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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梅府所有人,都远远迎了出去。

梅老爷和梅夫人,激动得走路都走不稳了。

苏思凝跟在公婆的身后,遥望着远方。曾经那人夜夜入梦来,曾经在心深处,一笔一画,写下他的名字。而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激动和狂喜,只是静静地跟随着,依照着她的身份,理所当然地微笑。

那一骑一轿,似乎是从远方的天之尽头而来。是太阳太耀眼吧,所以苏思凝悄悄低下头,是不能直视阳光,还是,不愿在这应当欢喜的瞬间,让人看到泪痕?却已无人知道。但她再一次抬起头来时,脸上依然是得体的微笑。

远方的人,已经近了。她终于看到了梅文俊,看到了她的丈夫。

她从知道他的名字开始,就在心中无数次幻想他的样子;她还不知道他的长相身形,就已经悄悄地在为他绣荷包、缝腰带。但却在嫁给他一年多之后,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

他果然就像以前很多人说的那样,年轻俊朗,英气十足。他骑着马,逆着阳光而来,阳光就像在他身上镀下的炫目光辉,映出那百战沙场,磨炼出来的烈烈英风。那些缨胄世族中,见不到的男儿气概。坐在马上的时候,像是天地间所有的光彩都到了他身上,跃下马来时,像是青松般苍劲有力,他大步而来,远远拜倒,动作干净利落。苏思凝从来不知道,竟然有人可以这样,连下跪都跪得这么有气势,这么英气四射。

梅家夫妇却不曾有她这么多的感想,一见爱子,已经是扑了过去。梅夫人抱着梅文俊,痛哭失声;梅老爷在旁相劝,劝了两句,也是老泪纵横。梅文俊亦是伤感落泪,哭道:“儿子不孝,让爹娘忧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梅老爷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一句。

梅夫人泣不成声,好一阵子才稍稍平复心情,抹着泪道:“儿啊,最为你伤心的,可不是我们啊。”说着把他拉起,将他推向苏思凝,“快看看,你的媳妇。”

梅文俊也是在成亲一年多之后,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妻子。

对于妻子的容貌,他从不曾做过过多的猜测,也从不曾有过太多的期待。自梅家和苏家定亲,一个小小武将,娶到世家大族的小姐开始,他就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和非议。

“行啊。文俊,看不出来啊,你们梅家什么时候攀上苏家了?”朋友似羡似妒的笑语。

“梅老哥,有这样的老婆,以后前程不可限量啊,有好处,记得提携老兄我啊。”亲戚似笑非笑的恭喜。

“真奇怪,这梅家有什么好,堂堂苏家的小姐怎么就愿意下嫁呢?”

“没准是长得太丑,门当户对的嫁不出去,只好找个官小职卑的了?”

“我看是没准有什么丑事呢!谁不知道苏家仗着家大势大,胡作非为,苏府除了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就没有干净的地方。没办法,只好嫁个官职小、不敢追究的人了。”

“可怜梅文俊那小子,只怕还没娶老婆,帽子就绿油油呢!将来,有这么个娘家有权有势的老婆,别说娶妾,稍微玩乐一下,只怕都没机会啊。”

这是旁人背地里窃窃的私语。

在世人看来,无比羡慕的高攀,于梅文俊而言却是莫大的羞辱。在定亲之前,他是小城里人人佩服的英雄。他年少英武,他军功无数,他凭自己的能力,为梅家挣来了荣耀和官爵。

长辈们夸他年少有成,平辈们敬他如兄如师,晚辈们以学习他为目标。定亲之后,他没有了名字,没有了身份。他成了苏家小姐的丈夫,苏家的女婿。他没有了奋斗目标,没有了成就,反正,娶了苏家的女儿,升官发财太容易了,他自身的能力,还有什么重要的?

在他心里,他的妻子,只是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只是压在心头的巨石,只是笼罩头顶的阴影。直到这一刻,这个人才忽然鲜明起来,真实起来。

就在这毫无防备的一抬眸间,他看到了她。那女子就这样站在阳光下,并不曾特别费心地装扮自己,淡淡脂粉淡淡妆,却忽然间,让漫天的阳光变得黯淡了。

梅文俊忽然想起了诗文里,对美人的描述:美如秋水、目似远山。那些极尽美丽的字眼,原来真的自有来历,原来真有人,可以美得如诗如画。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容颜,是在一片灿烂阳光下,他却觉得有一道惊雷,直劈在心间,猛然一震,忽然间,让他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唤醒他的,是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文俊。”

梅文俊心中一惊,急急回身,身后小轿,轿帘已经掀开,露出一张清秀美丽却满是惶恐的脸。

梅文俊忽地扭过头,不再多看苏思凝美丽的容颜,大步走到轿前,伸手握住那女子的手,把她从轿中牵出来。他握得是那么的紧,仿佛想要握住这一刻,他忽然纷乱的心绪。

“爹、娘……”他不敢再看苏思凝的眼,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些艰涩地说,“娘子,这是湘儿。”

梅老爷和梅夫人忽然都沉默了下来,四周热热闹闹的梅府下人们,也用奇异的眼神望着那个女子。

苏思凝静静凝望着这个与她分享丈夫的女人,这个叫柳湘儿的女子,全身颤抖如风中的落叶,低着的头怎么也不敢抬起来。被心爱的男人握着手,却依然无助如风中孤雏。

苏思凝微微一笑,走上前,在梅文俊有些惊愕有些不安的目光中,伸手握住柳湘儿的另一只手。只觉那女子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她心中忽地一阵怜惜,柔声道:“妹妹快跟我回家,看看姐姐为你安排的房子合不合意。”

她亲自引领着柳湘儿往回走,原本沉凝的气氛忽地轻松起来,所有人都暗中松了一口气。

柳湘儿亦步亦趋地跟着苏思凝,又有些茫然地回头凝望梅文俊。苏思凝也跟着回首,看到明媚阳光下,那人长身而立。那样英挺的眉眼,那样劲拔的身姿。她微微一笑,忽觉眼中一片湿润。

这男子,真的活着。

她为他在佛前求了千万遍,她为他在灯下哭了万千回,她念他的名字,入骨入髓,她梦他的容颜,催心催肝,原来他真的——还活着。

情愿他另置家业,情愿他另娶妻妾,只要他还能活着,还能在这如许的阳光下,展颜微笑,还能握着他所爱女子的手,看日升月落,哪怕,那个女子并不是她。

梅家上下,盛宴华席,欢迎死而复生的梅文俊。盛宴固然热闹非凡,但华席散场之后,却又有一种深深的凄凉和无措。这是此时此刻,梅文俊和苏思凝共同的感觉。

因为这一夜,梅文俊必须走进原配妻子的房间。明烛高烧,夜已深,英雄美人,却只是相对无言。多么可笑,成亲已经一年多,他们的洞房花烛还没有开始,却已然结束。

苏思凝望着那坐在灯前的人,他们靠得那么近,彼此呼吸可闻,烛光下,那人越来越显得面如冠玉,英气逼人。可是,为什么却这么远?明明近得伸手可触,感觉上,却像隔着万水千山,三千世界。

而梅文俊连细看她灯下的容颜都有些不敢,事先想好了无数应付的言词、宽慰的假话,此时却一句也不能出口,不忍出口。直到这时,他才忽然间意识到,这是他的妻。无论他承认与否,她都为了他守了一年多的寡,为他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和不幸,为他在堂前孝顺父母,为他在厅上治理家业,为他操持着一切,而今,看着他牵着另一个女子的手走进梅家。对这样的女人,他已不忍再说一句假话,更不忍做一丝欺骗,于是,剩下的,就只有沉默了。

苏思凝在灯下微笑,看那男子躲闪着的目光,她的丈夫,竟连看她一眼都不愿。她与他的新婚是一场仓促的分离,生离死别后的再会,本该是热泪纵横,相拥而泣;本该是欢喜欲狂,难舍难分。到如今,却似对彼此都成了一种可笑的煎熬。

打破僵局的是一阵急乱的脚步声,“少爷,柳姑娘忽然有些不舒服,喊着头晕肚子疼。”

梅文俊猛然站起,苏思凝也急道:“相公快去看看妹妹。”

梅文俊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眸中一片坦诚,这才点了点头,向外走去。走到门前,脚步微微一顿,回过头来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叹息,快步而去,再也没有停留。

在房里侍候的凝香急得直跺脚,“这么拙劣的手段,小姐怎么还让姑爷上她的当?”

苏思凝淡淡一笑,是啊,当年在苏府,哪位姨娘,哪房得宠的如夫人,不会在适当的时候不舒服一下?更高明更厉害更狠辣的手段她都见多了,何况这种小花招呢?但是,又能怪谁?

那个在梅府上下苛刻冷漠的目光中,瑟瑟发抖的女人;那个看到丈夫原配妻子容貌绝美之后,眼中流露绝望之色的女子;那个不得不强装笑容,眼看丈夫走进另一个女人房间的女子,这样拙劣的手段之后,是怎样的惊惶和恐惧?

更何况,这手段似乎搭救了她和梅文俊,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很明显,两个人都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凝香见她不介意,更是气恨,“小姐,你为人怎么这么厚道?不要被他们骗了,说什么渔家女,我听梅良的话风,好像梅府的人都认识那个女人,可恨梅良那木头太倔,我怎么逼他,他都不多说。”

苏思凝轻轻一笑,何必梅良说呢,那女子柔嫩雪白的肌肤,哪里像是海边长大的女人。还有她的手,更是柔若无骨,纤美无比。就是她苏思凝,因为长年做针线女红,又时时执笔写诗画画而手上留有茧子,那个常做重活的渔女倒有一双完美的手。

可是,又何必追究呢,说穿了,想来也不逃青梅竹马或情深多磨一类的故事,何苦破坏整个梅家的洋洋喜气。重要的,从来不是柳湘儿是不是真的渔家女;重要的,是在那一刻,她的心已经冷了,冷得再也无力去争取什么,她的人更倦了,倦得再也无法去计较什么。

她只是笑着遣退了唠叨不停的凝香,自己安歇。一夜竟是沉沉无梦,无思无虑。多好,不再夜半惊梦醒,不再夜夜湿枕巾;多好,从此无思无虑,也无忧无恨。

次日清晨,她和往日一般,到正厅去给二老请安,还没进厅门,已听得厅中呵斥之声:“你妻子为你白白守了一年,你如今回来了,要好好地对她,不可老想着玩乐,平白让人笑话。”

厅中梅老爷板着脸训斥,梅文俊低头站着,柳湘儿侧身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脸上通红。

苏思凝知这话弦外有音,想是梅老爷知道了梅文俊昨夜去了柳湘儿哪里,如今发作起来了。她笑着进厅,给二老请安已毕,又笑道:“相公回来是大喜事,各方亲友都递了帖子进来,从今儿开始,想必家里会有不少客人,如何接待安排,还请爹娘示下。”

梅老爷面色稍霁,“家里的事一向是你安排的,你说说该怎么办?”

“是……”苏思凝笑盈盈地和梅老爷讨论起来往亲戚的名单,各方送来的礼单,如何回礼,怎样答对,繁复忙乱得让梅氏夫妇没空教训自己的儿子,只抽空递给梅文俊一个眼色。

梅文俊立刻带着柳湘儿无声无息地出去了。只是在出厅之时,回眸深深望了一眼。

正和梅老爷答对的苏思凝无端觉得背上一热,仿佛被什么炽热的东西烤过一般。

梅文俊死而复生,海上英雄奇迹般携美而还,成为小城的一个传奇。城中富商巨绅、大小官员、梅家的各方亲朋,无不上门来贺。

一整天下来,理家主政的苏思凝忙得脚不沾地,这倒也罢了,偏偏还有些让人讨厌的恶客,非常不识趣,好不容易抽了个空当,在后园辟静处休息一下,才喘得一口气,耳边就听到烦人的聒噪:“堂嫂,你受委屈了。”

苏思凝皱着眉头转过身,眼前的男子,衣饰华丽而夸张,气质轻浮又焦躁,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他和梅文俊是同宗近亲,叔伯兄弟。

梅文升也算是梅家近枝血亲,更是梅老爷唯一的谪亲兄长之子。虽然他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但梅家念着血脉之亲,一直保持来往,加以照顾。梅文俊“身死”之后,梅文升整日就想着等梅家二老死了,继承梅家产业,不但经常出入梅家,对苏思凝这位美丽的“寡嫂”,也屡屡出言挑逗。梅文俊复生,虽然他也带着礼物上门道贺,可苏思凝清楚地知道,最失望的人,一定是他。

苏思凝气定神闲地道:“相公回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就算忙一点,又有什么委屈?倒是二弟,心里似乎挺不痛快的。”

梅文升愤愤然道:“想到堂嫂受的欺负,我怎么能痛快得起来,说什么渔女救人,凡是知道梅家底细的都清楚,那明明是……”他凑近苏思凝,“堂嫂,这内情我知道……”

“文升!”森冷如冰的声音响起来。

梅文升打了个寒战,猛地回身,恭敬地喊:“堂哥。”

梅文俊面若寒冰,刚才梅文升把头凑到苏思凝脸旁的画面太过扎眼,以至于他说话的声音都带了铁血杀伐之气,“你还没有去给爹娘问过安吧?”

“是、是,我这就去给叔叔婶婶问安。”梅文升满头大汗地说着,同时飞快地跑走。因为太过慌乱,一跤跌在地上,又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再跑。

小小后园中,又只剩下了这一对夫妻,相顾无言。男子玉树临风,女子美丽出众,相顾立于花前,凝眸而望,本该有无数的传奇,无尽的温柔,而今,却只有一片沉寂。

前院宾客如云,喧哗不尽,小小后园,却似是只有一片永远也打不破的沉默。

两个人相隔不过十步,但谁也不肯迈步接近对方,谁也没有先一步开口呼唤对方。

这一次,梅文俊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只是直视着她的眼,星子般的眸子里,有着深沉得不见底的隐忍与痛苦。

这样的目光,让苏思凝一阵茫然,然后莫名心虚地想要逃离,忙道:“外头客人很多,我先去……”

“不,我去吧,你为这个家累得太久了。这些应酬来往,本该由我来做才是。”梅文俊断然打断她的话,脚下却没有动,目光仍然深深地望着她。

苏思凝从来不曾这样惶恐不安过,在这深切的目光中想要落荒而逃,却挪不动脚步。

然后,梅文俊终于转身,向前院走去。

苏思凝莫名地全身一松,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忙坐到栏杆之上,低头望着脚下,怔怔发呆。

然而本来远去的脚步声,忽然迅疾而近。

她微微颤抖起来,不明白这一刻的慌张是为了什么。

一个黑影罩下来,然后,是倏然笼罩全身的温暖。

苏思凝怔怔抬头,看了看忽然披在自己身上的袍子。

“外面冷,要是喜欢坐在花园里,记得多添件衣裳。”梅文俊淡淡地说完,然后扭头走开。

十几步的距离,原来,只需一瞬,就可以接近。但也同样在交睫之间,再次远离。

他快步而去,没有回头;她怔怔而立,没有呼唤。这一刻,她和他都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就此错失而去,但都已没有力量,没有心情去挽留。

直到他的人影消失在园门之外,苏思凝才慢慢地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袍。

袍子还带着他的体温,可是,为什么这颗心还是冰凉一片?

宴席已终,宾客散尽。已经疲累了一天的梅家众人并没有休息。

梅氏夫妇把儿子媳妇以及柳湘儿全部叫到了面前,吩咐正事。

“文俊,如今你死而复生,携柳姑娘归家,惊动了远亲近友,让全城众说纷纭,也该给柳姑娘正式名分了。你和思凝商量一下,挑个良辰吉日,行了纳妾仪式,从此大家就算一家人了。在这之前,还是要遵守礼法的,行事不要落人话柄,令人传为笑谈。”

梅文俊闻言不喜反惊,迟疑了一下,没有应声。

柳湘儿低下头,一语不发。

梅夫人微微皱眉,“文俊!”

梅文俊扭脸看了看思凝那无悲无喜的神色,胸口忽然一阵窒闷,咬咬牙,终于道:“爹娘,儿也知事有先后,妻有谪庶,思凝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但湘儿也对我情深义重,儿实不忍让她沦为妾侍。”

柳湘儿的头垂得更低了,苏思凝全身一颤,有些震惊地看向梅文俊。梅夫人目瞪口呆,而梅老爷已是满面怒容,站了起来。

“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你要休妻另娶吗?思凝犯了七出的哪一条,你要这样对她?我们这做爹娘的为你这个不孝子,哭得眼泪都干了,是思凝强忍伤心,在旁晨昏定省,虚寒问暖;我们为你无心饮食,她便也跟着不饮不食,非等我们肯吃饭了,她才进些食物;我们为你忧思成病,她在床前,日夜守候,不眠不休,直至我们病愈,她却累极病倒。亲生女儿也没有她这么贴心孝敬。如今你一回来,就要这样恩将仇报!”

梅夫人面若寒霜,“柳姑娘,这是你的意思吗?”

柳湘儿微微颤抖起来,梅文俊忙道:“此事与湘儿无关,全是孩儿自己的主意,我也绝无休妻别娶之意,只是希望立湘儿为平妻,无大小谪庶之分。”

梅老爷怒道:“思凝一向孝道贤良,并无不是之处,倒是你对不起她,如今你要立一个平妻,那她这原配正室算什么?你看她家族败落了,便这样欺负她。我们梅家可是厚道人家,从不做这样没良心的事。”

苏思凝只是有些怔愕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纷乱,一时竟不知该怒该悲。

明明感觉到妻子奇异的目光,梅文俊却咬着牙,不忍去正视她被丈夫如此背叛后的容颜,只是自己的脸色,却一点一点地苍白下去。

“不必再说了,梅家虽不是名门大户,也是诗礼传家,这等事体,断然不可。”梅夫人斩钉截铁地说。

梅文俊惨然笑笑,是啊,诗礼传家,官宦门第。这样的家族中,谪庶之分,更是如天如地。妾氏没有资格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全家用饭时,她只能像下人一样侍立在旁边;妾氏在正室夫人面前,理应自称奴婢,逢年过节,下跪磕头,不可怠慢;妾氏一生不能穿喜庆的红色,即使是成亲之夜也不许,因为那是正妻才有权独占的色彩;妾氏就连生下的儿子,都不能唤自己做娘,孩子唯一的母亲只有正室夫人,而妾氏则永远只能被自己的骨肉称做姨娘。

堂堂男儿,但凡有一分天良,一点怜惜之心,也不该让自己身边的女人,沦落至此啊。

他屈膝跪下,深深叩首,“爹、娘,恕孩儿不孝,不能做负心背义之人。如果爹娘坚持不肯,那为了让湘儿不再寄人篱下,孩儿只得在外面另置家业安排湘儿住下,从此两头居住。当然在父母膝前承欢的时间也就少了,求爹娘原谅孩儿。”

梅老爷气得脸色发青,一迭声地大喊:“拿家法来,我要打死这个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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