上下下……这个楼梯,是你的专属运动区。”

苍蝇露牙,僵住开朗的笑,摆出健美比赛的指定动作。一只蜻蜓尾巴点了一次某处的水面,产下怒意的卵,在高胖两三层肚皮脂肪里,繁殖出涟漪,才几圈,怒意就钻入被皮脂覆盖的肚脐。

“是的是的……我也很惊讶,不知道要几个保镖,才能把我搬下来。”高胖说。

苍蝇模仿生日派对的小丑,表演无声的笑,好不容易,才能出声说:“高胖,没有想到,你是一个有幽默感的家伙。”

“进来之前,我可是称职的销售工作者。”高胖说。

“推销减肥产品吗?”苍蝇又丢了一句。

“我们公司,主要是向K市的星级餐厅,推销最高级的进口有机橄榄油。”高胖用力抓起腰间的肥皮,用力摇晃,引起无数圈的脂肪层涟漪。

“胖子卖好油,真的假的?”苍蝇假装惊讶,抽搐声带,“老哥,有这家伙在这里,日子一定不会无聊。”

达利打断他们一来一往的调侃,说出问题,“台球桌旁边不是有一道铁门?”

“那个电动卷门,我进来之前就不能用了,说不定,在老管家进来之前,就坏了……”

高胖似乎还有话没说完。这时,秒针跳了一次,也可能是弹了两次,它和他都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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