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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从初二到十五不过是一晃神的事,那天的青烟随云很快的就在顾容与脑海里成了翻了篇儿的老黄历,并没留下什么过多的印象,初十那日,东四胡同南二房,接了从宫中抬出来了六箱子珍宝绸缎,西州离景国近些,顾容与不太清楚京中的婚俗,只当是例行赏赐,他们初十晚上,才搬进了这个顾府,到元月十二,文氏出去打听了打听,才知道这是宫里头的“晒妆”,却也对这些黄白之物兴趣缺缺,周氏也是一样,不过相比文氏,她对这公主的印象评估,就降了不少,胡氏倒是见钱眼开,却不敢动这“天家御赐”,没少酸溜溜的说些什么。

元宵节一早,天还没大亮,顾容与就被他母亲文氏使唤小厮给喊了起来,急匆匆的就洗了脸换了衣裳,这一出自己屋的门,却把他吓了一跳,眼前乌泱泱的都是自家下人,个个穿的都很是喜庆,口中也是不停的恭贺,顾容与却还没搞清楚状况,周氏这时候打外头走过来,很是从容的吩咐了丫鬟,去给些打赏,这群小厮丫鬟才散了。

“大伯娘。”

顾容与唤道,周氏微微一笑,她今日穿了身秋色暗绣福字纹广袖褙子,端庄得体的很,又不至于叫外客混了自己与穿着胭脂色绣金丝如意衣衫的正经婆婆文氏,此刻在门口安排诸多事宜,也是轻车熟路,毫无拘谨,顾容与感激的看着她,又被提醒了花厅里已有了客人,便又匆忙前去,待到他进了前头的花厅,才看着自己同科的景暨学和段懋生已经是一身暗红云纹锦袍穿着,景暨学更是好不见外的调戏着花厅口的丫鬟。

“小景,你这又不正经,你看人老段。”

顾容与一见着熟悉的人,连连调侃,景暨学这会停下来,很是惬意的往前走了两步,落了座。

“老段毕竟是老段,那很稳重的,和我小景,你小顾,肯定都是不一样的。”

段懋生和景暨学一样,都是玉京人士,不过家里没什么官祖宗,他打学士馆里出来,也是升迁的极快,因鸿胪寺里人手不足,这会已经升到鸿胪寺少卿了,和顾容与是一般的品级,景暨学却还在他那个工部员外郎的位子上不挪动,他倒也乐呵,景暨学调侃着段懋生,后者自然也是嘴皮子灵巧,一时之间两个人就把这屋子里头衬得极是热闹。

“接亲这活我不太懂,你们两个呢?”

顾容与又开口,却是虚心请教了,景暨学一听这话,尾巴都要翘到天上。

“这有什么不懂的?小顾,我和你讲,今儿个不是我们两个,是我们二十个,喏,你看那个老哥,穿这么张扬,肯定也是来帮你接亲的。”

景暨学手指着打门口走过来的一个高壮男子,挑了挑眉,段懋生没理他,顾容与倒是一眼认了出来,这是叶家军里的参领高满,经叶承熠和宫廉介绍,也是先前就认识了的,见他来,顾容与一点也没奇怪,不过景暨学方才说了二十个,倒叫他吓了一跳。等到绕过屏风出了花厅,顾容与见着景暨学的哥哥景管学,带着他们同科的几个留京的人,该有的都齐全了,宫廉的弟弟宫廖,带着三五个行伍的,有侍卫有参领,就在外头,还好周氏和文氏早就安排好了桌椅,这些穿着褐色红色赭色的少年郎,都好好的坐着,一见着顾容与,才纷纷起身。

顾容与环顾四周,又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简单的衣裳,顿时觉得一阵不安,还没等他和这些个一同接亲的说上两句话,他婶娘胡氏穿了一身茶色,便匆匆过来,口中喊着“容与”声音又细又尖,还拖了长音,这些接亲郎见状都礼让三分,也见着了确实穿的并非婚服的顾容与,便放他一马,教他先回去换好衣服。

顾容与看着自己这一身大红底色拿金线绣上麒麟纹的锦袍,只觉得有些恍惚,似乎还没从一夜黑甜当中醒过来,顾海若这时候敲了敲他的门,喊着“哥哥,快到时辰了”,才把他喊回了神。

再到花厅外的时候,宫廖和高满已经替他把马牵来了。顾容与瞧着这匹栗色的马,微微一笑,翻身就上了马背,赢得了自家下人和这些个接亲郎的一阵叫好,等到接亲郎也陆续上了马,便走东四胡同出发,绕着宫城走了一圈,最后在景南街,和当日琼花游街一般,到端华门入宫。

这边顾容与正下马进宫,那边燕嘉夕还在不急不徐的磕着瓜子,葡萄还在妆台上趴着,梨糕和薏米,因为太活泼,已经被送去了偏殿里。

和顾容与没什么两样,燕嘉夕也是天还没亮就起了的,因着乔皇后禁足,玉无瑕有孕,她出嫁的诸多事宜乃是出了月子的梦羽微与萧慕萱、沈罗衣这三个一同打点的,除了她愚蠢的皇兄借着“晒妆”给诗书传家的西州顾氏送了六箱没用的金银,倒没什么别的烦心事。

西葵和南糖一大早先把燕嘉夕唤醒,后把梨糕和薏米送走,这才拿出来了燕嘉夕的嫁衣,这料子原是永昌元年腊月底经使团那边从云京过来的,那时候她的婚讯传到云京,舅舅便送了新贡上来的石榴红软缎、珊瑚色古香缎各七匹,彤色浮光锦、妃色浣花锦各三匹,银红的霞影纱一匹,大红、朱红、正红这三色的云锦各七匹,酡红色妆花罗两匹给她做嫁衣,更是送了两匹水蓝的雨丝锦给她留着做中衣,今日燕嘉夕穿的这嫁衣统共五层,是珊瑚色的古香缎做里子,大红的云锦做面,从里到外依次夹着朱红、正红的衣裙两层,和彤色绣四君子缀白玉压裙的裙子与石榴红的软缎上衫,大气的很,披帛正是霞影纱上拿银线绣云纹如意,显得剔透极了,古香缎里子也用银线绣了鸿鷟上神的图腾,更别提景国女子出嫁必备的水蓝中衣和拿来做袖边裙摆的妃色浣花锦。

衣服才穿好,妆一点都没画,就叫张昕在一旁大喊“好看”了,此刻的燕嘉夕,就像一个穿着嫁衣的瓷娃娃,在冬日初升的太阳下,发梢微微泛金。

“多谢萧淑仪和沈昭媛给宛宜费心了。”

燕嘉夕眨着眼,在西葵的搀扶下坐在了梳妆台旁,任由南糖给她绾发,这衣服的剪裁和最后银线绣的花纹多亏了萧慕萱和沈罗衣出力,她两个这时候也没客气,只是有些感慨的看着燕嘉夕这一身大红。

南糖给燕嘉夕绾了个精致的元宝髻,又簪上了金步摇玉簪子,对着伺机想要给燕嘉夕刷浆子的几个妆洗嬷嬷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西葵见这些老嬷嬷一脸的义不容辞,连忙把葡萄抱了起来,葡萄不大服她,直接就从她怀里跳了出来,往站的最前面的嬷嬷身上扑。

这些嬷嬷都不认得猫,原本见着燕嘉夕宫里这清晰的水晶镜就很是惊讶,见着葡萄时候,葡萄已经懒懒的趴住了不动,她们便以为是个摆件,见这浑身是毛的小兽迎门扑来,皆是惊慌失措,哪敢再提给燕嘉夕脸上刷浆子。

萧慕萱和沈罗衣也没想到,自己带来的这些妆洗嬷嬷竟然吓得落荒而逃,她们两个倒是先笑了。张昕本打算去摸摸这只猫,不过她想起当时她初进宫,何忆琴就来找过这里的“猫茬”,又讪讪的停了手。

南糖取了妆奁里头的口脂匣子,挨个小碟拿出来在燕嘉夕唇边比划,燕嘉夕自己都有些不耐烦了,南糖倒还乐在其中。

“第三个和第七个都很好,再看看这两个就行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燕嘉夕不禁露出了笑意,萧慕萱、沈罗衣纷纷回头看去,只见燕聆雪抱起了葡萄,后头跟着的是方才去照看孩子的梦羽微。

“皇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外头可玩的尽兴?”

燕嘉夕撅着小嘴,南糖选了第三个,正给她涂口脂,这两个问句说的略微含混,好在燕聆雪从燕嘉夕这双蓝色的眸子里读出来了这些疑问,一边给葡萄顺毛,一边回答她。

“我这几个月也没和家里联系,前几日才听见消息说什么公主大婚,我便赶了回来,外头有趣的紧,你日后也可以去见识见识。”

燕嘉夕抿着嘴,打镜子里瞧见燕聆雪的笑容有些怪异,等着南糖涂好口脂,又开口问道。

“皇姐可是有什么趣事?怎得这般笑?”

燕聆雪顺着葡萄的后颈摸到尾巴,才回答燕嘉夕。

“我今儿个早上见着这位顾大人了,人嘛,相貌生的不错,挺适合做个吃软饭的小驸马的,不过,鬼知道燕皓晨那小子怎么敢这么草率地把你嫁了。”

这时候南糖已经在给燕嘉夕眼皮上涂些浅红的妆粉了,因此闭着眼睛的燕嘉夕,错过了燕聆雪提起燕皓晨时候眼中的冷漠。

“八成是重阳那会被吓着了,一开始定了个除夕呢,后来怕是觉得他这记恨我的心思太明显了,又改了十五,年岁大了,总归是要嫁的,既然皇姐你说顾大人生得好,那就当作我赚了。”

燕聆雪点了点头:

“也算他识相知道找个俊的,若是他敢随便寻个人,我非扒了他的皮。”

南糖忍着笑给燕嘉夕两颊补了点红晕,可算是画完了妆。

西葵又呈上来一盘子的耳环项链,知道宬安宫家底的梦羽微和燕聆雪没什么震惊,萧慕萱和沈罗衣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稳重性格,张昕年纪最小,见着这些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燕嘉夕却只是随便挑了挑,选了对红玛瑙耳环,一根南珠项链和一枚银丝嵌金镶红宝石璎珞。

这时候燕皓晨的人就已经在宬安宫外头催了,只是燕嘉夕在三楼,看外头看的清楚,就见燕熙昀从人群中过来,往主殿走,没多会就停了。

不一时,燕熙昀身边的黄门就过来通禀,说是燕熙昀自请做这守门的第一人。

按着越国的传统,娶亲的时候既有接亲的,便也有为难接亲郎的人,一般都是新娘未婚的兄弟姐妹来,只是皇室成亲,一般也就做做样子,燕聆雪成亲的时候,燕嘉夕没少为难叶承煜带的人,如今燕嘉夕成亲,倒是劳动了一直没正经娶个王妃的燕熙昀。

西葵取了蔻丹替燕嘉夕把指甲染上,又帮她戴上了嵌着翡翠珍珠的凤冠,套上了两只镂金玉镯,才算是筹备好了。梦羽微往窗外瞧了瞧,元月十三的时候下了场雪,如今还未尽化了,天气正是冷着,不由得有些担心燕嘉夕的身子。

燕嘉夕的仪态是打小练起的,身上层层叠叠的衣裙和头顶戴的杂七杂八虽说快赶上半个她那么重,穿着蜀锦绣的鞋子走路竟仍是稳稳的,让最怕这些的燕聆雪佩服不已。

燕嘉夕下了楼,在一层的小厅里先坐下,梦羽微左看看,右看看,想着五层的衣服,便是一会儿坐轿子在城里也不至于冷了,见南糖又递过来了一个银质的手炉,更放心了些。

燕嘉夕坐下没一会,南糖又噔噔的跑了出去,打斜枝馆开箱子取了条白狐皮拿来。

“殿下,外头来人了,看来是驸马爷带人过来接亲了。”

南糖一面给燕嘉夕在颈上围好,一面说着,西葵此时已经跑去了宬安宫门口瞧热闹。

燕熙昀一人站在宫门口,倒是很惬意,他今日难得穿了身亮堂些的栗色锦袍,倒衬得精神了些,顾容与这厢才从龙乾宫过来,一行二十余人都很规矩的站在这,没什么捣乱的。

顾容与也是今日才见着越国皇宫里的胜景拂泓,他从宬安宫宫门向里望去,左右两边围着的一排矮房皆是琉璃瓦,两边的回廊虽上了漆瞧不出是什么材料,各处雕刻镂空的花鸟山水也是栩栩如生,廊下的灯笼都是上好的玻璃作罩,不难想象夜里起灯的时候是怎样的玲珑剔透。最叫人惊讶的莫过于偌大的院子中央的人造湖,湖水清澈,顾容与站在这般远处尚能看清湖中的锦鲤,而湖上架着的九曲桥,竟然是汉白玉打造,栏杆头那大小的地方,也雕刻了许多纹饰,更遑论汉白玉桥面上的花纹。拂泓殿在九曲白玉桥的尽头,修建的法子差不多与越国常见的塔楼相似,可看着却有些异域风情,既不失大气,又多了几分仙气,门窗上的雕花各有不同,单是顾容与能看见的,就已经囊括了神鸟、神龙、云纹、如意、梅兰竹菊这些,门窗都不用纸糊,似是彩绘的玻璃,他只看着一片深深浅浅的蓝,叫人遐想无限。再远远眺过去,湖后头有若干汉白玉制的假山石,想来和公主殿下叫自己筹备的是一样的物事。

顾容与稳了稳心神,方才已在龙乾宫中见过了皇帝陛下,那么如今这站在自己前头的,便该是仁安亲王燕熙昀了。顾容与先是行了个礼,问了安,便等着燕熙昀出题考校自己。燕熙昀见顾容与这般淡定,便开口问道。

“宛宜才学是极好的,如今许了探花郎,也是一段佳话,听闻探花郎是西州轻露城人士如今我这个做哥哥的,便要探花郎一个下联,我这上联是:倾鹭江滨轻露城,江畔轻露,城郊倾鹭,倾与轻雨露中鹭。”

顾容与眨了眨眼,却没想到这考的倒是考到他的家学源头去了,这时候身旁景暨学笑道。

“早有耳闻公主的拂泓殿建在芙虹湖上,今日一见这景色甚好,小顾,这下联就在此处啊。”

顾容与感激一笑,思索片刻,便张口“芙虹湖里拂泓殿,湖上拂泓,殿外芙虹,拂去芙蕖虹下泓。”

燕熙昀抚掌而笑,赞道“果然不错”,又不假思索道“这头一题,看看你的文采,下一个,要考考你算筹,宛宜四岁就很是精通算术了,可得看看咱们顾大人的算学。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顾容与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君子六艺他倒是都很精通,张口便答:

“三三数之剩二,置一百四十,五五数之剩三,置六十三,七七数之剩二,置三十,并之,得二百三十三,以二百一十减之,即得,当为二十三。”

燕熙昀点了点头,又问道“可通乐理?”

顾容与点头,后头便有人递上一只玉笛,燕熙昀也毫不客气。

“你且吹一曲,教宛宜也听听。”

顾容与哪敢推辞,深一呼吸,便将玉笛横在唇边,手指上下翻飞,倒是《凤求凰》的调子,与他今日来意也不相左,很是应景。

燕嘉夕在殿里听得,只觉得这笛声中很有孺慕之情,想来自己未来的夫君于这五音丝竹上也很是风流,便点了点头,嘱咐南糖去告诉燕熙昀,适可而止。

一曲未了,燕熙昀见南糖出来,也明白了燕嘉夕的意思,三试已过便没什么拦着人的道理,他点了点头,示意南糖去扶着燕嘉夕出来。

待到南糖回了殿里,张昕和梦羽微已经自作主张的给燕嘉夕带上了盖头,没多时,西葵也进了殿,两人一左一右扶着燕嘉夕往外走,施施然的从桥上下来,往宬安宫宫门去。

“嘉夕!”

站在殿门口的梦羽微忽然喊了一声燕嘉夕的名字,燕嘉夕没有回头,只是停了停脚步。

“别哭。”

燕嘉夕朗声道,愣是把梦羽微眼眶的泪水都压住了。

“这是好事情。”

燕聆雪看着燕嘉夕的背影,同梦羽微说道。

燕嘉夕出了宬安宫门,按理要先去龙乾宫里向燕皓晨“辞别”,只是燕皓晨不想见她,便在先头见顾容与的时候就说了“宛宜体弱,就不劳动她再来龙乾宫了”,又传了旨意过来。燕嘉夕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既然不见,那便也省了她的许多事情。

十六人抬着燕嘉夕的轿子,等顾容与一行先动身去了端华门牵马,才从宬安宫绕去了前头,因着不去龙乾宫了,便从端华门直接出了宫。跟着这十六抬的轿子后面的,是燕嘉夕的嫁妆,顾容与骑马停在宫门口,打算等着燕嘉夕的轿子到了再出发,回头一看,燕嘉夕的轿子倒是近了,后头的嫁妆箱子从端华门向里延伸去,竟然还没全绕过龙乾宫,他能看见的,就已经是九十多抬了,再等燕嘉夕的轿子过来,他同一旁的黄门内侍问过,才知道统共一百三十台嫁妆,不禁瞠目结舌。

燕嘉夕自然不知道这许多弯弯绕,她端坐在轿子里,只需在内城中巡游,正月十五的内城,本就是热闹的日子,更何况公主出嫁,与民同庆,甫一出宫,南糖便替燕嘉夕掀起了一半的盖头,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教百姓们都看看这新娘子美不美。玉京的内城是官宦人家才住的地方,又有许多的衙门设在其中,寻常百姓进来做生意是有的,可不为了生意进来,也只有大户人家娶嫁的时候了,燕嘉夕是素有才名的,因着建业年间燕仲睿很是喜欢拿她出来夸赞,不少人家明明见都没见过她,却仰慕宛宜公主仰慕的不得了。

在城里巡游不怎么费时间,与民同乐的事情自然不是坏事,等前面的马队往东四胡同绕,没多时候就到了顾府,燕嘉夕经南糖和西葵扶着下了轿,进了门,此时仍是掀起半张盖头,待到进了正厅,乃是要拜天地的,顾容与此前皆走在她侧边,这夫妻对拜的时候,两人却四目相对了个正着。

此刻两人皆是一愣,却在司仪大声催促中迫切的完了礼,燕嘉夕又盖上了盖头,被人潮裹挟着送进了洞房,徒留顾容与一人一面跑神,一面被围着去了前头应酬。

燕嘉夕这厢进了新房,坐在绣着鸳鸯的锦被旁,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倒是料不到这等阴差阳错,自己的夫婿竟然是自己这位小白脸笔友,不过想来想自己先前在信中也有许多不详不实之处,自然也将心比心的决意不再追问顾容与为何隐瞒了身份姓名,只当做是一件最巧妙的缘分。

顾胡氏送着燕嘉夕进了新房,便退了出来,见着顾容与的新妇看着乖巧可人,身量不高,又瞧见在院子里跟顾海若玩翻绳的顾沅若,想起来自己至今仍无个儿子,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大剌剌的板了脸。顾沅若玩的正在兴头上,一扭头,就看着自己亲娘正板着脸瞪自己,便心虚了几分,连忙松了手里的绳,慌不择路的跑开,三绕两绕,竟然冲进了新房。

按着玉京的习俗,新妇在新房候着的时候,可以有娘家未嫁的姐妹陪着,只是建业帝燕仲睿虽不是长兴帝最小的孩子,可燕嘉夕却是这一辈最小的,自然也是最后一个婚配的,哪里有什么娘家未嫁的姐妹,便叫西葵南糖去把葡萄梨糕和薏米带来,正等着人,就看见一个小姑娘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燕嘉夕近来沉迷于和她的猫儿作伴,倒没打听这顾大驸马家里是个什么情况,见着这小姑娘,也没说什么,顾沅若这前脚躲了进新房,后脚南糖和西葵就抱着猫进来了。

燕嘉夕这三只猫,管教的好极了,本就是性子极温顺的,三个排排蹲坐在床边,既不吵闹,也不乱跑,顾沅若从未见过这新奇的东西,瞪着眼睛看着这三团毛,这三只猫像是知道有人在后头看着似的,齐刷刷地回了头,加上一直在打量顾沅若的燕嘉夕,四对虹蓝色的眼睛直愣愣的迎上了顾沅若的视线,颇有些趣味盎然。

胡氏仿佛找了过来,急切的脚步声渐渐近了,顾沅若吓得又绕到了门后头,西葵和南糖看着就也不说话,胡氏从旁边路过,一下子就瞧见了顾沅若那身水红的衣衫,循着影就找了来,脸上没一点好颜色。燕嘉夕和三只猫仍是安静的看着胡氏训斥顾沅若,并不作声,胡氏见状只觉得丢人,扯着顾沅若的耳朵,任凭她喊疼,回了女眷的地方,心里却也对燕嘉夕那双和猫一样的蓝眼睛起了思量。

这厢燕嘉夕在内宅里安安静静,那厢顾容与在外头花厅热热闹闹,因着娶进门的是公主,燕皓晨又没过来,自然也没什么娘家人来“收拾他”,顾容与只需挨个给这一桌桌的老大人们敬酒,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待到这满街都起了元宵的花灯,便是合卺之礼的吉时,顾容与倒还清醒,接亲郎里可有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此时已经半醉,正借着酒气胡言乱语,高满在一旁倒是及时把人给收拾住了,没添什么乱子。

顾容与一想到燕嘉夕那张清丽动人又似曾相识的脸,脚下往新房走的动作也不由得慢了几步,顾文氏在司仪旁边一面瞧着外头的月亮,一面叫人催促着,好歹没耽搁了时间。

顾容与进了新房,只见燕嘉夕在黄花梨镂雕镂云纹月洞门罩床上端端坐着,盖头遮的严严实实,两个丫鬟站在床边上,各自抱了只猫儿,文氏见他一进屋来,眼睛都长在燕嘉夕身上,虽觉得几分不争气,却也没说什么,可胡氏就没这么知道事,扯着顾容与的袖子,想把人拽过来。文氏见状脸色微愠,可不好发作,顾容与腼腆的笑了笑,却伸手拂了拂袖子,不着痕迹的把胡氏的手给挣开了。胡氏这时不好再说什么,讪讪的退到一旁,顾容与三五步走到床前,坐在了燕嘉夕身侧,那司仪又叫喜娘递过来打好同心结的红缎,让燕嘉夕同顾容与一人扯一边。

新房里女眷居多,男客也多是小孩子,顾容与只觉得屋子里的喜烛有些晃眼,嘁嘁喳喳也有些吵闹,这司仪本是他先前在礼部时认识的人,如今正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一面指挥喜娘撒帐,花生百果劈头盖脸的往床上丢。随后喜娘又呈了上好的檀香木做的喜秤递给了顾容与,顾容与接了过来。

他侧了侧身,轻缓的将这喜秤先压后抬,眼前缓缓的现出了燕嘉夕那带着笑意的胭脂唇,接着便是秀气的鼻子,顾容与的视线随着慢慢掀起的喜帕,对上了燕嘉夕那一双虹蓝色的桃花眼。燕嘉夕此时眼眸微垂,眸中清澈透亮,长长的睫毛在白瓷般细腻的脸庞投下若有若无的阴影,脸颊上也泛着红,倒是比起拜堂时候的清丽无双,又多了三分娇俏,顾容与仔细端详,只觉得眼前的佳人与他那不过数面之缘的言贤弟竟有七成相似,若说哪里不同,只怕是这娇婉的女儿神态,同那远山青黛眉弯,叫人清楚的区分。

燕嘉夕此时也正悄悄打量顾容与,心中既是感慨缘分妙不可言,也在感慨她的这位时兄果真绝色,朗目疏眉,面如冠玉,双瞳翦水,唇红齿白,当真是个做“小白脸”的好姿色。

喜娘见这新婚的小夫妻两个正“情意绵绵”的眉来眼去,也含笑奉上了盛着果酒的琉璃杯,顾容与还有些迟疑,燕嘉夕却已先伸出了手去取那杯子,顾容与见状不好叫她一人举杯尴尬,也匆匆忙忙抬手过去,指尖却与燕嘉夕露出一截的手腕碰了个正着。

眼前的景色皆凝固了,燕嘉夕被他一触,手腕抖了抖,险些滑落了琉璃杯子,好在手上稳当,最终只是洒出了几滴酒,洇在了大红的云锦上,不甚明显,顾容与只顾着看杯子,却没注意到燕嘉夕的耳后爬上了红晕,二人在喜娘和众宾客的注视下交杯而饮,喜娘又托着空杯退下,换了铰发结丝的玩意儿,先是从燕嘉夕鬓边垂下的发丝中裁下一缕,后从顾容与额边比划了一剪子,将两绺发丝放到一块打了两个结,又放进了床头挂着的两个香包里,才算功成身退。

这合卺便是如此了,新房里头的宾客渐渐散去,顾容与也跟着去招待来客,只留燕嘉夕一个在这屋子里。

燕嘉夕见人都走了,便闭上眼睛,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交杯时同顾容与指尖相触的皓腕,只觉得方才这一下子太近了些,已是心如擂鼓,耳畔也是红如滴血,心神不宁的厉害,南糖和西葵担心她身子,皆是被她搪塞了过去,刚说要西葵她们去外头待着,又想起了交杯时候滴下来的酒,连忙唤人进来伺候自己沐浴更衣,又命南糖将自己头上的元宝髻拆了,重新松绾了个百合髻。

这沐浴过后,燕嘉夕本是打算只穿着中衣,又被西葵按着套了两层裙衫,说是正月里来天气未转暖,还是得多注意些,便只好乖乖的套上了红裙,南糖替她搭理好头发后,见顾容与回来了,就扯着西葵退了出去。

顾容与没少被那些接亲郎灌酒,好在他素来海量,此刻也不过是微微头重脚轻,不过这十几杯酒饮过,倒是没来得及仔细思索公主殿下与他那言贤弟是何关系,待得进了这洞房,自然是在这微醺里头既紧张又兴奋,什么都忘干净了,只瞧见烛光里是位身着红衣的佳人,才想起来今日自己新婚。

燕嘉夕好容易借着沐浴把那一碰带来的心悸消减了许多,此刻见这屋中只有自己同顾容与两人,静谧之中唯有自己的心跳声,若远若近。

顾容与只觉得眼前女子仿佛是言醴,然而言醴却是个男子,思及此处,他不禁揉了揉眼,再看过去,仍是个俏丽的女子,可眉眼却与言醴如出一辙,若不是本人,也该是家中姐妹,想来自己是酒喝多了,竟发了白日梦。

燕嘉夕见顾容与彷徨上了,还以为他是见着自己觉得惊讶,不由得也尴尬了些,她也往顾容与的方向蹭了两步,扭捏道:“时兄,别来无恙。”

顾容与这下更加确认自己大约在梦里,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又暗自窃喜,便是如梦一场,倒也是全了自己前些时日的绮思,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忙上前,口中轻唤了声“阿醴”,将人揽入怀里。

燕嘉夕只觉得羞赧万分,她倒知道这是寻常夫妻总该做的,她虽没打算把自己这一辈子都系在这顾府中,对履行义务却也不抗拒,偏是这人与她先头想象的不同,硬是在自己的心上撩了一把火,自然比单纯的履行义务要多了三分情意。

顾容与哪里知道燕嘉夕心中这许多弯弯绕,他只当是自己发梦,将燕嘉夕打横抱起,轻柔的安置在那为了新婚而添进来的床上,自己便开始解开衣袍,只留了身中衣,一扭头,燕嘉夕仍是好整以暇的瞧着自己,又伸手过去,打算替她料理了。

燕嘉夕见他伸手,反倒一躲,心里慌得很,顾容与哪里肯放过她,又捉了她一只手,按在枕边,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定定的对上了她眼前,轻轻的叹了口气。

“阿醴,你叫我可如何是好?”

燕嘉夕仅与他对视,就已是心旌轻摇,顾容与这无奈中带了三分宠溺的语气更教她难以招架,只好微微偏了头,不去看他,任由他胡来。

不过多时,燕嘉夕便也只留了身中衣,至于那地上胡乱堆叠的锦缎,自然是顾容与的手笔,顾容与方解了她的衣裳,又轻轻挑起她的下颌,缓缓的抚摸。

“阿醴怎么这般脸红?”

燕嘉夕闻言有几分羞恼,只偏了头,从下颌拨开他的手,并不言语,顾容与借力攥着她那柔若无骨的小手,把唇凑了过来,轻轻一啄,又顺势在她脸上落下一吻。

顾容与正侧坐在床边,俯着身子,待到稍一抬头,视线便无法从燕嘉夕那双桃花眼上移开了。

“时兄,你……”

燕嘉夕才张口吐出三个字,便被堵住了唇舌,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有“呜呜”的嘤咛,伴随着窗外的烟花绽放的声音低低的萦绕在房中。

床边案上的一对龙凤烛烧了一夜,顾容与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悠长的梦,言醴如他希望的变成了女子,鸳鸯锦被翻红浪,梦境里尽是些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极尽旖旎。不止如此,这梦也清晰极了,连梦里是个女子的言醴身上穿的月白色肚兜上头绣的戏水鸳鸯,都好像是真的一般,若非自己已经被皇帝指婚,他还以为自己当真娶了言醴。

顾容与突然一个激灵,在床上大睁着眼。

昨日自己成亲,那……

他有些不敢相信的偏了偏头,一张睡颜从余光里冒了出来,顾容与一惊,动作微小而缓慢的转了身子,面朝墙里。

微微亮的天色打外头的镂云纹窗子散进来,带着空气中飘舞的飞絮落在他身边这张睡颜上,只见那粉嫩的唇卸去了昨日的胭脂,尤显柔软,长长的睫羽些微的颤了颤,倒像是睡得不安稳,雪白的脖颈上还残留着点点浅红,像极了雨后阔叶上头的点点露珠,却是那一梦春风恰如春日的证明。

顾容与心头霎时便乱了章法,只道自己莫不是猪油蒙了心,居然胆敢把公主殿下当成了言醴,那些浑话,那些不着四六的事情,竟然都是真的,一时之间难以自处,反而翻身下床,提上靴子便落荒而逃。

而燕嘉夕,不知还在做着何等模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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