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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假发。湿脚印的窥视

这是第几次淋浴了?

达利询问地板积水里的倒影,没有得到答复。

莲蓬头持续落下热水雨。一百米水深防水的求生本能,比古董表齿轮发条盒,更卖力留住青春。达利无法确定,在淋浴之前,秒针又停了几次,一共多久。只要狠狠上紧发条的古董机芯,加上潮湿的蒸汽,秒针便不得不持续飘移。

他在马蹄沙发上入睡醒来,不知多久后,又再犯困,又在烈烈日光灯下,闭眼,再度入睡与醒来。自然入睡之后与自然醒来之后。达利开始这样分类避难室的生活时段。把日常生活简化切割之后,他仔细计算过,这是第八次,在这个避难室,自然苏醒。在此之前,不是每次醒过来都会淋浴,古董机械表也不是每一次都需要上紧发条盒,才能启动摆锤。他如此正式向自己提问,这是第几次淋浴了?无法厘清问题,还拉出另外一组开始重叠的湿淋淋疑惑——每一次入睡,究竟睡了多久之后,才自然醒过来?手表在第三次、第五次,和这一次苏醒的同时,都停止不动?入睡后,秒针为什么不愿意继续走?它又停了多久?秒针会不会停停走走,一格一格骗松储存动能的装置……醒来的第一时间,达利都会找苍蝇对时,让柳叶分针与时针,跟上电子表的数字脚步。利用睡眠来计算天数的方法,很快就滚入厨房水槽的下水口,被厨余处理器嘎啦绞碎。

每次校对手表,苍蝇都会刻意严谨多嘴,“需要知道,几月几号星期几吗?”

达利也一脸正经,不改变回答,“在一个临时避难室,需要吗?”

热水雨被控制在刚好让皮肤发汗的温度。不锈钢莲蓬头的接缝,从银亮里生转出褐锈。达利在热水雨底下,睁开眼睛,试图钻入那些蚂蚁才能进出的喷洒细孔。这些孔洞接连软管,软管接连水管,水管没入水泥墙,可以逆流回到储水心脏。在避难室的正上方,或许是一楼地面,或许是接连而上的某栋高楼大厦顶楼天台,说不定有一个几吨容量的电热水炉,由微电脑控制每个小时的每一分钟,维持着四十五到六十摄氏度的水温。如果有人大水量淋浴故意超过一个钟头,电子芯片就会感应到水温已经低于预设的低温标准,立即启动电力发热,将新注入的冷水滚烫,怎么也不会超出六十度。一直淋浴,温度持续降低,会不会有巡逻人员发现异状,前往查探,通报任何人,也可能是高楼层管理人?因此制订出新的沐浴时限,那有些逻辑就可以成立了……这样的推论,让达利加长了最近几次的淋浴时间。不管是第几次淋浴,热水雨都不曾变冷,时间也久得把指尖的皮肤,吃出了明显水皱纹,还是没有听到老管家通知有关淋浴时间的新规定。

达利决定放弃,担心再多询问倒影一次,这是第几次淋浴?避难室的光纤就会把过去计算的次数,全数消化透明。

如此长时淋浴,也意味着达利与日春小姐共处的时间变长。第七次淋浴时,她还待在洗手台角落,这一次,她已经被安置在淋浴间的角落。苍蝇说自己有便秘问题,要蹲很久才能结束。蹲厕所时,日春小姐在一旁,苍蝇不害怕,说自己毕竟是喜欢停留在尸体上的虫子。他只是觉得别扭,也怕日春小姐不好意思,才把她抱到洗手台边。苍蝇发誓,不是他把日春小姐搬移到淋浴间的浴缸旁边。

“这样刚好,日春小姐在那个角落休息,只要不泡澡,谁都不会被影响。”

达利被苍蝇随口说出的理由说服。只是苍蝇学老管家称呼女干尸为日春小姐的书卷气模样,矫情不自然。

热水雨不厌烦,也不担心生霉,长时间抚摸皮肤,软化坏死的角质层。只有最上层的角质层,不相信增生已经悄悄停止。达利搓揉胸骨、脖颈、大腿、臀部的皮肤,最后来到手臂。他剥除那些软弱的乳灰尸体,不管如何用力,都无法清除死在古董机械表周边的角质层。包围时间的皮质细胞,无法呼吸了,依然紧紧抓着初生的新皮。新生皮质被迫提前死去之后,也不愿意松手剥落。大量的尸体包裹皮带与不锈钢蝴蝶扣环,仿佛这只古董机械表,通过精密的手术移植到达利的手腕。多次尝试之后,他不再勉强分离那些笃信自己还活着的死去皮质。水膜包裹了那些附生在达利皮肤上的念头……那些愿意离开皮肤的死者,随着热水雨掉落,跟着发亮的水流,冲入排水管,埋葬在不知处的另一头彼岸。它们都会流入这座城市的下水道吧?如果是,那它们最终通往了可以活的地方。如果不是,两地时间是坏死的。那以皮肤角质层从增生到坏死为基准,临时避难室这一头的时间,会以什么样的感觉在进行,又要如何计算呢?达利试着留住这些附生的问题,日后还有机会进行采访,面对美容师、皮肤科医师、动过整形手术的女明星,可以提出类似的老化问题,再从中萃取受访者计量时间与时间感的方式。

达利搔搔刻意不刮的胡须。它们立即变得更长,也更加柔软。稍稍留长的指甲,也出现弹性。第五次淋浴时,他在洗手台小方镜里,发现几根新生的白发。他记下它们的位置,再一根根连根拔断。这一次淋浴之前,他在那几个位置点,发现分叉增生成两根的白发。

这一次淋浴之前,他用力拔除镜子里的新生白发。每一根的疼痛,都只是不足一秒的瞬间。

“如果是假发,就可以永远留下来了。”

曾经有一个男人回答了这句话。

一直待在浴缸边角的日春小姐,半卧半坐,慵懒舒服地坐成一根三角衣架。她那束长长的湿头发,向上梳直,绑在淋浴间的毛巾挂架,摆正头颅,拉扯僵硬的脸,把整个身体悬吊起来。

“用我做的假发,植入头皮,就算把人吊着,假发也不会断……”

有关这段回答,以及之后发生的事,达利十分确定,都已经植入在笔记本的内页皮肤上。

受访人:地下假发店的老板。

如店名,这家假发店位于市政府办公大楼的地下商店街。老板是位瘦高的男人,皮肤白嫩,一张娃娃脸,像个少年,受到各年龄层女性顾客的喜爱。老板研发出一种化学油料药水,可以让假发永远柔软,保色光亮,怎么吹烫染洗都不会断裂。为了验证发明,他买下四分之一版的报纸分类广告栏,制作宣传的软性广告。执行费优渥,我立即接下这份软性广告的文字撰述工作。当时,我们都没察觉,妻子已经怀孕了。我第一次到假发店,老板用几个箍上长假发的全裸女模特儿人形偶,挂在橱窗的天花板,展示假发韧度。那几束假发,泡过特制油料,在轨道灯的探照下,发出红蓝黄绿金与黑的亮泽。假发的颜色无穷,比钓鱼线更坚韧!在老板要求的前提设定下,我很快就完成文字稿。

分类广告刊登之后,假发店的生意大好,老板再为那几个悬挂的女模特儿人形偶,穿上风格迥异的衣服。老板很满意,决定一次全额现金付给我。约定领钱的那个深夜,假发店已经落下大半铁门。我钻进店铺,老板正偷偷解开女模特儿的发结,让每一个人形偶从天花板落地。她们一落地,就急着走出橱窗,或盘坐或躺下,喊累要休息。老板笑眯眯地在她们的衣裤口袋,塞了一沓橱窗展示的表演费。只要再演出一个月,老板不单送她们每人一顶假发,还会请原来制造人形偶的工人,为女模特儿人形偶的塑料光头,全都移植他发明的假发。老板还称赞,生意超出预期,全都要感谢我的广告文案,吸引各年龄层的顾客——年轻时,一顶好假发,让你在镜子里多一位告解的神父。年老后,一顶好假发,让镜子里的你,多一位还活着的朋友。跑过生命终点,不管什么原因,你都需要一顶永远不会断裂褪色的假发……老板说,第一次读到这段文案,立刻就想为自己买一顶这样的假发。老板利落算数现金,一把全都付足,也请我从这几位女模特儿人形偶的头上,选一顶假发,当作送给妻子的礼物。我没考虑,直接挑选那顶一米长、标准黑的直发。

午夜整点的时钟敲响后,老板拿来另一顶一米标准黑假发,直接戴上头箍紧,嚷嚷要亲自为我验证假发的强韧。老板走入橱窗,踏上家用简易登高阶梯,把发尾绑上天花板的挂杆,从最高的台阶轻轻蹦落下来。突然一声巨裂。假发没断,是挂杆无法承受老板的体重,应声扯毁一块天花板的头皮。不知原因,橱窗的自动消防洒水器开始喷洒。下雨了。那些关节处有木栓的女模特儿人形偶,全都奔跑到店铺外,躲开雨水,避免潮湿生涩了肢体转动的顺畅。雨水一开始是冷凉的,等老板戴的那头假发全湿后,雨水就慢慢变得温热。我试着寻找消防器的总开关,但假发店里只有假发。抬头之后,天花板剥落更多水泥屑,出现一个洞。我淋着渐渐滚烫的热水雨,走上简易登高梯,整个头伸入天花板探看。热水雨喷洒,逼着我眯眼。那里不是装潢埋管线的内部,也没有中央空调系统管道。就在几寸夹板的另一面,是K市的马路。我用力探出头,破洞口刚好是分向的双黄线,没有汽车,也没有行人。我感觉无能为力,帮不上忙,收妥现金稿费之后离开。那些戴着假发的女模特儿人形偶,全都瘫软在没有人潮的地下商店街。如老板答应的,我从其中一位女模特儿人形偶的头颅,剥下一米标准黑假发。

我全身湿淋淋返家,第一时间送出假发。妻子收到沾了热水雨的一米标准黑假发,没有特别喜悦。她觉得颜色和直发式都太保守,和一直以来镜子里的她,并没有太大差异。

“这顶假发,不管我几岁,都帮不了什么忙。只有我死了,火化了,才会知道它戴上骨灰坛,值不值得。或者,你会希望,这顶假发跟着我一起烧掉,这样才能真正戴着它,看见你广告文案写的——多一位还活着的朋友。前提是,死后的世界,一样允许每个人可以拥有镜子……”

妻子不是向我抱怨。同一个深夜凌晨,她就戴着假发入睡。在眼珠快速转动时,每一根假发钻入她头皮的毛囊深处,蜷曲穴居,怎么剥怎么拔,也不愿意离开妻子的头皮。从那天起,妻子就是标准一米的黑直发。直到我们分居之前,都没有剪短,也没有变长。

某个从重复失眠里逃出来的深夜,我游荡到市政府办公大楼的地下商店街。地下假发店还在营业。那位原本佩戴一米标准黑假发的女模特儿人形偶,已经不再悬挂了。她失去假发,露出光溜溜的塑料头皮,在店铺里,担任女店员,解说假发的使用方法与植发的经济效益。橱窗里,只剩五个硬邦邦的塑料女人形偶,继续关节死硬不动,以红蓝黄绿金五种标准色的假发,表演悬挂,展示假发的强韧。不过老板也加入了。他戴着一米标准黑假发,把自己绑上天花板。他发现经过的我,十分兴奋。

“促销期已经过了,为什么还一直挂在橱窗?”我忍不住提出问题。

“我确实喜欢研发假发,可是最近才发现,我更喜欢拉扯头皮,挂在这里,给路过的客人观赏。”

假发店老板回答,大动作比画。或许是手,或许是脚,再一次触动消防洒水器,喷洒朵朵冒蒸汽的热水。

整个橱窗,真的又下起热水雨了。

“别担心,刚好可以测试潮湿度下的假发强韧度……”老板很开心地说。

热水雨就这样持续落下。直到几线热水雨,突然穿过厚厚的橱窗玻璃,滴到我的头发。热水顺着我一样是标准黑的直发,向下溜滑,不足一米。分居之后,我偶尔会戴上那顶送给妻子的假发。后来,不知道是第几次走过假发店,橱窗里已经不再悬挂女模特儿人形偶。她们全都移植了假发,还将假发剪出各自喜爱的造型,有些已经增生变长,超过光滑的腰谷,盖住臀部。不变的是,红蓝黄绿金与黑,六种标准发色。她们只负责招呼客人,独留地下假发店的老板,悬挂在不停喷洒热水雨的玻璃橱窗,继续展示假发的强韧度。

只是,我也发现了,持续有热水雨的橱窗店铺里,一位客人都没有。

热水雨,似乎可以永远都不停止。

那些舒服热烫的滴液,一次次穿越玻璃,湿淋达利全身。因为湿,衣服黏成了皮肤,因为湿,假发生植头皮毛囊。达利用力扯了一小撮头发,没有一根断裂,头皮刺麻通电。微量的疼痛尾随热水雨,抚慰每一个毛细孔,冲倒耳蜗深处的每一根寒毛。他往后靠,背部后脑勺轻轻磕上墙。是水泥墙,不是玻璃墙,也不是玻璃橱窗。他闭着眼触摸,身后湿润的水泥墙面,比玻璃还要滑溜。他假想,自己可以站着进入沉睡。他假想,一直没有停止搓揉皮肤的清洁动作。再过一会儿,就会开始搓落那些还活着的角质层。

他告诉自己,闭上眼睛之后,假发可以摘下,也可以离开地下假发店的地下街。闭上眼后,热水雨借由达利的肩膀当跳板,飞跃到日春小姐的裸身。水滴在飞翔中失温,停在接近锈色的干尸皮肤,因为没有体温,特别闪烁。第二滴落入第一滴,它们变成玩乐的水珠。等第三滴再加入,水滴汇流成水条,没有谁被干涸的皮肤吸收,仿佛尸体上涂过一层防水漆。那丛鲜活的耻毛,被氤氲水汽蒸得飘起来,摇成潮汐带上落单的海藻。腋毛也向外爬梳,被水黏成细束。开始活过来的,不只这些。第六次淋浴时,达利就发现,干尸脸颊出现几块正常肤色的皮斑。它们有弱弱弹性,大小不超过拇指指印。达利靠近她,几滴热水从阳具阴囊滴落到她的小脚丫,惊动了萎缩皮肤,引起一片鸡皮水光的疙瘩。那几块健康的皮斑,长出菌丝,三百六十度辐射快速爬行,拱起皱巴巴的真皮,褪去膝盖手肘的干锈。皮下组织生出饱满的脂肪,让乳房胀奶,水白盈盈。耻骨也出现弹性,撑开黏合的外阴唇。眼前的女干尸,活成了陌生的日春小姐。达利没有在K市哪里碰过这个女人,也不曾在哪个写入笔记本的荒废公园或是都心广场巧遇过她。眼前的陌生女人,伸手要解开挂杆上的发结,她手指不够灵活,无法松绑。达利微弱充血勃起,不知开口说什么,上前帮忙解发。头发一散落,日春小姐顺手勾住达利的脖子,拉近耳面低语。

“进我的身体来,就像在河岸留言的厕所,进到那个女学生的身体……”

惊讶让阳具又回到疲软多一些。呢喃一停止,少量血液又躲入包皮的青紫静脉,稍稍扩张血管的口径。

一条静脉说:“我的星期四不见了。”

另一条静脉问:“所以你躲起来?”

貌似女人声似女孩的她,回答说,“是啊,没有地方去了,只能躲到这里。”

某一条静脉疑惑,“这里,是哪里?”

她又说,“你进来就知道了……”

“进到哪里?”达利问。

“我的身体……”日春小姐一蹬,把两条腿都交给达利。她边说,一只手勾紧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抚摸无法完全挺立的海绵体。突然,有人轻轻敲打盥洗室的门。达利一睁开眼睛,确认眼前的女人,不是河岸留言的女学生,只是陌生的日春小姐活体。

“是高胖,没关系的。”她说。

他赶紧闭眼,一密合就看见日春小姐的表情僵固在安慰的微笑,脸颊又开始沉淀深褐色素。约莫一秒过去,全身生出锈,回到脱水脱脂的硬化干尸。又一声敲门,达利赶紧放落日春小姐,想把她摆回原来靠墙的姿势,硬化肢体无法被扳成三角衣架,只好让她双腿张开,坐在积水的地板。没有谁愿意让热水雨停歇下来。达利一回身,看见另一个自己,闭眼背靠着墙,搓磨角质层。他赶紧跟着一滴往回飞弹的水珠,跳回那位达利身上。两水滴融合的瞬间,靠墙的达利,立即睁开眼睛。他看一眼日春小姐,已经不是衣架子。她双腿大开,浮在薄薄的积水面。一头几乎一米标准黑的长发,没有绑吊在扶手杆,散落披挂在她胸前颈后。发尾还有因为结绑出现的波浪卷度。她的外阴唇和脸颊的那几块健康色斑,都发出水嫩的肉色荧光,兴奋着红润,微微肿胀成一张嘴巴。达利赶紧关紧水龙头,抽走烘干的配给内衣裤,和原本穿进避难室的外衣裤,湿漉漉躲入厕所。一打开厕所门,他立即被躲在里头的人影吓了一跳。厕所里,又有一个达利。这位达利站在马桶上,已经穿好他正端着的所有衣服。两份惊吓过量,那些发尖皮肤上的水滴,主动拉扯门外的达利,一次弹跳进入厕所。它们停落在另一位达利的衣服,马上就被吸收。

这第三位达利,坐回到马桶盖,惊讶那些被布料吸收的水渍,都是铁器生锈的颜色。小小一间厕所,他左看右看,怎么也找不到从门外飞入的达利。他看一眼古董机械表,秒针偷偷摸摸飘移着。谁,推开了盥洗室的大门。达利关上厕所门,没有让喇叭锁发出半点敲击。

高胖半颗脑袋试探盥洗室,小声问一句,“达利……老哥,你在里面吗?”

达利的屁股没敢滑动一厘米,高胖的脚步声却长出翅膀,飞过厕所,无声降落到淋浴间。不再喷洒热水雨的莲蓬头,刚好抵住高胖宽厚的驼背,本来要滴落的热水,被另一个开门声,吓得收干口水。

尾随进入盥洗室的是苍蝇,声量如平常直奔,完全没有收敛。

“高胖,怎么样,推销得如何?”苍蝇左右飞摇。

“我现在才要开始……”高胖的声音生油了。

“那你还等什么配菜?”

“日春小姐,我叫高胖。在这里那么久了,你一定看过……我虽然胖,我的……我的,其实不小。”

“什么不小?”

“那个……”

“哪个?要直接说出来才算。”

“阴……茎。”

“你看,直接说出来,有这么难吗?日春小姐,我相信这个胖子说的,他只是比例上,看起来小,实际不小。”

“日春小姐,不是全部的胖子……都知道怎么做爱。”

“对,高胖说的对,他就是知道怎么做的那种胖子。没有人不知道。”

“日春小姐……我不想,在这里也……对不起、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你现在不做,才真的是……”

漂在积水摊上的日春小姐没有回应对话。高胖尖细的声调,也变得软软虚胖。一阵发红的水蒸气,冲上天花板,一路滚到厕所上方,把日光灯热得发雾,把玻璃罩蒸成雾镜子,折射出淋浴间的影像。雾雾的高胖,一样又高又胖。他像似发抖,也像似摇晃,全身层叠的皱皮,拍得啪啪响,连全身关节软骨,都发出叽嘎摩擦。对不起。对不起。声音也被蒸成雾。肥硕下垂的阴囊撞击枯萎无光的骨盆,一次。细长的阳具躲入干涸阴暗的下水道,一次。对不起,就被重复诵读一次。盥洗室陆续响起其他声音。这些声音,在天花板的雾镜里,蒸出密密麻麻的倒影。

皮带扣在水泥地面跳踢踏。

裤头拉链的齿轮,咬合了又松开。

日春小姐的旧纸牙齿,被撞得咬合磕磕。

秒针怎么也过不了这一刻度,也不愿意在空白处来回弹动。

表盘上的月亮、日期、星期、第二地时间,困在蓝宝石表盖里呐喊。

高胖的巨大身躯,以活塞式律动,推动日春小姐的骨盆,每一个生锈的关节,嘎啦嘎啦彼此咬合,运作齿轮,螺旋装置转盘,从肉身舞台中央,升起一堆立体数字……数字们东倒西歪滚动着,进行某种选择号码的赌注博弈。最后摇出的编列序号是——2.007.070.7。我一低头,发现自己正踩在相同编号的一块圆形人孔盖上,从下水道螺旋升起到路面的舞台。舞台周遭是我熟悉的K市。这一天,所有街道都被火红的天空烧成红土泥浆。没有下雨。市政府办公大楼周边的马路,却都出现浅水摊。水不深,刚好淹没脚踝。空气里失去风,水面都沉沉睡着。为了让它们安睡,水气在水面上三厘米的位置,凝结出玻璃,让我行走通过。我清楚知道这一天的目的地,于是只走几步路,就抵达了,市立剧场。一出舞台剧的排演正要开始。我坐在观众席角落等待,并在笔记本里记录这段不知第几场幕的戏剧排演——一个拥有沉默长相的男人,在自己家中厕所,偷窥别人做爱……看过那段排演之后,我没有再到市立剧场去看正式公演,直到获悉舞台剧停止公演的消息,我第一时间翻看笔记本,发现那个做爱中的“别人”,不知被谁特别加框标记成我自己,“达利”。我很惊讶,笔记本怎么被更动了?如果我走入了舞台剧的表演空间,为什么没有工作人员出面禁止?如果我闯入那位看来可以一辈子都不说话的男人家中,这位沉默的男演员,为何躲入厕所里,偷窥我,却不呼叫警卫或者保安,将我赶下舞台?和我做爱的女人,不是妻子,不是女演员,不是扮演妻子的女演员,不是妻子扮成的演员,也不是任何互换身份的陌生女人。那和我做爱的女人,是谁?这些问题,在舞台剧停止演出之后,到现在,我没有在笔记本的其他页面,翻找到有谁给了我答案……

躲在盥洗室厕所里的达利,一样也没有答案。他继续排演这桥段的下一个动作——模仿那个拥有沉默长相的男人,再度站上马桶。光脚踩上马桶盖,很滑溜很熟悉。慢慢探头窥看的动作,他在第二位达利飞入厕所之前,已经反复练习多次,依旧紧张得满身汗水。达利停在刚好可以看见高胖的高度,演出偷窥。

高胖把日春小姐搬上洗手台。双脚张开的坐姿高度,加上洗手台的高度,刚好让娇小的脸,埋入高胖的小腹下方。

“真的不小,高胖,赶快啊!”

在又高又胖的躯体反差下,兴奋的阳具真的显得细小。突然,苍蝇从后头用力推了肉垮垮的巨大臀部。高胖的表情抽搐,摩擦出疼痛。

“这样不就进去了,还怕痛?来吧,继续,再用点力。”苍蝇说。

高胖又连两声,蒸热发雾的虚胖道歉。他闭上眼,摇动比洗脸盆更大的臀部。腰间几层真皮呼啦圈,磁浮环一样飘摇旋转。高胖小心把日春小姐湿淋淋的标准黑发抚平,从洗手台接来清水,湿润她的嘴唇。担任女演员的日春小姐,也把嘴张得更大。每一次摆动,干尸的头颅就撞击豆腐皮脂肪层。加上最后一声热气蒸发的,对不起。所有交响的音符集体死去,整个盥洗室静谧成失去演员的舞台。

被偷窥的人,高胖,和记录在笔记本里的侵入演员,达利,都高潮了。躲在盥洗室厕所里的达利,勃起不全,也都高潮了。他推演记录在笔记里的偷窥者,那位市立剧场舞台上的沉默男演员,在偷窥他时,一样也在内裤里射出微量的体液吧。半透明的体液,从日春小姐干涩的嘴角淌流出来。汗水流过所有男人的鬓角,就连旁观的苍蝇,也从鬓毛坠落一滴汗。高胖没有抽出,僵硬在射精状态,流出前列腺素、胆固醇、玻璃酸酶、抗坏血酸以及无数精虫。日春小姐嘴周唇肉皮肤,一秒,一刻度,一阵刻纹波浪的涨落,从生铁锈颜色恢复粉嫩。两瓣巨臀,再度颤抖全身脂肪。海浪又一次灌入崖岸洞穴,拍击原本干燥的食道,灌溉龟裂的胃囊。高胖肚皮,快速少了一圈。臀肉大腿的小圈脂肪,也明显减少。皮肤来不及反应收缩,快速垮落出现橘皮纹路。这些皮质组织的裂痕,拉出一张张的嘴,好像讥笑,也像真心替谁开心着。高胖惨叫一声,不是再次满潮,而是被什么惊吓了,急急抽出。

“怎么突然停了?”苍蝇看出高胖的惊吓。

“日春小姐的……舔了我一下。”

“见鬼了,她的嘴巴舌头要是能动,不说话,也会先咬断你的小水管吧。”

高胖拉起裤头,说不出话,同时被地板上的某个东西吸引目光。苍蝇先看了地板上的血丝体液,接着也被那个东西吸引。达利看向他们注视的位置,发现一对湿脚印。它们一路从淋浴间连线到洗衣机,再拐弯到厕所。那是刚刚第二位达利遗落的未干足迹。这对湿脚印没来得及,跟随第二位达利跳进厕所。它们没有眼睛,漫无方向一直行走。在三个男人的注视下,这对湿脚印小跑步踩过积水摊,激起水花的神经质紧张,在干燥的地板上繁殖更多立即死去的湿脚印。它们绕了一圈,把苍蝇和高胖的目光都引到厕所。偷窥者与被窥视者,不管是不是演员,都发现彼此了。达利赶紧蹲下坐稳马桶,双脚才落地又赶紧收回,生怕门缝咬住趾头。厕所的地板上,也有一堆不知道是第二位达利,还是他的湿脚印,正绕着马桶兜圈子。已死的、颜色深的湿脚印,被唯一活的浅色湿脚印,反复踩踏。垂直烘托照明的日光灯,让盥洗室里的所有人都失去形体影子。达利躲着,记着,那段侧写记录的排演。记录里的这个时候,有人走向厕所,慢慢靠近那位长相沉默的男演员。达利无法衔接那出舞台剧接下来的戏路安排,只能顺着模糊的桥段排演。天花板的光雾镜面,并没有再一次翻开遗落在下水道的笔记本。

那下一页,已经被绿藻吞食分解消化了吗?

达利丢问题给自己。如过往,没有谁在笔记本里写落答复。

脚步声逼近,他紧张地在门板上开始虚构杜撰,新的脚本——临时避难室的厕所外面,没有苍蝇,没有高胖。刚刚,不管和谁一起做爱的女人,不是一具要重新复活的干尸。我是那个拥有沉默长相的男人,躲在自己家中厕所,如同现在厕所里的第三位达利,抱膝蹲坐在马桶盖,不会发出任何声响。谁,只要有谁愿意说一句话,不管力气高低,是不是微弱得可怜,我都愿意与这句话,同时消失。舞台上的他与盥洗室的我之间,也是苍蝇高胖和第三位达利之间的厕所门墙板,没有被打开……这些,如何发生?盥洗室的厕所,可以像旋转木马,开始圆盘移动,螺旋一样旋转,升降齿轮一样慢慢旋转。直到所有人都发现,这个厕所竟然有一面墙,是空的,没有砖泥也没有三夹板。我只要演出一脸讶异,就像不愿意说话的沉默男人,演出的巨大讶异,就不会有人发现我在偷窥。谁会愿意相信?自己家中的厕所,竟然会失去一面门板墙……强记下来的段落,浸泡在蒸汽光纤。这些发雾的,和那些被吞入球藻而潮湿的,由水分子透析,兴奋分离也努力杂交。繁衍生出的新记录,被盘踞的热蒸汽,闷出霜白的、橙绿的、泥煤黑的霉,爬出更多的菌种,把更多想象烂成一颗颗滚入桌底墙角、度过一整个冬季的柑橘。

之后,达利没有以那位沉默男演员的表演戏码继续躲着。不管是盥洗室,还是有压迫感的厕所,没有如旋转木马原地螺旋,也没有隔板墙凭空消失或者门板突然透明成玻璃。他无法确认,门缝外的,是高胖,是苍蝇,还是侵入记录舞台的伪装演员达利。一个淡淡的假影,从门板底部的缝隙晃动出现,看来病恹恹的,十分细瘦。假影被挤压成戴着施工灯帽的下水道维修工人,不停寻找水道路线,地板门缝才出现胖墩墩的十指。是高胖的手。手一离开地板,假影就被拉长,爬上可以通往人孔盖的通气通道。门缝唤来的,又是高胖的旧皮鞋头。蒸汽被中央空调除去湿气,原本危危病态的假影,从地板里被拉扯出来,在空气中断裂,飘浮到光纤缝隙。门板摇晃了一下,两米高的高胖,缓缓从门板上方探出半颗头。四个眼珠一晃过彼此,两人都露出笔记本记录的表情,看不出谁比谁更惊讶。

苍蝇在洗手台方向喊出声:“谁在里头啊?”

高胖的眼珠,鸽子一样溜转,也发现厕所地板上的湿脚印,支支吾吾,“是达利先生……对不起,厕所里就你一个人?”

达利点点头,也变成鸽子眼睛。两个人模仿市政府广场上的鸽子,以数百只的集体鸟体,低着头各自啄食地板上决意要消散的湿脚印。一抬起头,又寻找彼此都不知看往哪里好的眼睛。

“刚才,是日春小姐的舌头突然舔了一下,我才抽出来的。你看到了,对不对?”高胖气急吁吁,立即又转口,“我不是要你帮我证明什么。真的对不起,我不应该对日春小姐,只是……”

“高胖,我相信你。不用担心。”

高胖的鸽子眼珠停住,被细致的血丝虫侵犯。少许泪水射出眼角,堆积液体,没有流落。有好一会儿,高胖都说不出话,直到肥厚手指弹开泪珠,才瞬间烧红了脸,“那达利先生,要继续吗?”

“继续什么?”

“就是刚才的……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达利先生想做什么,都可以。”

达利舌头瞬间脱水,浆干成板,声带也失去润滑,干燥得说不出话。他听不见排演进行到这一段,记录在笔记本里的自己,响应了那位长相沉默的男演员,什么样的对话台词。高胖打开厕所门,达利的视角,刚好接触到日春小姐。她的大腿被扳得更开,海葵阴唇慢慢沉淀出生猪肝的保护色,随着残存的蒸汽摇摆荡漾。海葵的肉瓣突然出声质问达利。

“你为什么不想跟我做爱?”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知道该怎么做。”

高胖回答,一连说了两回。话语还待在厕所里,他就转身离开。在那个记录里,我也是这样转头离开消失的?达利反问自己。巨大的高胖又失去脚步声了。一直到盥洗室大门被关上,达利才恍惚走出厕所,用失去鲜嫩度的声带与舌头,对还没有离开的苍蝇,微弱解释。

“刚才那个人……不是我。”

苍蝇突然一翻身,飞入洗手台的小方镜。那后脑勺和镜面里的脸,都嬉皮笑嘴,“老哥,我跟高胖,也只是闹着玩的。”

达利走到日春小姐旁,确认脸颊那几块皮斑,已经是健康的。她的嘴唇周围,和被撑开更大的口腔内部,都被黏液滋润成鲜嫩的皮肤与肉。少量带有血丝的乳白黏稠物,还在积水摊里爬行。达利无法立即判断它们是体液,还是被排泄出来的脂肪。达利记得,第五次淋浴时,秒针突然疲倦停止,蹲马桶如厕的高胖,告解了自己的问题。

“不管我怎么吃,都不会超过两百公斤。多出来的脂肪,全都会排出来。”

高胖在被送进避难室之前,曾经到市政府的医疗中心,参加了辖境居民的体重控制工程。医疗团队评估出最宽容的健康体重上限,在他腋窝深处,植入药物芯片,一旦血脂与体脂超过标准,就会释放微量药剂,从全身毛细孔排出脂肪。达利也听苍蝇描述过这项体重控制医疗法,但消息里并没有提到,脂肪是否会从尿道口跟随射精排出。临时避难室里没有体重器,达利无法知道射精时的高胖,是不是刚好碰触到两百公斤的临界线。

日春小姐膨胀出厚度的舌头,伸出一截柔软尖肉,逆时针方向,缓缓舔食那些还待在唇尖的黏液。

“见鬼了,日春小姐真的活过来了。”苍蝇说着,全身发酸抖了一阵。

达利也感染一身寒毛鸡皮疙瘩。他抠起地板上像体液也像脂肪的软冻块,抹上日春小姐的嘴。舌头比娃娃鱼柔软,哭出灵活,把新的黏液卷入喉咙。每一回喂食,嘴唇都会轻巧包裹舔舐他的手指,引诱少量血液流向下腹。达利知道,就算喂完高胖体内所有的体液与脂肪,也无法完全勃起。

“老哥,这样好吗?”苍蝇依旧困在小方镜里。

“那怎么办呢,不管吗?你不是不怕?”

“一个人活着,想要死透,再也不愿意动的,很多。死了,还像她这样动来动去,一直要活过来的,我是第一次碰到。我不是怕,只是觉得怪。”

“一个卖消息的人,什么时候正常了?”

小方镜里的苍蝇,有六只脚,也都被达利的反诘黏死,飞不出镜面。达利抹完地板上所有黏液,盯着日春小姐的玻璃眼珠。那对还无法转动的视线,对焦在天花板上的一个中央空调。气口的格纹网孔吸食着牵手的蒸汽。少许白色水雾在那里犹豫徘徊。

“一定有什么管道,通到外头。”达利说。

“中央空调吗……能通到哪里?问题是,我们过不去。”

“真正的问题是,要多久,才到得了外头。”

“那也要管线通到外头才行。”苍蝇看一眼电子表。数字稳定跳转,脉搏也跳动,两对眼皮学着翅膀跳颤。

“苍蝇,你还记得跟我说过的绿舱事件吗?”

“绿舱事件?”苍蝇找到裂纹,赶紧钻出镜面玻璃,嗡嗡飞出,“哪一个部分?”

“应该是我们被送下来的前两个晚上,在三重奏,你说有绿舱事件的新消息?”

“那个消息,你没有写到笔记本?”

“没有……重新看的时候没有。”

“那天晚上,我都喝到看不见马路了,老哥。”

“不要躲,你不是会忘消息的人。”

“消息都是要卖的。”

“在这里,卖给谁呢?”

“见鬼了,老哥,这样逼人的?”

“是,没有买卖,你说不说?”

“说说说……好像,好像……是开挖地下第二层地下铁,挖到绿舱……”

“每次你说,好像,没有一次值得我花钱。”达利的语调降低到体感温度最冷的三摄氏度。

“老哥,有人不花钱,还动气的?”

“我这次就是。”

“好好,不要动气。对,我记起来了,是下水道工人集体失踪的事。没错,见鬼了,老哥,这个临时避难室会不会真是绿舱?也不无可能。我们活生生跑到消息里头来了。那这消息怎么卖?我也一起卖?怎么估价……”

达利眼一眯,苍蝇不敢再左斜右侧乱流飞舞。苍蝇快速描述绿舱事件的拼图,立即新生的消息,来自他父亲刚招揽的一位新生代党干事。新干事熟知苍蝇的消息工作者身份,想用他祖父说的故事来套交情。这种新生代党干事,每年至少有两打以上,进出苍蝇在K市的独栋豪宅老家。苍蝇连这位新干事的姓名都没记住,只记得名字里有一个,水。水的祖父,在九十岁喜寿宴会隔天,在熟睡中去世。他祖父这辈子都是K市的下水道维修工人。在水利局挂证五十年,才退休归还服务牌。K市的下水道,没有哪一条他祖父没有走过。那些在下水道遇上女鬼献身,或是差点被台风大水冲到出海口的惊险事迹,都没让苍蝇离开眼前冰凉的白啤酒。这种程度的消息,根本没有买卖价。直到水说,他祖父喜寿当晚吐露的酒后故事,苍蝇才忘了要喝干剩下的杯底,听到手心把白啤酒都热成常温。

“那个水的祖父,其实是三十多年前,下水道维修工人集体失踪的其中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回到路面的。他祖父什么都没说,骗说忘了请假,偷偷跟团离开K市出境旅游了一趟。他们一家人跟那些公务员,就真的相信他祖父说的,真是脑子长瘤,开刀救活都算浪费……”

“苍蝇,告诉我集体失踪的部分就好。”

“好好……那群老家伙本来在做定期的下水道照明灯检修,走啊走,却走到一条完全看不见东西的下水道。老哥,我是说,完全看不到东西。一打开头灯,光线就被黑吸走,勉强只能照到前一个人。他们一个接一个,摸着黑墙走。带班的组长,突然摸到一个水阀门。他祖父也说,没人记得有这样一个水阀门。几十年来,从来没走过那条下水道。后来,应该是带头的组长吧,把水阀门打开。突然,那个光,妈的,像是有电的海浪,把全部工人都卷到里头。那里头像一个不知道哪来的房间,亮得好像刚发烧的白光灯泡。他祖父因为膝盖软骨钙化的老毛病又痛起来,坐在水道对面休息,等他靠近,水阀门已经关上。就只有他一个人,留在那条下水道,怎样都转不动水阀门,也拉不动。刚开始,还有一点点光,从门缝流出来。老哥,是像水一样流出来喔!他祖父就听到有人问,这里是哪里?之后,整个下水道又一片乌漆抹黑,什么都看不到。他祖父狂喊,一直叫他们从里头把水阀门打开。可是没有人回答。他又放声问,那里头,是哪里?在不知道东南西北的墙里头,居然有人回话……老哥,回答什么,你知道吗?”

达利冷冷,没有回答。

“老哥,那声音回答他祖父说,绿舱。那里头,就是绿舱。不过要我说,他们是鬼打墙。他祖父下去维修个灯,失踪了一整队的下水道工人,最后就他一个人从市政府议会厅旁边的人孔盖爬出来?怎么可能,我会那么容易就相信,可是他祖父这一进一出,竟然整整一星期。他祖父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渴死饿死,出来的时候还变胖了,好像那条下水道的空气,除了氧气,还有蛋白质配脂肪……”

“苍蝇,停在这儿。”

“没人听消息,这样喊停的。”

“我只想知道,后来呢?”

“后来,他祖父就回家啦。还能怎么样?只是回家之后的第二天,他祖父拉出好大一坨屎,把他家马桶都堵塞,还调动市政府的公共化粪车去抽……”

“不要又乱加。”

“老哥,我什么时候给过你乱扯的消息?我买卖的,是原话转述路线,百分百忠于消息。不然哪天真离开这里,我怎么卖你消息?真的,不是我乱加。我也骂水,他那张嘴真的是走政治的料。那个水也说,绝对没有乱扯,是他祖父死之前,亲口告诉他的。当然,他祖父不知道自己隔天真的睡死……”

“可以了,还有其他吗?”

“老哥,我先坦白,剩下的,我是用推论的,要听听吗?”

“你说说看。”

“这是你要我说的啊……我想,他祖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跟单位通报失踪,单位的调度主管也没有发现失踪了一队维修工人。很难说得通,对吧?另外,没人备案通报,警察也不可能主动进行调查。之后他祖父自动申请调组,就被编到另一组维修队。等他跟不太熟的下水道维修工人,再回去走那条路线,把照明灯全修好了,他祖父再也没有看到那个水阀门,也没有找到那些失踪的工作伙伴。老哥,一整队的人失踪,没人知道,可能吗?”

“……在这里,我们永远不会有答案。不过那些失踪工人的家属,也都没去报警备案?”

“老哥,这就是重点。有人去报警,事情一定曝光,可是就是奇怪,真的没有哪个老家伙的家人去备案。如果有,这条消息就没有我拿出来卖的机会。可是,我还是有消息可以卖……老哥,你相信吗?”

“苍蝇,我被你搞混了,那些失踪的维修工家人,究竟有没有人去警察局备案?”

“档案里没有。”

“档案?”

“是的,档案。”

“苍蝇,不要搞神秘,什么档案?哪里来的源头?”

“寄给我家那个老头的。”

“你的……”

“对,原本是要寄给我家老头的一份档案。那时候,他在帮一个市议员辅选。可能是竞选小组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说不定,是偷的。就是一张影印,上头就是下水道工人集体失踪的事件。我猜,是要用来攻击执政的现任市长,修理他怎么会不知道发生这样的事。这种管理疏失,肯定是经济单独核算之后最大的行政丑闻。这么重要的档案数据,竟然用快递送。那天只有我在家,我当然不客气全都看过一遍,不然我哪那么多消息卖啊!他给我那一点生活费,缴贷款就没了,塞牙缝啊,要我喝西北风过日子吗……”

“等等,苍蝇,你怎么知道,那不是用来误导选举的假消息?”

“我就知道你会问。老哥,警察总长加上市长,两个人的签名都在上面,应该不容易假造吧?全部的档案,也就是一张说明报告书,还是从竞选小组发过来的快递。只是搞个匿名消息,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那些先不谈,说明报告书写些什么?”

“重点就是,确实有一组下水道的维修工人,在执行勤务的时候集体失踪了。打报告的人脑子没烧坏,也没打错字,那确实,他们的家人也没有人去报警备案。真的是一个人都没有……老哥,很吊诡吧。”

“这不合常理。”

“就是不合常理。只是警察局吃案,顶多警察厅的总长道歉请辞,就谢谢落幕再联络,也没什么好炒作。”

“……你怎么看?”

“见鬼了,老哥,这可是你第一次问我的意见啊。”

“快说吧。”

“问题不在工人集体失踪,问题是为什么那些家人,没有人去报警备案。”

“就这样?其他的呢?”

“什么其他的?老哥,我可是弄了好久,才参透我家老头可能的选战策略。我怎么知道他会怎么进一步调查。”

“苍蝇,这份档案跟绿舱有什么关系?”

“老哥,这份档案,加上水他祖父告诉他的故事,你不觉得,那群下水道维修工人,就是在绿舱消失的?一个下水道的发光密闭空间……光是这个标题,这条消息,就够我请你喝酒两三年了。”

“……档案里有没有提到绿舱,有没有漏掉什么?”

“那张影印,我至少读过十遍,就只有说明集体失踪的事。绿舱这两个字,拆开来,合在一起,都没有出现在报告书里。老哥,你不是劝过我,这些都是八卦小道,要是太完整,太认真说明,细节太详细,消息就不可信了?”

“下水道,失踪工人,绿舱,发光的密闭空间……一定有什么关联。”

“老哥,你是说,跟这个临时避难室的关联?”

“不一定,不过一定有什么可以连起来。”

“啊,老哥,那个水阀门关闭之前,水他祖父好像还听见走进去的伙伴说,那里头,有一个男人,一个小男孩。”

那里头,有一个男人,一个小男孩……某张笔记本的内页,从光亮之中摇晃到达利所在的避难室。他无法看见,记录指的“那里头”,指的是哪一个具体的空间地方?

失去热水雨的盥洗室,渐渐失温。日春小姐干燥萎缩的眼周,慢慢积水红润,从两侧眼角钻出两条萤亮的泪虫。一对渐渐分色黑白的眼眸,在眼眶里溜啊溜的,转成打磨光滑的风水珠。敞开的双腿,水滑一溜,她整个人从洗手台上摔落地板,趴成一只脱水的枯木树蛙。达利和苍蝇都不自主退了一步。日春小姐只能趴伏,无法爬动。刚开始转动的眼睛,无法偷窥任何人,只能直视水泥地板。这怪异的姿势惊吓了躲着不动的湿脚印。它们开始追逐彼此烦躁奔跑。左脚印右脚印,被达利过去的行走习惯牵涉,不管前进后退,跳飞起来降落滑行,钝了也好,拐了脚也好,都无法单独走各自的方向,脱离彼此太远。一阵慌乱践踏,它们被彼此另一只脚,逼得跳入淋浴间的积水摊,吓醒少量刚睡稳的水花。等到涟漪水纹完全静止,这对湿脚印,都躲着,一直躲着,谁都不再多走出一步。

“有一个男人……一个小男孩……”

是女人在说话。声音从地板一个字一个字螺旋升起,缓慢向上传递。这段有气无力的话语,如此耳熟,又沾染陌生,压迫达利往后退了一步。苍蝇察觉到达利的怪异举动,也退了一步,满脸疑惑,不知要躲避日春小姐,还是躲避什么。达利磨牙,盯看地板上尚未完全干燥的树蛙女人标本。

“是你,在说话?”达利问。

“老哥,你听见什么……谁说话了?”苍蝇问。

“是……谁吗?”达利再问。

“我不是谁……我只是一个,身体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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