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醴贤弟,见字如面,上次的信我已经仔细读过了,春闱水深果然如贤弟所言,不过我自己一切照常,发挥的也还算在意料之中,倒也还好。
“春闱之后至今的日子一直有些无聊,平日里尽做些没什么意思的事情,家中族老偶有埋怨我春闱前后的区别不大,我也开始打理家中大小事务。
“近来新有了一位先生,很是无趣,听他上课尽是些之乎者也,虽说讲的东西确实也有所受益,但这之乎者也还是叫人头晕,不只是我,其余几位一同听讲的也都很是烦躁,不知道贤弟可有什么方法叫这生活增添些乐趣。
“前日玉京城里新科进士游街,好不热闹,瓜果梨桃,花瓣香包,仿佛就没有那些姑娘不敢丢下去的,我见着几个进士不止溅了一身果汁,更是被砸得鼻青脸肿,十分好笑。
“听闻景国传信多用信鸽,愚兄估计着时候,想来贤弟已经入了汀州,大约能快些收到贤弟的信了,盼一路顺遂,诸事平安。特此致候,不胜依依。”
燕嘉夕收信后先是珍而重之的将知己的信和上次的收到了一起,很是宝贝,见他如今郁烦苦闷,怕是因着未能考中而心生感慨,但却并未因此懈怠,而是乐观积极的继续生活,很是不易。
既然小白脸笔友如此奋发向上又生活毫无乐趣,不如自己给他出个法子找点乐子。
燕嘉夕想着,提笔就写。
“时遥仁兄安好,言醴确实已至汀州,景国信鸽之便与别处更不同,想来不日时兄便能看见言醴的信。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时兄能如此达观已然不易,待言醴归了玉京,不若再把酒赏戏,品人间至味清欢。
“言醴幼时知道个很招人憎恶的大厨,他喜欢唱歌,但歌唱的很难听,他喜欢随着音乐起舞,但总跳得像只扭动的青虫,他喜欢掷球,却总掷不准,他非常专断,从来不允许旁人质疑,他带的一个小厨子见不惯,就问我有没有什么方法整治一下,那天我就带了只木雀去,趁他不备把木雀放进了他的帽子里,那木雀本来摇晃在帽子顶,后来落了下来在他头上爆开,全是酸臭的豆汁,把他弄的好不狼狈,所有的小厨子见到了都一通乱笑,从那之后他就再也威风不起来了。时兄若是想小小的戏弄一下老先生,倒是可以去集市中找找木雀,稍作戏弄,想来老先生也不会因此而恼羞成怒,那木雀在爆开之后不消一炷香就能溶在液汁里,并不会有人发现,做恶作剧是极好的。
“进士游街自然很是热闹,言醴上次见进士游街是建业十六年,前头的状元高头大马,生得却有些老相,后来一打听,人家都已经三十三了,倒也不足为奇怪,上科探花倒是个灵秀人儿,说是早早的被翰林院的周大人订了婚事,成了周家女婿,那年京中女子倒不至如今日,想来是这一科进士样貌好。
“汀州风景甚好,言醴已经换了水路,白日荡舟漯溪,夜里泊船靠岸,虽然不比车马快多少,却惬意无数,汀州之于景国,虽是临境之地,却也一派祥和,房屋次第,多取色白、蓝,与水天相映,怡然成趣。若他日有幸与时兄同游,一定其乐无穷。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想着自己去年年尾时候去汀州的风景见闻,燕嘉夕很是愉快的把信纸塞进信封,找了只鸽子送去了谪云居,只说是三天后送予顾容与那处,一旁帮着老莫理账的喻濯风扫了一眼信封上娟秀的字迹,眉头几不可察的微微一皱。
这三日,燕嘉夕的信还未到顾容与处,燕皓晨的风雨就已经笼罩到了晏宁宫。
起先是身为燕聆雪生母的淑太妃楚悠蝶回了宫,听闻了叶承煜同程柳之事,少不得对自己早年间的决定起了悔意,在晏宁宫安慰着燕聆雪,燕嘉夕见燕聆雪情形倒也渐渐好转,不免松了口气,只是后来又出了个大乱子,竟是前功尽弃,使得整个晏宁宫的气氛都冷了下去。
五月十日早朝,燕皓晨为叶承煜庆生,只是有些滑稽的是,叶承煜本人还因伤重在家中休养,这庆生的仪式也好,下的一纸赐婚圣谕也罢,倒都是他弟弟叶承熠代他受着了,甚至于燕聆雪公然跑到朝堂之上抗旨不从,在几个旁观的人眼里,扫的也是叶承熠的面子。
燕聆雪是听得一个自称是宛宜公主手下的小黄门的消息赶去的,结果却被燕皓晨以“御前失仪”之由禁足晏宁宫,自然是没了什么精气神,更为叫人恼火的还在后头,叶承熠接了旨下了朝,径自赶来了晏宁宫,当着燕聆雪名义上的宫女,实际的义妹兼表妹楚南星的面与燕聆雪自荐枕席。
燕嘉夕倒是知道,燕聆雪、楚南星、叶承煜、叶承熠四个都是在楚悠蝶的秋漓宫自小一起的,楚南星瞧叶承熠那眼神就差没明明白白的写出“我心悦你”四个字了,叶承熠在楚南星面前与燕聆雪剖白心意,不说燕聆雪看不看得上,对楚南星不可不谓一伤,楚悠蝶是个护短的,徒弟再好,也比不过女儿去,打了叶承熠出去,又好生安慰两个女孩,燕嘉夕于情之一事上知晓不多,虽也有心,倒是没什么通天本事,只好遣人护住晏宁宫,以尽绵薄心意。
本来在楚悠蝶的安慰下燕聆雪的状态已有些微的好转,可旨意一出,叶承熠又一闹,此时燕聆雪的状态竟还不如前几天,被青梅竹马的叶承煜和一直温柔关爱的燕皓晨双双背叛,又被叶承熠气了个半死,这一切对燕聆雪的打击近乎致命,燕嘉夕哪里再敢劳她心神,以是当燕聆雪提及传讯的小黄门时,燕嘉夕登时手心冷汗涔涔,面上却不表。
燕嘉夕虽在龙乾宫留了人,却并不没有什么黄门,而是个洒扫的宫女,若有人假借自己的名号,除了她亲爱的十皇兄燕熙昀,又有谁肯这么“好心”的来与燕聆雪知会,又有谁如此清楚自己的行事风格呢。心下有了计较,自然也是要与燕熙昀好好分说分说。
燕熙昀像是知道燕嘉夕的心思般,没几天就递了牌子进宫,在芙虹湖畔悠哉游哉的瞧着燕嘉夕手栽的花木,上头新打的花苞就落了只翩翩彩蝶。
“王兄,别来无恙。”
燕嘉夕出了殿,沿着汉白玉的九曲桥来到了燕熙昀身前,燕熙昀长身玉立,一袭玄色衣衫,又拿金冠束了发,瞧着倒是肤白赛雪,哪里像个男子。今日他罕见的未曾坐着轮椅,这一站起来,竟比燕嘉夕高了不少,燕嘉夕此时立在他身旁,若是微微掀起眼皮,只能看见他精致的下颌线。
燕熙昀见燕嘉夕走到了近前,微微颔首,眯起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盯着燕嘉夕,只是他这一副表情做出来半点威严也无,充其量是有些无奈的宠溺。
“好久不见了,我身子近来好些,琬婉最近如何?”
琬婉是燕嘉夕母妃为她取的字,知道的人甚少,外人只晓得她及笄时候何氏为她取了寓意不祥的珟媤,只是先宸贵妃在时,便取了个好名字给她,知道这名字还尚且在世的,无非就楚悠蝶,燕熙昀,燕聆雪几个,燕聆雪是不喊她表字的,楚悠蝶是长辈,今日唤大名,明日唤表字,怎么都没错处,唯有燕熙昀最喜欢趁着没什么旁人的时候唤她一声琬婉,里头旖旎缱绻的味道循着声音攀援进心头,成了一汪温温的泉眼,随着心脏的跳动而在全身汩汩流动。
燕嘉夕知道他是寒暄,却还是有些恼,并不直接回他的话,而是开门见山地提起了那个去给燕聆雪报信的小黄门。
“我听闻皇姐说,降旨那日她仍在清馨殿,是闻了一个自称点墨的小黄门的话才去了龙乾宫,只是我在龙乾宫只留了芃云一个,哪来又出来了个小黄门,王兄便是要行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拿我的人作筏子?”
燕嘉夕越说越觉得气,干脆一甩手要顺着来时的九曲桥再回拂泓殿去,她才走了两步,又被燕熙昀扯住了袖子。
“琬婉莫要恼我,是我不好。”
回过头去,燕熙昀一脸清白无辜,与燕嘉夕熟悉的那个老奸巨猾燕熙昀判若两人,燕嘉夕只觉得这副神情面熟的很,虽停了脚步,眼神却疑惑了起来,更别说手上使足了挣脱的力气。
“我原本想着,若是你在前头,这种关键的时候也定是会招人出来的,只是你不在前头殿里,我这才犯了糊涂,原本做个好事就是了,倒要借琬婉的名头,先前并不知道还会替你惹上麻烦,实在是我的错了。”
燕嘉夕这时候知道哪来的面熟,眼前燕熙昀所作所为,赫然与背不出诗在她母妃跟前讨好的燕熙昀如出一辙,竟仍是少时模样,不由得心头一软。
“你要燕皓晨的东西,我不拦你,如今他这样对皇姐,想来后日皇姐又如何愿全心助他?可是你不要再因此害了皇姐,无论如今还是日后。”
燕嘉夕摇了摇头,燕熙昀像只可怜的猫儿般,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琬婉,退一万步说句话,我知道你气我借了你的名号,不过,你我二人,又何必分什么彼此呢?你的人与我的人,又哪里有什么分别。”
燕熙昀在燕嘉夕提到燕聆雪时候的神情短暂的不爽了一下,不过又很快的泯灭了下去,燕嘉夕似乎对这一类的亲密有些不知所措,脸一下子红到了耳垂,燕熙昀不言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个不少,心里已经暗暗的像开了蔷薇般欢畅。
燕嘉夕不答话,默默垂着头,燕熙昀知道自己今日所言所为已经逾越,现下老实极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沿着芙虹湖走,燕熙昀偶尔会折一枝柳条摆弄,知道燕嘉夕把燕熙昀送出了宬安宫,都没再多说什么话。
随着时间渐渐流过,这些事情仿佛已经告一段落,燕聆雪虽说被燕皓晨禁足,只是以她的身手,哪里有人拦得住,于是便成日在后宫与梦羽微、萧慕萱和沈罗衣四人打牌取乐,时候又长些,她倒是直接给这几人发了帖子邀来清馨殿插花。
燕聆雪过得丝毫不清闲,燕嘉夕就更别说了,且不论在宫中看戏吃瓜子时日甚多,就单单科举后的事情,也在她手底下掌着,很是麻烦。
先前说过,科举考中对于想要入仕的学子而言,只是一个开始,在学士馆修书实在是个无聊的活计,尤其顶头上司王端还是个张口之乎者也,闭口仁义礼智信的六十岁老大人,这一科年轻学子多些,状元涂陵才二十二岁,更不消说才弱冠的榜眼和十八岁的探花了,一个个都不太能忍的了这位老大人,正愁着学士馆里压抑的气氛人人抑郁,突然就出了一件新鲜事。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是很稳定的热了,王端的官帽一天也只有一半时间在头上,多数时候都是放在学士馆的书架子上,端端正正的摆着,快要到黄昏下学的时候,修书的学士也快收拾东西回去歇着了,王端戴上了乌纱官帽准备往外走,再去嘱咐那些学士几句。
平日里虽然活泼但总会故作恭顺的这群学士很是让王端不满,他总觉得修书就该像他这个老头子一样,却忽略了这些学士都是血气方刚之年,读再多的圣人书籍言行也无法压抑自己这个年纪该有的天性,今天这群人怎么就一直看着自己窃窃私语?
咦?
这是什么?花花绿绿的?
怎么还是这样刺鼻的味道?
难道是?
王端一摸头,再一看,手上都是颜料,不消说,他的脸上此刻已经是五颜六色,老大人颤颤巍巍的抬着手,连着说了几个”这……“,竟”咚“的一声,直直的栽在地上,居然是气晕过去了。
好事胆大的景暨学走上前去,解开了老大人头上的官帽,里面五颜六色的颜料把王端花白的头发都染成了夏日雷雨后的彩虹,好不绚烂。
这群年轻人最后还是帮着老大人传了御医,老大人抖着沾上颜料的胡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被送回了自己的家中。
至于罪魁祸首顾容与,揣着自己偷偷带来的颜料,回了家给燕嘉夕写回信去了。
”言醴贤弟,上次你说的法子,我这次小小的一试过了,我拿了墨汁和颜料,老先生发现自己头上滴下来颜料的时候,直接气晕了过去,我们都笑坏了。这法子实在灵妙,虽然不该冒犯师长,但愚兄还望贤弟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不知贤弟何时再回玉京,我有许多事情实在是想要和贤弟当面分享。“
“情长纸短,用展寸诚。”
顾容与忽然发现自己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言醴,甚至在书信的措辞中,仿佛也是亲密有余,恭敬不足,这样的感觉他至今还未曾有过,好像来自于那一盏新茶,又好像来自于那个他记不清楚的夜晚,好像来自于每一封信,又好像仅仅来自于言醴本人,顾容与发现了异常,但却已经跌了进去,上不了岸。
燕嘉夕再收到顾容与的信,就是五月中下旬了,她一边读着信,一边想象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像学士馆那几个老头的那种老先生气急败坏顶着彩虹晕过去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不知不觉的居然也觉得这个小白脸比她想象中还要有趣,不只是文风相近,政见相合,更是那种来自这循规蹈矩中的叛逆潇洒,看似安稳平常实则却一肚子坏水,儒雅翩翩表象背后的妙趣横生,这样的吸引前所未有,这样的矛盾自成一派。
燕嘉夕心想,要是能和这样的人相伴度日,岂不快哉?然后猛地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出格,不禁红了耳廓。
会替你保守秘密的,会替你保守这个,独属你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