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嘉夕也不知如何劝慰，惦记着去彻查程柳之事，便先行离去了。殿外的二人见她离去，拉着问了半晌才进来，但燕聆雪已经把自己锁在了房里，任她们敲门也未曾回应。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燕聆雪倚在榻上，回想她和叶承煜的一点一滴。院子里她自己偷着酿的梅子酒被她起了出来，酿得不够久，入口透着一丝辛辣，喝得她眼前氤氲起来。
从儿时的打闹开始，这个人就在她的人生中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无论是一起读书，一起练武，还是后来在南地并肩作战，深挖证据，他们都不曾分开。燕聆雪知道他有他的家国抱负，好男儿自然志在四方，开疆拓土也是应当的，她亦有她的守护职责，护佑越国百姓不受侵害，两个人本该同心合力，但造物弄人，仅仅几个月的光景，他竟是性情大变。
那程柳究竟有什么好呢？燕聆雪喝下一大口酒，呛得咳嗽起来，连带着胸口也隐隐作痛，眼泪也终于落了下来。她拼上名誉，拼上子嗣，连性命也一并赌上，总算保得夫君平安归来，结果自己却成了弃妇。这荒唐事若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叶承煜怕是要被全玉京的夫人小姐用石头打死了。
燕聆雪零零碎碎地想着事情，一边喝着酒，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然是清晨，窗外的鸟儿叫得她头痛，不由得回想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待她想起来自己是为了个间谍借酒浇愁一夜之后，怒火瞬间吞没了理智。她昏昏沉沉想着既然是个间谍，杀了便什么都干净了，于是披了件大红斗篷，提着剑便大步流星出了门。
早起的白芷本打算去燕聆雪房中看看她的情况，一推门却只见一个红色影子悄然离去。她慌忙跑到房中，发现软剑和长剑都不在，心知不好，便急匆匆地去寻燕嘉夕。
清晨的皇城虽算不得万籁俱寂，到底也是十分冷清的。所以燕聆雪一袭红衣疾行也并无人注意，她提着剑畅通无阻地进了将军府。
梨院门前这棵梨树，因为越国今年的倒春寒，到日前才缓缓开放。今日恰是盛花期，一树雪白掩映，遮住了放慢步子走过来的燕聆雪，也遮住了屋檐下正你侬我侬的两个人。
“将军才刚回来，怎的不多睡会儿，一大早便来看奴家？”温柔婉转的女声传来，像是羽毛抚在心头，让人心痒痒的。
“你生在启州，不似越国寒冷，我府上平时不用婢女，怕你会冷，来添些炭火。起这么早，是不是冻着了？”饱含关心的问候传来，燕聆雪听得鼻子一酸，眼泪便涌了出来。不过她还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狠狠抹了把眼睛，准备走过去给她一剑，却听程柳又说话了。
“奴家不冷，只是……”程柳的声音低落了些，显得有些委屈胆怯，“只是昨日将军挨了一巴掌，奴家想自己怕是碍了事，果然还是应该留在启州的……”
那边传来轻微的摩挲声，应该是叶承煜在给她擦眼泪，亦或是他们两个抱在了一起。
“不要担心，你现在是功臣的救命恩人，我会去给你求一份封赏，那时别人便不敢看低你了。至于公主……我确实愧对她，但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她性情刚毅果决，定是不愿与我再有瓜葛，皇上也不会亏待她，待她另择高婿，我们再一起去请罪吧。”叶承煜的话一刀一刀地扎在燕聆雪的心上，虽然有许多可疑之处，但他是个忘恩负义薄情寡幸的负心汉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燕聆雪再也忍耐不住，飞身掠过梨树直直向程柳咽喉刺去。
燕嘉夕匆忙赶来，看见的恰巧是这一幕：燕聆雪的剑被叶承煜闪身挡住，刚好扎在心口上，刺穿以后又划了程柳的脸颊。一树的梨花摇曳着撒下花雨，竟是让场面还有几分凄美。
叶承煜仿佛如梦初醒，此时才缓缓握住了剑身，也分不清究竟是手上的血，还是身上的血在往下淌，不多时已有一小摊血泊；燕聆雪虽然没有外伤，却也因为蛊虫发作摇摇欲坠。
恰在此时，另一道红色的影子冲了进来，一手接住燕聆雪，另一手指挥了起来：“小嘉夕，我先带他们走，那个，归你。”
燕嘉夕点点头，看着花无双指挥者下人把叶承煜抬走，自己扶着燕聆雪上了软轿。风暴核心的程柳此时想溜，但燕嘉夕又怎会放过，一把揪住了，便要开始审问。
燕聆雪在驶往皇宫的轿上缓缓醒来，微微睁眼，入目便是花无双关切的眼神，再一挪动，发现自己枕在花无双的腿上，她就又闭了眼，耳尖有点可疑的微红。
“花姐，也不必如此吧……”燕聆雪发出一声虚弱的叹息，惊醒了开始神游的花无双。
“你啊，离了人就开始鲁莽，若是今天我没回来，你是不是要去便宜那对狗男女？”花无双点着燕聆雪的鼻尖，却也舍不得用力，见她讨好地笑着，又恶狠狠地把笑容拧成了扭曲的鬼脸。
“也不是鲁莽，就是心里不痛快，想着把她弄死一切就都好了。”燕聆雪收了笑，语气里带了些委屈。“早知今日，我真的不必为他谋求生路，即便是被先帝卖到启国去痛快战死，也总好过被信赖之人背刺，要被万民同情来得好些。”她又渐渐生气起来，捂着嘴呛咳了几声，手中便有些血迹。
花无双连忙把她扶坐起来，又施了些法让她和蛊虫都安静下来，然后才劝她：“千金买难早知道，至少那时他对你是一片赤诚，也不全是吃亏了；况且这事定有蹊跷，我查到个眉目，还来不及核对，等会儿把你安置好，我就去跟小嘉夕审问一番，若是叶大真的变了心，你再处置也不急。”
燕聆雪眼皮越来越沉，还是挣扎着说出最后的想法：“不管实情如何，都是覆水难收……”
花无双重新把她扶到自己腿上躺好，帮她擦干净了嘴角和手上的血迹，叹了口气：“若是换了旁人这么顽固，我肯定不管了，我真是前世欠了你，才会在今生一直还债的吧。”
燕聆雪在睡梦中呓语，听不清说了什么，花无双便当作全没听见。到了晏宁宫，焦急的白芷和楚南星连忙围上来，三人带着黄门将燕聆雪抬回房中好生安置，才又聚在殿里讲起了这一早晨的事。
“……事情就是这样，她现在油盐不进，怕是要自己多想些时日了，你们多看着点别叫她醒了又乱跑，我去审审那间谍，顺便也给楚姨发个信儿。”花无双叮嘱楚南星和白芷看好燕聆雪，便去跟燕嘉夕汇合了。
直到傍晚，燕嘉夕和花无双才又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看燕聆雪，连着白芷和楚南星一起围着她坐成一圈，才开始讲起程柳的事。
“皇姐，这个程柳是因为国破家亡，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就破罐子破摔了，且是有个黑衣人在程柳一筹莫展之际给了她提示，她这才知道要做什么，便对叶将军下了蛊。”
燕聆雪倚坐在床上，整个人看起来比上午还憔悴，也因为想事情愈发心情沉郁，眼中无神。此刻听到“下了蛊”三个字倒是有些回过神来，看向花无双。花无双连忙接过了话头，解释起来。
“你还记得我先前被李家硬塞了个二房吧？那人名声原就不好，是个离不开声色犬马的玩意儿，近几个月进了花家内宅也不老实，年底自己偷跑出去了一趟，也幸亏沈辞从不给他多批月例，才没让他彻底跑了。沈辞那家伙最讨厌蛊虫这些东西，我就想着叫这个姓李的管蛊，也好给老头子们一个交代；谁知道他是个吃里扒外的德行，为了继续出去花天酒地，自己盗了不少蛊虫拿出去私下交易，都跑到齐国快活去了，呵。程柳用的蛊我检查过了，可不就是我之前丢的。”
燕聆雪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心中也是不以为然。毕竟再怎么有蛊虫影响，同心结依旧是最强劲的存在，若非主子自己乐意，是无法失效的。
“皇姐，她原本打算祸害叶将军的声誉，顺带着把叶家军也毁了，叫越国再无可用之兵有才之将，自然就能一报国恨。毕竟百姓的流言最是可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叶将军的名声若是真毁了……”
“毁了就毁了，一把年纪了，他自己不要脸，我还能替他兜着不成？”
燕聆雪隐约又有些动怒，但是思及自己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状况，还是忍了下来，嘴上却毫不留情。她似乎，也想要这样骂醒还存有留恋的自己。
燕嘉夕犹豫着没有继续说话，花无双却有些急了：“毁了？那你们越国再要打仗就没什么能用的人啦！”
燕嘉夕犹犹豫豫又接道：“况且叶将军名声真的毁了，皇姐你怎么办？”
燕聆雪抬起头看着她们，挑了挑眉。
“我又不嫁给他，他的名声和我有什么关系。皓晨顾及皇家颜面与和我的情分，想来不会再赐婚，从前这里办过的婚事无人见证，亦可作废，从今往后，我就是自由人了。”
燕嘉夕见燕聆雪心意已决，便先出去传召点墨令办事了。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花无双先开口。
“小九儿，你是想用百姓的嘴让自己死心吗？可事情确有隐情，若是你后悔了，覆水难收，往后你怎么办？”花无双并不知叶承煜在檐下那一番话，只当是燕聆雪想不开，还是有意开解。
燕聆雪沉默沉默着，倒是楚南星替她问了出来：“花姐姐，这隐情能是什么啊，难不成还是程柳逼着他背信弃义吗？”
花无双摊了摊手：“若说是逼着他背信弃义，倒也没错。李三儿偷去的一种蛊虫名叫‘惊梦’，在睡梦中便能用耳语教人改了记忆，醒来后便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任人摆布，可谓十分强效。此蛊的厉害之处便在于，无需任何条件便可使用，可以说有钱就能拥有；除非施术者死去或蛊虫被取出，否则便会永久生效，也是极为严谨的效用时间。”
“所以，将军大人是昏迷中就被下了此蛊失忆了，所以醒来就对程柳不加怀疑言听计从吗？”白芷仿佛看到了叶承煜翻盘的希望，急急忙忙发问，花无双也是连连点头，又看向燕聆雪，指望她能够谅解，但她依然表情淡漠。
“那不是被控制的虚情假意。即便是蛊虫作用，程柳依然是后来居上走进了他心里，我又何必自取其辱，去做个面目可憎的绊脚石呢？她想要，就拿去，只是我绝不会让他们好过。”燕聆雪冷冷地做出了决定。
三人再次面面相觑，觉得她并非赌气而是真的想明白了，于是也不多做劝慰。刚好晚膳时间，她们依旧在燕聆雪房中用膳，之后又给花无双另抬了张床在燕聆雪对面放下，方便她在此小住照看病情。
晚间有些潮热，燕聆雪翻来覆去睡不着，连带着花无双也翻身坐起，跟她聊了起来。
“你真打算就这么跟他断了？那你这两年多，岂不是白费了，就这么便宜他们吗？”花无双大大的眼睛里有大大的疑惑，生意人不做亏本事，她实在搞不明白燕聆雪怎么想的。
“你做生意，老主顾喜欢上隔壁家的货，你是愿意花心思多找点新客呢，还是缠着老主顾让他回心转意？成本还是挺好算的吧。”燕聆雪也坐了起来，抱了膝把自己团起来抵抗胸口的隐痛。
花无双想了想，觉得颇有几分道理，郑重地点点头，倒把燕聆雪逗笑了。
“对了，他今天伤得重不重，几日能行走？”燕聆雪漫不经心地问起叶承煜的状况，花无双以为她还是放心不下，便有意往重了说：“你那是什么水平啊，被你伤了的人还能有好？怕是要养上一月再看了。”
燕聆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敢情好，我还想好好过几天舒坦日子，总要等我把自己的伤养好，才好对付他突然犯蠢负荆请罪吧。”
花无双的神色有些怪怪的：“为何要担心负荆请罪？同心结又不是不能解开的玩意儿。”
燕聆雪突然呆滞，然后难以置信地看向花无双：“你们家的禁术竟是有法可解的？”
花无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心虚道：“因为一般不会有人来解，我也险些忘记了，也多亏你提到负荆请罪提醒了我，不然还真是要担心一辈子了。”
说罢，花无双利落地翻下床，长长的丝质裙摆在烛光下反出流水一般的质感，更衬她露在外面的脚背雪白剔透。
“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我就给你解了，省得整天还要忧心无关人士的安危。”花无双嘴上说着，手里也忙活着，先是趁燕聆雪未反应过来直接施术让她睡去，而后赤脚站在床前开始拔蛊。
不知过了多久，花无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滴，把从燕聆雪耳朵里拔出的雌蛊收进瓷瓶妥善收好，而后才唤醒了她。
燕聆雪惊醒，看到花无双赤脚站着，脚背已经有些泛青，撇了撇嘴，先把人拉到床上暖和着，然后有些惊奇地问她：“这就完了？我为何毫无知觉？”
花无双得意地一撩头发，神色中却有着掩不住的疲惫：“好歹也是看家本领，若是让花了钱的主顾半途醒来，就该害怕了，我以后可怎么出去做生意。”
燕聆雪观她神色，隐约觉得不对：“你用了多少功力？”花无双无力地摆摆手，最后比划了一个“五”，便累得睡去了。燕聆雪想着应当是五十年，有些心痛。
花家自得了仙授至今不过两千年，代代传下来的也是有诸多损耗，到如今也只不过几百年精纯功力。花无双舍得用五十年功力为她解决后顾之忧，已是天大的情谊了。燕聆雪不知如何回报，只得先记下，往后花家有事便帮上一把。
等燕聆雪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花无双一早就出去了，留了条子，说是要去给叶承煜控制伤势叫他结结实实躺足一个月，省得来找事。燕聆雪无奈地摇摇头，唤了白芷来帮她更衣洗漱。
午后燕嘉夕来了一趟，说是在宫外都布置好了，点墨令在外头乔装百姓和士子散布消息、引发讨论，醉花阴也配合上了，联系了些相熟的江湖艺人、说书先生编故事讲，估计两三天这事便能传遍玉京了。
燕聆雪其实对外头的言论不甚在意，但若是能借此让燕皓晨警惕些，不轻易放过程柳、不随意给她赐婚，倒是极好的。只是燕皓晨的脑子，以其他燕家后代的思路是绝对理解不来的。
下午燕皓晨传召了燕聆雪，令她做钦差亲自审问处置程柳。燕聆雪没问“处置”是如何“处置”，对于启州这块地方，燕家历代皇帝都是又爱又恨，当年宫宴她杀了两个使臣都没让燕仲睿责罚，区区一个间谍，怕是不审直接杀了也没什么问题。不过燕聆雪也不是嗜杀之人，斩草除根固然要做，那是为了越国着想，在此之前总要让人把遗言说完的。
于是前启国和越国两大“女魔头”，就在玉京的天牢里完成了唯一一次会面。
程柳已经被揭了人皮面具，脸上赫然是前一天燕聆雪划伤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想来是压根没处理过。那双闻名天下的眸子去除了伪装，波光潋滟甚是动人，只不过在渗血的伤口映衬下反而有几分可怖。她整个人被半挂在墙上，手脚都戴了重镣，动也动不了，就只能昂着头看燕聆雪使唤狱卒布置场地。
见燕聆雪装模作样拿了纸笔又搬了桌子进来，程柳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极为不屑。燕聆雪也不生气，好整以暇自己理好了衣裙坐端正了，开始照着燕嘉夕给她的小抄念。
“程柳，原启国程家庶王姬，乃是大长老与近侍所生，自幼丧母，被后母、嫡兄妹欺凌压迫，为逃离困境遵从父令修习媚术、易容术，是启国最优秀的间谍，同时艳名远播，也是启国第一美人。”燕聆雪抬起头，看着对面梗着脖子的程柳，真心实意地发问：“他们这样对你，你不仅不想办法跑路，还如此忠诚地深入虎穴搞垮敌军主将，你是不是……还挺享受这种苦大仇深的日子？”
程柳啐了一口，没好气地对燕聆雪说：“你又能好到哪儿去？如果不是你家将军还有点本事，只怕今日你已经被送到我家内院，让我哥哥剥光了吊起来打，我再苦大仇深，见了你也能赏一鞭子，神气什么。”
燕聆雪一时无语，觉得这人定是做奴婢做傻了。不过审还是要继续审下去，于是她换了个话题：“绑走我国主将，掩藏半年，是你自发行动还是有人指使？你如何能够做到？”
程柳思考了一下，努了努嘴示意燕聆雪看看她的本子：“你妹妹应当跟你讲过了，我没什么别的好交代。不过能绑走你家将军，除了花家那婆娘的货的确好用以外，还得是他自己乐意跟我走。你这么凶悍又独断专行，他怕是早对你起了腻，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其他温柔解意的女子出现，你管不了。”
燕聆雪冷冷地看着她，程柳也不甘示弱地回瞪，半晌，燕聆雪突然笑了：“作为间谍，你不该是如此咄咄逼人的样子，你在怕什么？”
程柳慌了一瞬，即刻便恢复了嚣张的样子：“没什么好怕，是你自己不愿面对现实罢了。”
燕聆雪站起身来，收了纸笔，抚了抚袖子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又一回头，没错过程柳悄悄舒了口气的样子：“明天本宫还会来，到那时程家的腌臜丑闻，也一并见见光吧。”
说罢，她也不管程柳在身后是什么神情，快步走出了大牢。
外面已是漫天晚霞，夕阳余晖照在高门大户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绚烂的光彩。若是往常，燕聆雪定是要慢慢走回去赏景的，只是今天对上宿命的敌人，一番暗自较量过后，她没能套出程柳的底牌，程柳的刺激却着实一刀刀扎在心头，刺得她有些暴躁，没了别的心情，只想着赶快复命，然后好生休养些日子。
一夜无事，第二日，燕聆雪又照常出现在天牢，这次没有带纸笔，是着红衣佩剑来的。
燕嘉夕也跟着来了，罕见的没带着瓜子，只是神情肃穆地立在一旁。
程柳显得比前一天更加萎靡了些，伤口愈合了，暗红扭曲，仿佛趴在脸上的蜈蚣，有些可怖。见她进来，也不再挑衅，只是梗着脖子等她开口。
燕聆雪清了清嗓子：“咳，昨日你拒不交代的事，吾皇已经知晓，今日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还不交代，我们依然可以去查主使之人，但你可就没那么好运了，所以，想清楚些。”
程柳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已近睡去了，燕聆雪不想跟她耗太久，也不想靠近去看她怎么回事，便开始揭程家老底。
“我查到，程大长老当年，其实很宠爱你母亲，即便她只是个见不得人的近侍，也好生重用提拔，你小时候也曾有过几年好光景。后来是大夫人和你母亲同时有孕，出了些差错，你母亲被罚后一尸两命，从此你就被厌乌及屋，反成了嫡妹的奴婢。”燕聆雪缓缓踱步，观察着程柳的状态。
见她没什么反应，燕聆雪咬了咬牙，继续说下去：“过了几年，你的混蛋嫡兄长大了，因为你一直修习些惑人的把戏，他见你可欺，便将你……”
“够了！”程柳喊得声嘶力竭，她终于从蓬乱的头发中露出被泪水冲得斑斑驳驳的脸，眼睛虽有些红肿，却还是波光荡漾，让人心生怜惜。
只是燕聆雪对她的恨意早就可以抵御一切卖惨攻势，所以她还是毫不留情地说了下去：“一次受辱，你既没有告知你父上，也没有想办法逃走，即便嫡妹嫡母多次在臣民面前羞辱你，只是一味隐忍，到最后才只敢对嫡兄痛下杀手。真是可惜，若你能逃出来帮我们对付程家，也许我们会成为好姐妹。”
“那么问题来了，你恨毒了生父嫡兄，可你嫡妹也是多年欺压糟践你的人物，怎不见你动手？甚至征启打了两年都不见你有动作，却偏偏在程家树倒猢狲散时现身走了一步险棋，无论你要鱼死网破还是蒙混过关，都要有一个动机，莫非……你要保你的嫡妹？”燕聆雪眯起眼看程柳，见她故作平静的样子，想来是自己猜对了。
虽然不是很懂程柳对仇人不惜性命地保护是因为什么，但找到了症结所在，燕聆雪觉得也算是完成任务了。程家尚有余孽存活，这算是大事，燕皓晨有的忙了。
燕聆雪拔出剑来，放在了程柳颈侧。“你还是没有交代出什么，而且又是程家余孽，所以，即便我并不好杀人，今日也难免为你破一次例，我会下手快些，尽量让你少些痛苦。”
“要杀快杀，”程柳瞪着通红的眼睛，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用不着在这假惺惺，反正我们一脉迟早要断掉，我用自己换一员大将，也是死而无憾了。”
燕聆雪叹了口气：“本来你态度这么嚣张，以我的性子是要折腾折腾你，但越国近来缺人才，位子上坐的不一定是人，你已经如此凄惨了，我也犯不上让你落入那些东西的手里。继续恨我吧，你妹妹迟早要被逮到送去见你，我会多给你们烧点漂亮衣服的。”
说罢，手起剑落，血雾溅起，程柳模糊地说了句“多谢”，便逐渐委顿下去，没了气息。
燕嘉夕全程沉默的站在一旁，此时背过身去，不太想看到程柳毫无生气的样子。
燕聆雪擦了擦眼角，用手帕擦了剑，盖在程柳脸上，才出去寻了狱卒和主事，说明程柳已被处决的事情。她毕竟还是个伤号，一番情绪波动加上动用气力，已是累及了，带着燕嘉夕匆匆回宫往秋漓山送了道继续追查的命令，便去补眠，以至于完全错过了一场大戏。
晚间是映红将她唤醒的，燕嘉夕也已经在殿内等她了。两个人同时出现带来的是一个坏消息：暗线被打散，江湖艺人有不少以妖言惑众的名义被捉走了，外面传言已经变成了公主公报私仇斩杀间谍女，不日将与将军成婚。
燕聆雪顿时头痛起来，很是有心去上书房讨个说法，但仔细想来，却是毫无办法。燕皓晨翅膀硬了，有他自己的一番安排，去审程柳、就地处决本是他的圣喻，可百姓并不知内情，只需稍加引导，再让说真话的人统统闭嘴，燕聆雪要嫁叶承煜的事就是板上钉钉，甚至会让百姓感到自己成了皇权争夺的棋子，逆反之下，再也不会关心此事。
纵使燕聆雪再怎么有理，燕嘉夕的点墨令再擅长舆论之争，在绝对的皇权面前，这也只是升斗小民的愚见和别国势力的轻微渗透，掀不起大风浪。
见燕嘉夕和映红都有几分歉疚之色，燕聆雪反而安慰起她们：“没关系，你们都尽力了，怪我没能早点想到这一层。事情已成定局，旁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得那一位说了才算，我拖着不表态，谅他也不敢先斩后奏就是。”
映红和燕嘉夕一前一后离开，谁也不曾想到，燕聆雪竟是一语成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