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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百吉饼·暴风雨

大雨冲刷了一切,大雨也冲刷不了一切。

——沈从文 《边城》

因容茵席间喝了一些红酒,回家自然不适宜开车。唐清辰让林隽约了代驾司机前来,且格外体贴地找了一位女司机。

容茵猜想唐清辰应该有事要忙,见他转身接电话,她和林隽打了声招呼,便起身离开。接近酒店旋转门时,突然瞥见一个人影儿。这回不像那天下雨,隔着玻璃,距离也远,辨不清容貌。只一眼,容茵就看清对方高昂的脸庞。尽管已经四十开外的年纪,她的肌肤却如羊脂玉般白皙光泽,狭长的凤眸精光内敛,一身精致妥帖的藕荷色套裙,烫着精致小卷的乌发在脑后挽成发髻。耳珠和颈间的紫罗兰翡翠,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仍是数年如一日的光华流转。身旁跟着的是一个年轻女孩,与她母亲一般的凤眸,皮肤白皙,粉唇盈盈,一头乌发及肩,衬得姣好的容貌愈见清纯。

容茵看清年轻女孩子的容貌,心头剧震的同时,唇角不自觉地挂出一丝笑。原来那天不是自己眼花,更不是认错了人,她们母女两个,确实来了平城。

似乎有所感应,年轻女孩子略一偏头,也朝这边看来。

容茵不敢逗留,拎着背包拔足狂奔,转眼便冲出旋转门旁的侧门,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自己那辆小皮卡。

女司机受了嘱托,将车子从停车场一路开到门前,见一个人影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先是吓了一跳,可见容茵的脸色比自己还差,也说不出责备的话。

容茵朝她笑得勉强:“突然想起有急事,所以跑得急了。咱们走吧。”

女司机点一点头,见容茵摸出手机要开软件,说:“这条路我倒是熟,不用开导航了。”大概是见她脸色差得出奇,她说,“你要是不介意,我这保温壶里有热茶,喝一点,解酒。”

“谢谢,我刚喝过,酒劲已经过了。”容茵神情苦涩,声音低得近乎呢喃,“我只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

另一边,唐清辰挂断电话,一转身,正对上林隽懵懂的面容。

唐清辰脸色微沉:“人呢?”

“已经到门口了。”林隽答得迅捷,可一看唐清辰的脸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答非所问了,“您说容小姐?她刚才见您打电话,说不打扰您工作,就先走了。”

唐清辰看了一眼手机,容茵这时候大概已经坐上返程的车,却连一个告别的消息都没发过来。片刻之后,他抬起头:“走吧。”

有些事,明知道说出来肯定会惹大老板不高兴,可林隽作为贴身秘书,仍旧要说,而且要说得一清二楚。他紧跟在唐清辰后面,追了一句:“唐总,老爷子的意思是,今晚要您陪殷女士和殷小姐一起吃晚饭。”

唐清辰停下脚步,神色讥诮:“怎么,为了陪她们母女,我还要一晚上吃两顿饭?”

这头是自家大老板,那头是大老板的亲爹,林隽夹在这二位中间,有些话说起来真是两边不是人。可林隽自始至终都很拎得清,左右逢源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唐清辰和老唐总之间,他只需要对唐清辰一个人忠诚,就足够了。

因此他低声解释道:“您也知道老爷子最近的身体,有些事不能硬拗着说。我跟老爷子说,您今晚在跟一位年轻小姐约会,老爷子听了,有点儿转性了。不过今天和殷家这个晚饭是老爷子一早答应的,不好推。”

唐清辰瞥了林隽一眼,林隽恰到好处地垂眸。

“你倒是越发会说话了。”唐清辰甩下一句,“临安那边的合作有点儿进展,我先去接个电话。你在这儿替我陪着。”

唐清辰已不是第一次用这招,林隽对着唐清辰软和,可对着底下和外面的人,那也是位独当一面的人物。他微一颔首,估摸着唐清辰走远,唇角才泄出一丝笑。

看这样子,他们老大还挺喜欢容小姐的。

他原本只是打着把容茵挖来唐氏做甜品师惠及大家,可若这位容小姐能更进一步,顺带解决一下他们唐总的个人问题,那可真是替唐氏上上下下解决了一个千古难题。

唐清辰到雅间的时间掐得刚刚好,二十分钟刚过一点儿,殷筱云母女两个已经吃了一些东西,也不至于等得太不耐烦。

眼见门口折进来一道人影,殷筱云朝女儿投来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殷若芙连忙用餐巾拭了拭唇角,她一头秀发清汤挂面,白色露肩娃娃裙衬得她锁骨纤细,玉肤无瑕。她微微歪着头,故作不经意般抬眼一瞄,这一眼有没有浑然天成地让对方为她惊艳,尚不知晓,但那一瞬间,殷若芙听到了自己越发清晰的心跳声。

她早从殷筱云口中听说过唐清辰的种种,料想对方年过三十就已事业有成,又见始终陪着的林隽容貌称得上清俊,那么唐清辰本人的容貌气度也都不差,可没想到对方竟然生得这样好。

唐清辰坐下前,与殷筱云握了握手,随即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不好意思,刚才有一个紧急电话,耽搁了一点时间。”

殷筱云眸光流转,似笑非笑:“不打紧,我和你父亲也算是老熟人了。咱们之间说话,哪儿用得着这么客气?”

唐清辰翘了翘唇角,拿起林隽替他添的红酒:“我来迟,自罚一杯,您随意。”

这一天对唐清辰而言实在有些漫长。手底下人忙,他这个大Boss也不轻松。早晨五点起床到下午五点半与容茵见面,连午餐都吃得潦草,大概是真饿了,又或者是容茵这个饭友有点儿意思,直到刚刚上楼去打那个电话,唐清辰才发觉自己晚餐竟然吃得比寻常多了不少。

他腹中熨帖,对着殷筱云母女更加提不起胃口,只能多喝两杯红酒算是作陪。

哪知道殷筱云此人实在精妙,笑吟吟地抿了一口红酒,便拍了拍自己女儿的手:“你这孩子,你和唐总又不是头一次见面,害羞什么?”

殷若芙抬眸,目光盈盈,在唐清辰面庞兜了一圈,这才露齿一笑:“清辰哥。”

唐清辰咳了一声,看向立在一旁的林隽,仿佛才发现他一直站着:“也不是没你的座位,一块儿坐。”他看向殷筱云,语气温文,“忘了介绍,这位是我的贴身秘书林隽。他也跟着我忙了一天,饭都没吃一口……”

殷筱云抿唇一笑,瞥向林隽的目光里透着亲切:“是啊,林秘书刚才光顾着张罗我们,自己都没怎么吃呢。”

林隽乍然成为关注焦点,面带微笑,举止得体:“多谢Boss。殷夫人太客气,您和殷小姐是客人,自然一切要以您二位为先。我做的这些都是分内的事。”

殷筱云朝殷若芙偏一偏头:“若芙,你年纪最小,去帮唐总和林秘书添一些酒。”旋即又笑,“这孩子在我身边养得太娇气了,平时做事都没个眼力见儿。这回带她来平城,放在唐总手底下历练一番,我也放心。”

唐清辰举着筷子的手微微一滞,他原本没打算进食,拿着筷子只为佯装。听到这话的第一时间,他便瞥了林隽一眼。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唐清辰知道,并不是林隽汇报不及时,这件事,要么是殷筱云的临时起意,要么就是家里那老头儿知情不报。

林隽既然作为唐清辰钦点的爱将,陪殷家母女一同用餐,说起话来也多了几分随意:“诶?殷小姐也要来咱们君渡上班?”他故作惊讶地看向唐清辰,“事先倒是没听咱们唐总提过。”

唐清辰笑容清淡,眸光投向殷筱云:“这件事,我们家老爷子还没跟我打招呼。”不等殷筱云变脸,他又接了一句,“老爷子近来身体不好,记性也不大好,有什么事儿忘了也正常。”

殷筱云眉心微耸,看起来惊讶极了,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殷若芙:“那……”

林隽问:“殷小姐看起来真是年轻,还在上大学吧?”

殷若芙笑容温甜,说起话来倒是极肖其母,半点也不含糊:“下周回学校参加毕业典礼,然后就毕业了。”说着,她看一眼唐清辰,“不过我从小就跟着寄味斋的老师傅学手艺,寄味斋的生意,终究还是要靠我撑起来的。”

说到传统中式糕点,平城有京派,苏城有苏派,而寄味斋则是苏式糕点的集大成者。据说那招牌迄今已有近百年历史,上面的字还是民国时一位知名才子兼老饕所书。这位才子后来成为苏城大学的校长,桃李满天下,而经他题过字的寄味斋也凭借自身无可替代的口味优势声名远播。殷家先后几代女子作为寄味斋的掌门人,不仅将苏式糕点发扬光大,也书写了一段段传奇人生。

殷若芙模样娇甜,说起话来倒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成熟笃定,唐清辰不免多分了一份注意在她身上。

“这么说来,殷小姐想来君渡工作,纯粹是为‘历练’一番?”唐清辰神情似笑非笑,“毕竟照殷小姐的说法,你将来无论怎么都要回到寄味斋,继承家业的。”

殷若芙一呆,她平时也不是这样花痴,可面对唐清辰的模样,她只觉得自己平时纵然八分玲珑,今天在诸人面前也只展现出五分。话说着本来不错,可不知道怎么的就被唐清辰绕了进去。

殷筱云不以为意地一笑:“时移世易,寄味斋到了若芙这一代人的手上,经营方针和策略也都要变一变了。”她看向唐清辰,“有关这件事,我母亲曾经和唐老先生有过交流,唐老先生的原话是,这件事还要看唐总的意思。”

唐清辰沉吟片刻,淡淡一笑:“这事来得突然,我倒是没想到,殷女士此来平城,不是为游览观光,还带着任务来的。”

殷筱云笑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果不是有正经事要谈,我们母女俩也不会专程来这儿叨扰你这位大忙人了。”

唐清辰也是一笑:“今天这顿饭是为您和殷小姐接风洗尘。正事咱们改日再谈,也不迟。”

殷筱云举起酒杯:“那我就当唐总会好好考虑了。”

唐清辰:“我会。”

自打唐清辰出现,殷筱云一改只有林隽作陪时的静默温和,一桩事接一桩,言辞间颇有些步步紧逼的意味。眼见唐清辰的神色晦暗不明,林隽心里也捏了一把汗。这位的脾气,外人不知道,他是最清楚的。且不说唐清辰和家里老爷子之间本就有些心结,单看他平时的行事作风就不难知道,这位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受制于人。殷筱云或许真是外柔内刚的商界女强人,可这套着老交情“挟恩图报”的做派,绝对已经在唐清辰心里记了一笔。无论是面前这位看着温软好嚼的殷小姐,还是他们家那个烫手山芋一般的寄味斋,哪怕原本心里还有点儿想接的意思,有了今天这场鸿门宴,唐清辰也绝不会接手了。

林隽正在心中兀自为殷家母女哀悼,殷筱云又开了口:“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唐总帮忙。”

唐清辰:“您说。”

林隽以手撑了撑额头,难道就没人发现,他们家大老板不开心的时候,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面带浅笑彬彬有礼的同时惜字如金吗?

殷筱云说:“我和若芙初来乍到,对于平城还不大熟悉,想找一处公寓居住,也不知道什么地段比较合适。”说着,她笑得温文,“我们在苏城过惯了,一来到平城这样的大都市,处处熙熙攘攘,还真有些不习惯。公寓,是我和若芙两个人住,地方不用多么大,但是小区环境尽量清净一些,安全问题还是要注意的,最好离咱们酒店近一些。价格不是问题,我也知道,如今平城寸土寸金,小小一间房也金贵得很。”

唐清辰说:“这个事就交给林隽来办。您如果不嫌麻烦,我让林隽带您多转转,多看几处房子,毕竟是您和殷小姐住,你们二位满意最重要。”

林隽连忙答应下来。

唐清辰的手机恰在此时响起,他瞥了一眼屏幕,站起身朝殷筱云微微颔首:“突然有些急事,今晚不能多陪您说话了。”说着话,他一扫桌面,“让林隽陪您多吃一些,一定吃好。”

殷筱云笑吟吟的,神情没有透出一点不满意:“都说了,不用这么客气。你忙你的。”

唐清辰将电话凑近耳边,一边说:“房子的事,我让林隽尽快解决,今晚就暂时先住酒店吧。”他喊林隽,“你先出来一下。”

殷筱云点头称好,连殷若芙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眼见林隽跟在唐清辰后头去外面说话,殷若芙小声对殷筱云说:“吓到我了,我见唐先生笑容越来越淡,真怕他当场发脾气。”

殷筱云笑容不变,也悄声回:“唐总那么好风度的人,怎么会?”

殷若芙摇一摇头:“妈,我觉得你今晚太急了。”,说到关键处,她声音更小,“而且您不是说,把我安顿好,您就回苏城吗?怎么变成您要和我一起住下来了?”

殷筱云睨了她一眼:“只留你一个,你能搞定姓唐的小子?”

殷若芙脸色微红:“妈……”

“来的路上还一千一百个不愿意,一见到真人,知道妈没骗你了吧?”

殷若芙悄声说:“您到底是什么打算,跟我交个底。”

殷筱云目光微凝,一小时前在酒店大堂的惊鸿一瞥,她不认为是自己认错了人。如果那丫头也来了平城……她在国外这几年都学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她也有所耳闻。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大家都是端同一碗饭的,那么平城的这池水,就浑了。她侧过眼眸,揉了揉殷若芙的脸颊,朝爱女微微一笑:“你急什么?待会儿回了房间,妈妈把这些事仔仔细细地跟你分析一遍,到时你不好好听还不行呢!”

殷若芙乖巧地依偎着殷筱云的手臂,低声说:“妈,我觉得平城挺好的,我想在这儿定下来。”

殷筱云低头看着她,目光温柔:“好啊。”

有时候一个人和一座城的缘分,来得突兀又浅薄,没那么多前因后果,也来不及做什么深思熟虑。仅仅因为一道目光,一个人,就让人心底生出无限的勇气和憧憬,用尽一身力气,费尽心思也要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来。

唐清辰已经有好几年没自己开过车了。

也不是没有过开快车兜风的时候,细想起来,却发现连那时坐在自己身边的人的面容都模糊了。年少时候的热恋,莽撞得如同慌不择路的羊,遇上一些难事儿,一味只知道用头角去冲撞,到头来却发现,其实连身边的人是圆是扁都没了解清楚。

细究起来,当初那段恋情还是家里老爷子亲手折断的。许多人都以为他一直在心里怨老爷子,包括林隽和弟弟唐律,甚至老爷子可能也这么想过,不然也不至于近来越发频繁地提及与殷家结婚的事。可他怨老爷子什么呢?如果那人真是值得的,有点儿难关算什么?忍一忍,熬一熬,再不济使点手段,怎么都能过去的。家里那老头儿,看人的眼光也毒,兜里连张支票都没揣,和那女孩喝了一杯咖啡的时间,就把他们两个给挑拨离间了。

说穿了,真正让唐清辰耿耿于怀的,不是任何人的为难或软弱,而是自己的识人不清。

也不知道怎么就将车子开到郊区来了。他将车子停靠在路边,下车,唇间叼了一根烟,手指摩挲着打火机的外壳,看一眼小院里那间房,手指就摩挲一下。半晌,他还是走了进去,看似沉重的木门一推即开,抬起的目光刚好在半空中与一个人相遇。

容茵一句“欢迎光临”说到一半,看清来人,也是一怔。

看到容茵不大自然的笑容,唐清辰心间一松,原本端着的那点不自在瞬间烟消云散。他将烟拿下来,捏在指间:“怎么,不欢迎?”

容茵一笑,指指他的手:“不好意思,我这儿只有一层楼,如果需要吸烟的话,在小院里解决。”

唐清辰顺手将烟放在结款台上:“不用,也挺久没抽了。”

容茵引他到一处最僻静的位子坐下,卡座挨着几排书架,进门时充溢在鼻端的那股子饼干面包的奶香味淡了许多,反倒能闻到某种沉静老旧的气息,是书香和老式木柜子混合的香气。

留意到某位老客人投来揶揄的目光,容茵不自在地捋了捋发丝,将手里的Menu放在桌上:“想喝点什么吗?”

和那天的西装革履比起来,唐清辰今天的穿着颇为朴素。他好像很喜欢黑色,和两人初次见面时一样,黑色Polo衫,发灰的水洗牛仔裤,手上腕表换了一块,仍然价值不菲,但对于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这样一身打扮算是相当低调了。

他将太阳镜折在手上,捏着眼镜腿转了一个圈,抬头看向容茵:“能喝酒吗?”

容茵发现,这人看着成熟稳重,但只要一开口,就是一个刺儿头。她扭头看了眼店里的时钟,轻声说:“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唐先生如果想喝酒,再过半小时,吃晚饭的时候喝一点,比较合适。”

唐清辰看着她:“在这儿吃,你做?”

合着这位今天不是来吃甜品的,是来蹭饭的。容茵弯起唇一笑:“那你得再多等一个小时,我六点钟关门。那之前,我还得工作。”

唐清辰一点头:“你去忙。”

容茵问:“要不要吃点什么?”

“你看着安排。”书架上的书引起了他的兴趣,唐清辰站起身,往旁边那几排书架去了。

容茵也不再多话,捣鼓了一阵,挑了几款小甜品并一杯绿茶过来。

她记得那天唐清辰安排的晚餐,餐前餐后都有茶,他应该是喜欢喝茶的。店里的客人不多,她给自己也沏了一杯,切了一块芒果芝士蛋糕,一块儿端了过来。

唐清辰面前的桌上放了几本书,也不知他是一时兴起,还是真的爱好广泛,几本书什么内容都有。有一本科幻小说,一本财经杂志,一本叔本华的《人生的智慧》,还有一本是容茵自己近来经常翻看的甜品方面的专业书籍。

容茵将几样甜品放在他手边,说:“不知道你的口味,甜咸酸软酥都有,请自便。”

说完,她端起自己那杯绿茶,吹了吹浮在水面上还未舒展的茶叶卷,轻啜了一口。

唐清辰问:“什么茶?”

“雁杳村的村民种的茶,他们当地人都喝这个。”容茵说着一笑,“我觉着还挺好喝的,就从村民手上买了一斤。聂医生也买了两斤,说他的老师也最爱喝这个。”

容茵用来泡茶的水不算太烫,唐清辰吹了吹,尝了两口,说:“倒也清甜。”

容茵看他的表情就想笑:“你喝不惯就别喝了,这儿有气泡水,我去给你倒一杯。”

“谁说喝不惯了?”唐清辰一脸认真地看她,“我是在想,要怎么说,你才会同意分半斤给我。”

容茵乐了:“分半斤给你?咱俩可还没这交情。唐总要是真想要,那就买吧。”

唐清辰叹了一声:“看来我上回说原谅说早了。”

“是啊,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容茵唇畔含笑,开起价来却毫不含糊,“这么着吧,半斤茶,要你五百块,不算多吧。”

唐清辰端着玻璃杯,又喝了一口茶,问她:“你先说说,你这茶多少钱收的?”

“十块钱一两。”容茵笑得一双大眼弯成了月牙,“不过他们对外也不是这个价格,我这是借了聂医生的面子,友情价。”

唐清辰居然点了点头,一点不生气:“这个价格差还算合理。”说完,他拿起手机,翻到和容茵的聊天界面,发了一个红包过去。

容茵听到自己手机叮的响了一声,打开一看,就见红包上写着一句话:“来容茵处吃茶半年。”

容茵“咝”了一声:“五百块吃我半年的茶?唐总您这笔账算得可够精的!”

唐清辰展颜一笑,他平时很少笑得这样开怀,看在旁人眼中,倒是很有些惊艳之感:“点心钱另算。这五百块是茶水费。”

容茵朝他面前的碟子一伸手:“那就请吧,唐先生,先试试口味。”

唐清辰没急着动刀叉,说了一句:“上一回你做那个野葡萄小面包,味道不错。”

“那个啊,也就吃个新鲜。”思及那野葡萄的味道,容茵也有点儿怀念,“咱们这边没有,用市面上卖的葡萄做来不是那个味儿。”

“这是什么?”唐清辰用叉子打开一块切成两半的圆形小面包,一边说,“想摘野葡萄,也不是难事儿。说得像我们平城没有山一样。”

容茵不是平城人,听了这话有一瞬间的茫然。

唐清辰笑着说:“看来你住在这附近,每天就忙着烤面包了。这里往北四十公里就是雾灵山,你若是感兴趣,找一个周末,叫上苏苏和林隽,咱们一块儿去逛逛。”

“好啊,我还没去这附近爬过山呢!”容茵意识到自己光顾着聊天,忘了介绍甜品的名字,连忙解说,“这个是贝果面包,如果按照英语翻译过来的名字,应该叫‘百吉饼’。我今天做了两种口味,黑芝麻和肉桂,配了两种果酱,还有黄油,你喜欢涂哪种就涂一点。”

“都是什么果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容茵答应得痛快,唐清辰明显心情颇佳,居然还有心思研究起果酱来。和那两位手下不一样,他向来对甜品这种小玩意儿不感兴趣,若是让林隽或苏苏看到他居然能耐下性子跟容茵聊百吉饼的口味,肯定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黄色的是杏肉酱,纯冰糖熬的,其余什么都没放,酸甜口味。”容茵又指向另外一个偏棕褐色的酱料,“这个……说果酱不恰当,其实是香菇酱。但我在里面放了一点儿山苹果平衡口感,是咸鲜味的。黄油就是普通的黄油。”

唐清辰先尝了一块涂抹着香菇酱的百吉饼。香菇酱并不是很咸,虽然容茵说放了点儿山苹果,但吃不出甜味,只是口感更为温润,而且香菇的口感如同小牛肉一般,柔韧扎实,令人胃口大开。百吉饼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块,咬上一口才会发现,虽然外皮很脆,内里却是意外的敦实有嚼劲,而且有一股很纯的麦香,芝麻香并不太过浓郁,不至于喧宾夺主。总而言之,这东西看着小小一颗,其貌不扬,放一点香菇酱夹在里面,却是既可口又顶饿。

容茵见他接连吃了两个夹香菇酱的百吉饼,又想起他主动提起野葡萄脆皮小面包,有点儿猜到了他的口味。这位唐先生并不太喜欢甜味,而是偏好咸口且口感扎实的点心。这一点倒是挺务实的。

吃完第二颗百吉饼,唐清辰竟然又拿起一颗肉桂口味的,这一回他选择涂了一点杏肉酱。杏肉酱没有想象中的甜腻,相反,正如容茵所说,酸甜可口。那股酸味非常天然,尝在口中如同清泉一般,让人精神一凛。肉桂的味道淡淡的,却给人温暖的回味,和杏肉酱搭配在一起堪称天作之合。

吃罢三颗百吉饼,唐清辰擦了擦手,喝起了清茶。

身后有客人招呼结账,容茵起身去招待,回来时干脆拎了一只水壶,放在两人的手边。

窗外的太阳渐渐被掩映在胖嘟嘟的云朵后头,而云朵则渐渐从软糯洁白转成了灰扑扑的厚重。若是注意天气的人看了,便知道又有一场风暴在空中酝酿。可容茵的甜品屋竹帘半掩,坐在桌前的两人聊得正在兴头,谁都没去留意外间天气的变化。

桌上已经换过一杯新茶,唐清辰喝了一口,说:“听林隽说,你和聂医生是大学同学?”

“是。”

“这么说,你以前也是学医的?”难怪那天帮苏苏解蛇毒时她一反之前的文静温暾,连聂子期都被她指挥得团团转,喊他那声“闭嘴”更是霸气外露,颇有点儿杀伐决断的气势。

容茵笑容浅淡:“是。”

“不喜欢当医生?怎么就想到改行做这个了?”

突然被人问及这个问题,容茵愣了一瞬。有些事她长久以来一直刻意规避,可在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既然选择回国,那么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把脑袋夹在胳膊底下过日子。国内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她虽然不会回家乡发展,但平城是大都市,又是首都,无论出游还是洽公,那些人来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的逃避只能画地为牢,却管不了他人的行为举止。

容茵愣了片刻,唐清辰发觉她的异常,却没有换话题,仿佛在等着听她接下来的话。

容茵清了清嗓子:“以前学医,是为了我爸爸。”许多年没有跟人说过当年的事,如今对着一个近乎陌生的人提起,除了一开始的迟滞,说到后面,容茵发现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我上中学时,家人出了一场事故,我妈妈当场过世了,我爸被送到医院后抢救了过来,但身体瘫了,需要常年躺在床上。后来医生发现,他身体的一些器官也开始有了衰竭的迹象……我那时觉得,只有当医生,才能帮我爸,帮这个家……”

容茵没有说完,但唐清辰很聪明,以一般成年人的经历和智慧,都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会让容茵这样的女孩子在大学毕业后彻底放弃从医的路子,唯一的原因就是,当初支撑她做这个选择的支柱彻底消失了。

“大学临毕业前,我爸过世了。本来我也没想过放弃,毕竟已经学了好几年,有的同学已经进医院开始实习,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跟着我们各自的老师考虑工作去向的事了。”说到这儿,容茵顿了顿,说这些的时候她的手一直握着玻璃杯,直到这时,才发现微微有些颤抖,“我爸给我留了一封信,说了一些以前家里的事。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有时候,一个人应该去做的,和他发自内心想去做的,是两回事。”

“我爸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能过上今天这样的生活,得感谢他,是他点醒了我。”

唐清辰听出容茵中间几度的停顿,省略了许多关键内容,但两人称不上熟识,容茵的有所隐瞒,恰恰在情理之中,因此更让人觉得她很真实。

唐清辰帮她往杯子里添了一些热水:“你父亲很了不起,你也很了不起。”

容茵飞快地一笑:“我爸是平城人。当年他赶上最后一批上山下乡,到了我妈家乡那边的乡下,后来返程时,阴差阳错地认识了我妈妈,就留在苏城那边了。”

所以她才会选择来平城定居。唐清辰的目光停顿在她微垂的眼眸,她的肤色说不上白皙,却很均匀,面容微微有些丰腴,尤其这样垂着眼眸时,有一种近乎孩童的天真。帕维尔曾说,容茵长得很甜,可性子却泼辣。“不好追”,这是他的原话。容茵这个女孩子,只有这样静静颔首时,才让人觉得温驯。她若抬起头,哪怕什么都不说,光那一双眼里的不逊,便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侧目。

也难怪她这么招桃花。一个聂子期加一个林隽还不够,如今又来一个帕维尔。

思及此,他突然想起进门时看到的那张招聘启事:“你要招人?最近缺人手?”

容茵点头称是:“我一个朋友,最近有一个餐馆开张,我和她说好,开业之后我这边每天定量供应甜品。店里杂事也多,如果不雇一个人,我一个人没法兼顾……”

“是什么样的餐馆?”

容茵笑得有点儿狡黠:“这个说起来也算商业机密吧。店还没开起来,我现在不好说。”

唐清辰说:“我是想说,这样的合作方式,我们唐氏也可以,什么样的餐馆竟然这么得容小姐青眼?”

容茵失笑:“唐总真爱说笑。我又不是多了不起的大师,开这样一家店,小打小闹,混日子过罢了。和唐氏合作,哪儿哪儿都不匹配啊。”

“都哪儿不匹配了?”

唐清辰问得认真,容茵一怔,随即一笑道:“唐总,说老实话,您今天会来这儿,跟我喝茶,还说待会儿要一起吃饭,就够叫我意外的了。说真的,如果不是上一次雁杳的那个意外,您和我的生活,就是两条平行线,压根不会有交集。”

“你是数学学得不好,还是语文学的不到家?”唐清辰神情挺严肃,说的话却让人想笑,“如果真是两条平行线,那确实不会有相交的时候。但你和我的交集,除了在临安,难道林隽不是?还有你那位好朋友,如果不是你给她做甜品,恰巧唐律又拍了照片,我怎么会让林隽去找你帮忙?我们之间的交集,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说完这话,他点了点桌沿,告诫容茵,“还有你这跟谁学的毛病,跟我说话怎么总‘您’啊‘您’的?咱们怎么也算是同龄人吧,你以后见了我们家老爷子这么称呼还差不多。”

容茵被他给说乐了,可唐清辰的目光实在认真且纯挚,让她想笑都觉得不好意思。

这回轮到她给唐清辰满上茶水:“刚才算我说话不恰当。不过,没想到是你让林隽来找的我,我还挺惊讶的。”

唐清辰斜了她一眼,那意思很不满:“照片是我在唐律的手机里看到的,难道还能是林隽看到的?”

唐清辰越是认真,容茵越是想笑:“好吧,看来对我有知遇之恩的人是唐总,不是林隽,是我之前误会了。”之前林隽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她都以为是托词。人与人之间社交,一般谈及正事,总习惯说“我们老总说”或者“我们领导说”,时间久了,她也习以为常,没想到林隽说的竟然是实话。

最后一桌客人也起身离开,容茵结完账送人出门,这才发现外面竟然阴云密布,空气里漂浮着水汽的味道。她扭头看向最里面的卡座,隔着十几张桌子,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唐先生,外面要下雨了。你恐怕一时走不了了。”

唐清辰的声音微沉,却清澈如同松间风、石上泉:“我不急。难道容小姐有急事?”

容茵也笑了:“那麻烦稍等,我马上做晚饭。”

容茵突然记起院子里有一些晒着的果脯和食材要收,丢下这句话便冲出了屋。一室静谧里,唐清辰一个人坐着,将容茵的这句话品了又品,突然觉得,他原来挺喜欢听这句话。

听着寻常,又婉转亲昵。

唐家父子三人都爱好美食,在吃上有着不一般的挑剔和讲究。父子三人感情很好,尽管近两年他的工作越发忙碌,也尽可能多地聚在一起共同进餐。然而唐家本身就是开酒店起家的,在这方面有着天然的便捷,家人进餐,往往不是在酒店,就在自家餐馆,哪怕在家,也有大厨轮换着出现在自家小厨房。“我马上做饭”,这种大概只会出现在家人身上的话,对于唐家人来说,是一种奢侈。

容茵抱着第一只笸箩冲进来时,唐清辰反应极快,立刻起身走到门边,追在容茵后头奔到了院子了。

风已经很大了,吹得垫在木板上的塑料布猎猎作响,唐清辰看清东西的摆放,跟在容茵后头,一下抱起三只笸箩,赶在容茵前头走回屋,将东西放在就近的桌面上,又很快折返回去。

容茵晾晒的东西可不少。气象台事前也没有预报,谁都没想到这场暴风雨会来得如此突然,豆大的水珠子随时可能砸得人一身一脸,吐息间处处可以嗅到泥土混着水汽的浑浊味道,却不那么让人讨厌。

唐清辰最后一次冲进房门时,双手抱了满怀,压根来不及将门带上。大雨撵着他的后脚跟,“哗”的一声倾盆落下。

容茵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门堵严,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顺风扑来的雨珠儿。

她扭头,正对上唐清辰微微气喘的面容,“扑哧”一下笑了。

她递了一块新拆的毛巾过去,唐清辰见她笑得肩膀都在抖,沉沉吐出一口气,手反撑着往身后桌子一倚:“有那么好笑?”

容茵摆了摆手,手抚着胸口,总算喘顺了气。她总不能说,唐清辰这一款,放在时下年轻女孩子那里,怎么也算得上男神级的人物,跟她一块儿抢救晾干的食材这种农活,和他一贯的风格还真是不太搭调。更别说他刚才明明累得够呛,却不知道是平时一本正经惯了,还是格外好面子,气喘成那样还要憋着慢慢吐气。

唐清辰见她脸颊潮红,额头鼻尖都有一层汗水,形象实在不怎么好,却比寻常时多了几分鲜活气儿,目光也跟着柔和不少:“怎么,是我哪儿表现得不够专业,露怯了?”

容茵转身找来常用的毛巾擦了擦汗,然后倒了一杯气泡水递给唐清辰:“唐总,你想多了。我是那么不知感恩的人吗?”

唐清辰接过水,叹了口气:“这也说不准。”

容茵撸起袖子,拧开水龙头,边洗手边说:“那我今晚就洗手做羹汤,以表谢意。”

唐清辰走过去,看着她打开冰箱,从里面一样样取出食材:“吃什么?”

容茵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有笑意,也透着不容拒绝:“我们家的规矩,一向是做什么,吃什么。”

唐清辰一愣,随即失笑:“行。在容小姐家吃饭,自然要从容小姐的规矩。”

冰箱里的蔬菜都是事先清洗好的,容茵又过了一遍水,边切菜边报菜名:“煎牛排、鲜虾芦笋沙拉、黑胡椒乳酪焗蘑菇,还有一道意式蔬菜浓汤。”

“没有酒?”

“二楼右拐第一个房间,里面有酒,唐总随意挑。”

唐清辰微微一愣:“这么信任我?”

容茵一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只能在我家现有范围任君挑选了。不过我家没有太昂贵的就是了。”

唐清辰唇角那丝笑意更深了一些。容茵没听懂他的意思,他说的“信任”,指的不是容茵相信他挑选酒的眼光,而是她竟然这么大大方方地任由他登上二楼。这种小阁楼的格局他很清楚,通常来说,二楼是她的私人空间。

可他没有半句反驳的话,老老实实地听了容茵的指示,登上通往二层的楼梯。

上楼右拐第一间是储物间,唐清辰扫了一眼走廊的墙壁,准确找到灯的开关,摁下,推开门。储物间与他想的一样,又有那么点不一样。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类食材,一面墙壁的架上则摆着各式洋酒。整齐到近乎苛刻的分类方式,与他印象里的容茵不谋而合。令他觉得有意思的是,房间里的各类物品,本质上是分成两大类摆放的。简单来说,容茵将烘焙用的材料,与她的私人物品完全分开。所以储物间也分成了明确的两块,一块儿整齐细致近乎呆板,一块儿自由随意,明显个性化了许多。比如,酒的摆放似乎是根据她个人喜好来的,再比如,有一个箱子上还放着两个小熊娃娃。看起来都是有年头的东西,很可能是她儿时的玩具。

唐清辰揉了揉其中一只棕色小熊的耳朵,虽然上面的毛绒都被磨平了,但仍然保持得很干净,触感软软的,离近了,一股熟悉的幽香浮在鼻端。他不自觉地笑了,又揉了一下小熊的鼻子,从容茵摆在最外面的那一排酒柜里,选了一支干红和一支香槟下了楼。

容茵很聪明,唐清辰和她一起坐下来用餐时,再次意识到林隽的点评丝毫不虚。她选的这几道菜都是快手菜,时间短,味道荤素搭配又甜咸浓淡兼备,虽然不比他平时在自家酒店吃的精致,却得了“讨巧”二字。

窗外雨水潺潺,容茵打开一旁的老式唱片机,低沉婉转的女声响起,如燕语呢喃,丝毫不扰人清净。牛排和蔬菜浓汤冒着热气,黑胡椒乳酪焗蘑菇的香气扑鼻而来,容茵为他夹了一些沙拉:“唐总,尝尝味道如何。”

香槟在酒杯里冒着愉快的泡泡,一如唐清辰此刻难以言说的心境。他执起酒杯,轻尝了一口,说:“容小姐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以后就互相称呼本名好了。这么先生小姐的,也挺拗口的。”

容茵倒是挺快开口:“好吧。唐清辰。”

她这么坦率,唐清辰不由得笑了:“容茵。你选的这款香槟,挺不错的。”

容茵催促他赶紧拿起刀叉:“我做菜的手艺更不赖。”

她这么不谦虚,却一点不惹人讨厌。唐清辰将所有菜尝了一遍,发现自己要收回之前点的评价。她做菜的手艺,可绝不是“讨巧”两个字可以概括的。无论牛排还是焗蘑菇,甚至是沙拉里的芦笋和鲜虾,火候都恰到好处,调味也很有她的个人风格。

唐清辰慢慢咀嚼着牛排,感慨地说了句:“我突然有点儿后悔了。”

容茵实实在在地忙了一天,如今有了饭伴,她又做了三菜一汤,喝了一小杯香槟正开胃,听到唐清辰这句话,也只是“嗯”了一声,连头都懒得抬。

“当初没听林隽的话把你挖来唐氏,实在是我的损失。”

容茵全副注意力都在食物上,压根没留意到他话里的主语,用餐巾擦了擦唇角,说:“你怎么又来了?人家都说‘话说三遍淡如水’,一开始我听了受宠若惊,再听一遍心里感激,听到现在,我都要麻木了。”

唐清辰见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语气里透出几许不服输的味道:“容茵,我以朋友的身份问一句,要怎么样,你才会来唐氏工作?”紧跟着,他又接了一句,“看在我今天帮忙搬东西的份儿上,可别再说我们还算不上朋友这种话跌我的面儿。”

容茵忍不住乐了,她点了点自己面前另一只空杯子,唐清辰为她添了一些红酒。容茵边切牛排边说:“我已经对我的生活做了选择和取舍,至少眼下,我需要的东西,唐氏给不了。所以唐……”她抬眸,正对上唐清辰有点儿深沉的目光,她连忙换了称呼,“清辰,不是我这人固执难缠,实在是咱们两个目前供求不对等,所以真的抱歉。”

她吃一口牛排配一口红酒,举止没有一般女孩的优雅娇怯,反而如西方电影中的异国女郎那般,大方中透着豪爽。唐清辰眸光渐深,突然发现自己胸口仿佛要溢出来的那种久违之感,是难以忽视的欣赏和……喜欢。他说不上来,这种喜欢到底是男女之情,还是个体对个体的单纯欢喜,可他能明确的一点是,他是真的喜欢和她一起说话、吃饭,甚至是就这么看着这个人,都觉得挺顺眼。

他吸了一口气:“那能说说,你现在的职业诉求是什么吗?”他说,“我看了你最近常翻的那几本书,里面都夹着书签,你看书的习惯很好,每一个书签上都写着最新的日期,还有一些简短心得。你说唐氏满足不了你的需求,但我也不认为,这间小店就能满足。它充其量只是你的一个过渡。”

容茵没想到这人动作这么快,从他进店到她沏茶切好蛋糕端过去,没多久他们就开始聊天了。可这人竟然还有工夫把他从书架上拿的那几本书都翻了个遍,而他桌上放的那几本,恰巧是她最近频繁翻阅的几本书。

她一开始以为是巧合,听了他的话才发现,并不是。

遇上一个聪明人的好处是,两个人说话都不费力。

可不好的地方恰恰在于,有些问题,面对聪明人的诘问,无从逃避。

这一次,比起谈及那段让她难以启齿的过往,容茵沉默得更久一点儿。半晌,她才开口:“其实,我是因为不知道继续在酒店或者餐厅工作,还有什么意义,才选择在这么个地方开了一个甜品店。”容茵环顾着四周,语气有些惘然,“一开始,我对这个地方也不是那么满意,既然是开店做生意,谁不想找个热闹点儿的地段?但来了平城才知道,这里的地价、房价有多高,而我并不单纯是想靠这个赚钱,这里是我经济承受范围内最好的选择。”

容茵说得坦诚,唐清辰也听得认真。

“后来时间久了,我觉得这个地方也不错。至少它很安静,没有那么多客人,也就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纠纷和麻烦,我也能静下心琢磨一些自己专业上的东西。至少现在,我觉得这儿很好。”

“你那位开餐馆的朋友,跟你订了多大的走货量?”

“每一到两个月换一次餐单,每天三款蛋糕、四种饼干,具体的量我们做了初步预估,开业后会根据客流量及时调整。其他需要现做的糕点,他们后厨有专业的厨师可以做。”

唐清辰点了点头:“但你有没有想过,即便雇了帮手,你接下来每天仍有一大部分时间要浪费在重复作业上。”他看着容茵的双眼,说,“你的理想,应该不是做一个每天重复前一天工作的甜品师傅吧?你的书架上除了专业书籍,还有许多中文外文的诗词、文学,乃至哲学书,我听帕维尔说,你在F国的时候,很擅长做自己独创的甜品,没有谁教,也从来用不着向谁模仿。他说,你是拥有自己风格的天才甜品师。一个天才甜品师,如果将自己的才华和灵感放在每天重复日常烦琐上,难道不是一种自我放逐?”

容茵迟疑了片刻,想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

唐清辰这个人,言谈犀利得简直有些刻薄,但经他口说出的话,却常常让人无从反驳。

半晌,容茵才开口:“那你觉得,我的才华放在唐氏的后厨,就不浪费吗?”

大的公司体制内,是不允许个性存在的,人们追逐的是集体利益,对个人的束缚往往比小作坊更甚。她正是厌倦了在大型机器里做一颗小小不言的螺丝钉,才会向往外面广阔的天高云淡。她以为自己做的选择是对的,至少比之从前,她多了一份自由和自我,拥有一间自己的甜品屋或许不是最好的方向,但绝对是一定时间内的“The Better One”。可唐清辰用寥寥几句,便动摇了她的信念,甚至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

本以为这句反问会让唐清辰老实一阵,哪知道他听了这句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笑了。

他举起酒杯,在容茵手握的杯上轻轻一碰,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却远没有唐清辰的一句话来得更掷地有声,连带他的神情,眼神和微笑,都让容茵在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忘怀。

“相信我,很快你就会发现,唐氏是你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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