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因·科弗(Eoin Colfer)在爱尔兰东南部出生长大。他的首部系列小说“阿特米斯奇幻历险”以一名反英雄少年为主角,出版后迅速成为国际畅销作品并斩获多项大奖。他还为成人和儿童写了多部成功的小说,其中包括《半月侦探社》《超自然者》和《空行者》。他最新的一个系列是充满刺激的时间旅行蒸汽朋克冒险小说,首部曲为《W.A.R.P.:不情愿的刺客》。该系列第二部《刽子手的革命》已于2014年6月出版。
2014年,欧因获得爱尔兰儿童文学桂冠作家称号。他和家人居住在爱尔兰。有关他的更多情况请参见www.eoincolfer.com。
1
伦敦,河岸街,1900
博士对他的生物仿真新手不太满意。
“荒谬!这都不是一只完整的手。”他对奥尔德里奇抱怨道,“只有两根手指,离传统类人生物的下限还差得远呢。”
奥尔德里奇可不是你能随随便便与之顶嘴的人,哪怕你是时间领主也不行。
“那就还给我呗。没人逼你收下它。”
博士怒目而视。他知道奥尔德里奇以物易物的做事风格,这位星族外科医生通常会在此刻丢出点什么诱饵,转移客人的注意力。
“想知道我为什么关掉了我在加利弗雷的诊所吗?”奥尔德里奇问。
不出意料,诱饵来了。每次他来找奥尔德里奇帮忙,这个故事都会被牵出来遛一圈。
“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头衔?”博士一脸天真地问。
“正是如此。”奥尔德里奇说,“管自己叫‘时间领主’?未免太浮夸了吧?以前还有人叫什么‘时性帝王’,对不对?真是可惜,否则你们可以缩写成‘时帝’。”
时帝,博士心想,真是好玩。
之所以好玩,是因为曾经有一位名叫“室内设计师”的时间领主,他在某次会议上就提议过这个头衔,这件事非常出名,“坏时帝”这个绰号伴随他度过了整个量子余生。
但博士不会允许哪怕一丝怀旧的微笑爬上嘴角——首先因为笑容出现在他这张长脸上跟死神的龇牙怪相没什么两样,其次是因为奥尔德里奇会抓住机会提高要价。
“五根手指,奥尔德里奇,”他坚持道,“就算只是为了早晨扣衬衫纽扣,我也需要一只完整的手。人类喜欢把纽扣钉在最尴尬的位置上,哪怕他们知道世上有个叫魔术贴的东西。”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哦,五十多年以后会有。”
奥尔德里奇用手术刀敲了敲一根弯曲的陶瓷手指。“外骨骼只有两根手指,我向你保证,博士,但手套有五根——包括大拇指,全都受外骨骼的信号控制。多么了不起的生物仿真奇迹。”
博士也觉得很了不起,但他绝对不能允许自己表露出来。“假如您不介意的话,我更愿意要一个完全生物的奇迹。而且我这会儿急得要命。”
“五天以后再来。”奥尔德里奇说,“到时候你的血肉骨骼真手就好了。我只需要一个样本。”他把一个标本瓶塞到博士的鼻子底下。“来,吐口唾沫。”
博士吐了一口,奥尔德里奇要的只是一口唾沫,他心头放下的大石可不止一块两块。很久以前,在那次“不可思议二重身”大失败[1]之后,他被迫捐出两升非常罕见的TL阳性血液以分离血浆。
“五天?就不能稍微加个急什么的?”
奥尔德里奇耸耸肩。“抱歉。里屋还有一群两栖人嘶嘶叫着要长尾巴呢。我雇了辆消防车才灌得他们不省人事,害得我倾家荡产。”
博士瞪着奥尔德里奇,直到这个星族医生让步。
“好吧。两天。但你要付出代价。”
啊哈,来了,博士心想,竖起耳朵等待坏消息。“具体说说,到底要我掏多少?”
不过“多少”这个词多半是用错了,因为奥尔德里奇要的通常不是金钱,而是某些物品。
医生挠着下巴上豪猪尖刺似的刚毛。要是维多利亚时代伦敦的某个无赖、小流氓、三只手或破落户走进奥尔德里奇钟表修理和翻新商店,想顺几根亮闪闪的表链,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河岸街溜之大吉,只怕会吃到一个让他们大惊失色的苦头。因为奥尔德里奇会鼓起面颊,射出一根浸满毒液的刚毛,无论是速度还是准头都可以和婆罗洲雨林土著的吹箭技术相媲美。罪犯会在六小时后醒来,被锁在新门监狱的铁栏杆上,过去几天的记忆那叫一个模糊。监狱看守给偶尔送上门的这种倒霉蛋起名叫“鹳宝贝”。
博士指着奥尔德里奇的下巴说:“你这是想吓唬我吗,奥尔德里奇?这是威胁吗?”
奥尔德里奇哈哈大笑,胡须掀起涟漪。“天哪,别逗了,博士。乐趣不就在这儿吗?交换玩意什么的,咱们的小小游戏。”
博士的表情深不可测。“就算我没有丢掉一只手,我也不会笑得像个白痴。我不笑。我不玩游戏。我肩负严肃的使命。”
“你一向很爱笑的。”奥尔德里奇反驳道,“记得那个养杀人蚯蚓的家伙吗?太好笑了,对吧?”
“那些蚯蚓会释放一氧化二氮,”博士说,“在地球上又称笑气,因此当时的笑完全违背我的意愿。我从不沉溺于嬉戏。宇宙是个严肃的地方,我留下孙女独自看管一幢房屋。”
奥尔德里奇在桌上伸开手指。“很好,我愿意出这个价,只是因为可爱的苏珊。租用这只生物仿真手并在我的魔法釜里培植新手,加起来我要……”他顿了顿,心里清楚得很,一位毫无幽默感的时间领主绝对不会轻易答应他即将提出的要求,“你的一星期时间。”
博士一时间愣住了。
“我的一星期时间?”他终于回过神来,“你要我当你的助手。”
“就一个星期。”
“七天?你要我给你当七整天的助手?”
“你把你的时间放在我手里,我就把……你的手放在你手里。我有个非常重要的老客户,他有个活儿需要完成。要是有你这么厉害的角色帮忙,我会轻松很多。”
博士用他剩下的那只手捏住眉头。“不可能。我的时间很宝贵。”
“你随时都可以重生。”奥尔德里奇一脸天真地说,“说不定下一代会有点幽默感,没准儿还更时髦些。”
博士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不过远不如奥尔德里奇竖起刚毛时那么夸张。
“这身打扮是电脑挑选的,方便我融入当地的环境,和时不时髦没有任何关系。实话实说,痴迷于时尚是一种轻佻的消遣,会让人——”
博士没有说完这句话,医生也没有替他说完,但两人都知道缺少的两个字是“送命”。博士不想说是害怕这个词的发音会招来死神,而博士的生命中已经有了太多的死亡。奥尔德里奇也知道,他很同情博士。
“好吧,博士。我替你培植一只手,换你四天时间。这笔交易再公平不过了。”
博士不情愿地平静下来。“四天,是吗?外星人对外星人,你能向我保证吗?”
“我以星族医生的名声向你保证。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把那只手送到你的塔迪斯里。你停在哪儿?”
“海德公园。”
“不想闻雾霾?说起来,我这儿还有几个鼻子,假如你想换个不那么……突出的。”
交谈渐渐转向闲聊。博士对闲聊和拉家常一向没什么兴趣。至于扯淡和八卦,他简直厌恶到了骨子里。
“四天。”他重复道。博士抬起以前连接左手的左腕残桩,一个字也没多说,将生物仿真手犹如钩爪的手指戳在星族医生的胸口上。
奥尔德里奇默默地望着他的举动,高高挑起浓密的眉毛,最后博士不得不说:“能帮忙把临时的生物仿真手给我接好吗?”
奥尔德里奇从腰带上抽出音速手术刀。
“那东西当心点儿,”博士说,“没必要得意忘形地显摆。”
奥尔德里奇像玩指挥棒似的耍着手术刀。“遵命。‘当心’就是我的教名——好吧,我的教名其实是‘笨拙’,但顾客听了会胆怯,而且怎么听都像是电影风靡全球后特别流行的那种矮人。”
博士没有吭声,甚至没有动弹,因为奥尔德里奇已经开始拾掇他的胳膊,把临时用的仿真手连在手腕上,切掉烧焦的皮肉,挑出神经末梢。
难以置信,博士心想,他似乎心不在焉,而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当然了,这就是星族修道院训练出来的外科医生,难以置信的速度和精确性就是他们的招牌。博士听过一个故事,说几个侍僧半夜被剧痛惊醒,因为某位教授切掉了他们的大脚趾,然后计时看他们要花多久才能缝回去,材料仅限于一包牙线、三个蜥蜴夹和一罐发光虫。
那可不是霍格沃茨,博士心想,随即想到人们要过差不多一个世纪才能理解这个梗。
没过几分钟,医生就扯了扯能对思维做出反应的塑料皮肤手套,后退一步欣赏自己的手艺。
“来,弯一弯手指。”
博士试着弯曲手指,尴尬地发现指甲上涂了指甲油。
“请问,这不会碰巧是某位女士的手吧?”
“就是。”奥尔德里奇承认道,“但她块头不小,很有男子气,和你差不多。最讨厌大笑之类,所以你们两个应该合得来。”
“两天。”博士说,用来指着奥尔德里奇的手指顶端是修成弧形的指甲,涂着红宝石色的亮油。
奥尔德里奇拼命忍住一阵狂笑,一根刚毛弹出去扎进墙壁。“对不起,时间领主先生,我的大人,但我实在很难认真对待一个涂了指甲油的您。”
博士把假手指攥成拳头,拉正他的俄国羔皮帽,决心以最快速度去买一副手套。
奥尔德里奇将手杖递给博士。
“你一直没说你是怎么失去这只手的。”
“对,”博士说,“我没有。假如你非要知道的话,我和一个灵魂海盗决斗了一场,他用热能刀打伤了我。要不是刀刃烙住了伤口,这会儿和你说话的恐怕就是另一位博士了。当然了,我完全靠集中精神隔离了痛楚。”
“灵魂海盗。”奥尔德里奇鄙夷地说道,“我绝不会为这些禽兽服务。我的原则是禁止他们入内。”
“哼哼。”博士说着把军用大衣拉到喉咙口。他本来想说“呸,胡扯”[2],但这句口头禅已经属于另一个人了。
2
河岸街上熙熙攘攘,有叫卖的小贩,有每天从伦敦各处贫民窟聚集来的野孩子,他们就像金属屑跟着磁铁似的跟着有钱绅士,还有红脸膛的酗酒汉子在臭名昭著的“狗和鸭子”酒吧外吐得不亦乐乎。就算有人注意到了这位乖戾的年长男士大步流星地走向查令十字街,他们也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异常之处——除了他盯着自己的左手看个不停,诧异得像是它和他说了话。
人们也许会认为他是退伍军人,点头称赞他的大衣和整齐的步伐。
也有人会认为他是云游四海的旅行家,因为他戴着一顶俄国帽子。
或者,一位疯疯癫癫的科学家——因为缕缕白发在他背后飘拂,更不用说口袋里伸出一个放大镜的象牙手柄。
但谁也不会知道,今天傍晚有一位时间领主走在他们中间。只有他的孙女苏珊除外,在这个茫茫宇宙里,只有她能让博士想到她就露出微笑。
不会让博士露出微笑的东西数不胜数:闲聊,在紧急时刻回答问题,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回答问题,加利弗雷虚拟主义派的画作(那帮家伙全都是骗子手),名叫“马麦酱”的地球抹酱,人类的电视剧《布莱克七人组》(尤其荒谬)和维多利亚时代伦敦湿乎乎、臭烘烘的人群。伦敦人忍受着一种独特的气味,由两份未经处理的粪尿、一份煤烟和一份不洗澡的体臭组成。恶臭不认识主人,从女王到洗衣女工都要闻它。夏日的炎热或者盛行风都会让它雪上加霜,博士觉得全宇宙都找不到比这股恶臭更可恶的气味了。
博士走到查令十字街的路口,再也无法忍受这股恶臭,于是拦下一辆两座马车。他拒绝了车夫递上的半块三明治,用手帕盖着空气过滤面罩压在脸上。他在座位上弯下腰,以防车夫继续和他搭话。博士一路上都没抬头,包括车夫绕道皮卡迪利大街时一辆送奶车翻了个底朝天,牛奶洒满宽阔的街面时,他的全部精神都放在一个问题上,这个问题让他许多天都夜不成眠,不久前还害他丢掉了一只手。
灵魂海盗是一帮可恶到极点的家伙:这群乌合之众来自宇宙中的许多类人种族,他们只有两点共同之处:首先,如前所述,他们在外形上差不多都有点像人;其次,他们对其他人的生命毫不在意。灵魂海盗的犯罪手法非常特别:挑选一个尚未掌握超空间航行能力的星球,悬浮在星球的云层上方,将一名骑手送进熟睡孩童的房间,这家伙骑的是反引力牵引光束,内置催眠药剂。反引力光束固然聪明,但催眠药剂堪称天才,因为就算受害者中途惊醒,镇定剂也会让大脑编造出一些离奇幻想,让他们主动允许自己被拐走。孩子会相信自己能飞,会将光束骑手视为迫切需要帮助的迷人的冒险家。总而言之,不会有挣扎搏斗也不会有任何骚动,最重要的是商品不会损坏。被诱拐的孩童进入海盗飞船,或是被送去引擎室,或是戴上吸脑头盔,或者被切下器官和身体零件,移植到海盗的身体上或身体内。什么都不会浪费,哪怕是一片脚指甲,哪怕是一个电子,这群盗贼因此得名:灵魂海盗。
博士穿越时间和空间,不屈不挠地追捕这些海盗。这已经成了他的使命,他的执念。根据他的银河系情报网,夺走他一只手的这批船员是还在地球活动的最后一小撮海盗。他终于在这个城市追上了他们,塔迪斯再一次探测到了他们的反引力信号。在海盗们看来,船长是在二十年前砍掉了博士的左手,但对于乘着塔迪斯向前跳了好些年的时间领主来说,这个伤口还新鲜得很呢。
然后是苏珊所谓的休息时间。灵魂海盗的飞船通常能躲避追捕数百年之久,因为他们有牢不可破的护盾,你很难发现飞船的踪迹。
海盗肯定失去了一块保护板,博士心想,导致飞船显形,数分钟后才修好。但给了塔迪斯足够的时间找到他们。干得好,老姑娘。
很可惜,导致飞船信号泄漏的窟窿已经修补好了,博士无法确定海盗是还躲在海德公园上空的云层里,还是已经出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一个标准的海盗团伙拥有一百多条街道,他们会随意挑选一条街道再次拜访,但倾向于多次前往收成最好的地点。因此,假如你想找到他们,需要的只是决心和许多时间。
两样我都有,博士心想,我还有个足智多谋的孙女。
有时候未免太聪明了。也许我该去看看苏珊的情况。有时候她会存心不理会某些明确的命令,因为——如她所说——感觉就应该这样。
然而,这个“应该”通常只是道德意义上的应该,从战术角度说罕有正确的时候。
博士正要呼叫苏珊,她肯定也想到了要联系他,因为他手腕上的通讯器开始振动,表示他收到了一条留言。让人吃惊的是通讯器又振动了一次,紧接着是第三次,然后又是几次急切的嗡嗡振动。
博士望向小屏幕,看见十几条消息,全都是苏珊同时发出的。怎么可能?这些通讯器是他亲自设计并制作的。如有必要,它们能穿越时间发送信号。
然后他想到了。
愚蠢。太愚蠢。他怎么会没想到呢?
在这个城市里,奥尔德里奇努力隐藏行踪。他肯定架设了一系列干扰天线。任何人扫描这颗星球,都不会发现奥尔德里奇医生和他的各种设备。
苏珊肯定整个晚上都在试图联系他,他却在通讯干扰区内。
博士拉到最后一条消息,消息是仅仅几秒钟前发出的,他点击播放。
“爷爷,”苏珊气喘吁吁地说,他能听见她奔跑的脚步声,“我等不下去了。正如你所预测的,光束在十四号出现。重复一遍,十四号。我必须帮助那些孩子,爷爷。没有其他人能帮忙了。请你尽快赶来。尽快,爷爷,尽快。”
博士暗骂自己的愚蠢,朝车夫的大致方向扔了几枚钱币,吼叫着命令他以最快速度赶往海德公园靠肯辛顿花园的那一头。
她应该等我的。我叫她等我来着。为什么她总是这么有勇无谋?
公园尽头的排屋越来越近,博士播放了一遍苏珊的其他信息,希望能找到些什么线索,能帮他救出苏珊和那些孩子。
根据他的理解,苏珊和公园区的三个孩子交上朋友,得知他们的父母去了瑞士一家革命性的新水疗所,希望能治好他们父亲的神经问题。父母害怕那个诅咒,请道格拉斯上校——女王卫队的一名士兵——负责保护孩子们的安全。
诅咒。这家人和许多其他家庭一样,都相信孩子失踪是因为诅咒。
博士看见了海盗标志性的橙色光束照进那幢屋子。他跳下出租马车,在萤火虫尾光似的煤气灯下跑过一条小径,冲上十四号的门前台阶。门是典型的维多利亚式大门:结实厚重,用肩膀无论如何都撞不开。
生物仿真手呢?博士心想,决定试一试奥尔德里奇的科技产物。
他连一口气都没歇,举起左拳砸向大门,中间的指节击中镶黄铜的钥匙眼,虽说十万火急,但他还是享受了半秒钟的满意,因为金属门锁被这一拳打得四分五裂,周围的门板炸成了碎屑。假手套有一根手指像煎过头的香肠似的崩裂,但博士知道奥尔德里奇会理解的。毕竟是苏珊遇到了生命危险。
他撞进门厅,跑上楼梯,不往左也不往右看。海盗会从最顶层进来,径直突入卧室。博士知道是哪一间卧室,因为有辉光从门底下照了出来,他听见模糊的嗡嗡声,像是来自远处一个被激怒的蜂巢。
反引力光束。
我来晚了。苏珊我亲爱的。
博士发出猛兽般的怒吼,一拳砸开卧室门,崩裂了假手套的大拇指,眼前的场景几乎让时间领主的两颗心脏都骤停了一瞬间。
一般在上流人士的肯辛顿排屋里,卧室就该是这个模样:有图案的天鹅绒壁纸,墙上挂着带框的油画——还有一道橙色光束正退出飘窗,活像一条受惊的毒蛇。在博士之外的世界里,这道橙色光束恐怕称不上“普通”。
苏珊浮在半空中,正飘出窗户,可爱的小脸上挂着蒙眬的笑容。
“爷爷,”苏珊对他叫道,动作缓慢得像是在水下,“我找到妈咪了。我现在要去见她,和我一起去吧。抓住我的手,爷爷。”
博士险些去抓伸向他的小手,但那么做就意味着要进入光束,正如苏珊对孩子们的感情让她进入光束那样。时机还不成熟,因为只要他在光束中吸一口气,催眠药剂就会影响他,而时间领主的憋气能力毕竟也有极限。
博士看见在苏珊后面,还有几个人影悬在光束中。
孩子们和警卫已经被虏获了。我必须救出他们所有人,在今晚了结这件事情。
博士绕过光束,没有理会苏珊的恳求——尽管他听得心都要碎了——他从一扇侧窗爬上屋顶,屋顶上有一名手持大剑的灵魂海盗在等待,他要揪着反引力光束的尾巴返回飞船。海盗高大强壮,赤着上半身,皮肤是移植体和伤疤的拼图。他的脑袋大得过分,头发剃得精光,只留了个冲天小辫像惊叹号似的立在他头顶上。
一个对一个,博士恶狠狠地想着,但海盗的这一个比我要大得多。
3
博士和灵魂海盗互相瞪视,脚下是滑溜溜的灰色石板屋顶。风在浓雾中卷起旋涡,飞向头顶上豁然洞开的天空。风吹起博士的帽子,帽子旋转着飞过附近房屋的陡峭屋顶,落进下面十几米处的地面煤仓。
我多半很快也会一头扎进去,博士心想,但他别无选择,只能与那名海盗交战。这个畸形怪物挡在了他和他的孙女之间。
“伊格比杀白发。”那邪恶的怪物咬牙切齿道。他应该在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用博士的头发颜色指代博士,而不是随随便便告诉博士,存在一个叫伊格比的人对白发有什么意见。
“放开你抓住的人。”博士在大风中吼道,“你不是非得这么活着。你可以活得很逍遥。”
尽管博士一向厌恶武器,但此刻他很希望能有个比手杖更结实的东西,可以挡开汹汹而来的接连重击。
“我喜欢白发。他很好笑。”伊格比叫道,低沉的大嗓门穿透了喧嚣风声,“受死吧,老家伙。”
确实是个去死的好时机,博士阴沉地心想。但尽管机会渺茫,我也还是不能输。有时候受到威胁的不仅仅是你的生命。
橙色的反引力光束搏动着,在伦敦的浓雾中照出一个圆柱,中央悬浮的人影是被洗脑的受害者,在梦幻中以为自己正飞向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天堂。
欢乐的冒险,爬上大树,当英雄。
在灵魂海盗飞船的严酷现实压下来之前,美妙的幻想能维持多久呢?
博士在滑溜溜的屋脊上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始终将手杖伸在前方。刚从烟囱背后走出来,大自然就扑向了他,风从侧面拉扯他,冰雨劈头盖脸砸下来。他挣扎着在湿滑的石板上保持平衡,每次有瓦片松脱滑出,在鹅卵石地面上摔得粉碎,就会提醒博士想起他的危险处境。
虽说只怕也很难忘记。
伊格比等着他,眼里闪烁着嗜血的欲望,大剑舞出复杂的花样,每一转都打消一点博士的乐观情绪。
这个外星人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以杀戮为业。我,一个和平主义者,只有区区一根手杖,怎么可能奢望打败他?
答案就摆在眼前。
伊格比是个光束骑手,从他略偏橙色的皮肤就能看得出,博士不由想起了(一个人也可以不由想起未来)21世纪的女士以美黑为名涂在身上的难闻而有毒的黏液。光束骑手不会受到反引力光束内的催眠药剂的影响,但长期暴露还是会损害他们的智商。
所以,伊格比看起来强壮而敏捷,但似乎有点迟钝。
所以,博士心想,我可以使用战术。
做些出乎意料的事情。
两人拉近距离。表面上看,博士完全不是对手。海盗伊格比正当盛年,一身结实的肌肉。伊格比满嘴金牙,赤裸的强壮胸膛上刺着灵魂海盗的座右铭:我们永不落地。
博士注意到伊格比的影子闪烁飘移,意识到反引力光束在向飞船收回。光束若是被彻底收回,一切希望就将全部破灭。哪怕苏珊死里逃生,他能再次找到她,她也不是现在的这个人了——她美丽的灵魂将被破坏。
“不!”他吼道,“我决不允许!”
伊格比哈哈大笑,朝博士摆摆头,像是在告诉某个隐形的朋友,这老家伙是个疯子。这时他也注意到光束在收回,意识到他必须尽快结束战斗,否则就会被困在地球上。
“对不起,老东西,不跟你玩了,看我一剑砍死你。”
伊格比冲向博士,两步就跨过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博士将手杖横在胸前护住自己,但伊格比用银护腕一把挡开。
“傻瓜。”伊格比啐道,唾沫穿过层层叠叠嶙峋如山峰的牙齿飞出来。
他举高大剑,以恐怖的力量砍向博士的头部。没时间玩花样了。海盗显然想使出最大的力气,干净利落地劈开全宇宙最了不起的前额叶。博士并不知道这是伊格比最喜欢的招式,他胳膊上的线条文身代表的不是他蹲监狱的天数,而是他劈开的脑袋个数——每次都至少有两名船员做见证。
伊格比挥动手臂,突然想到没有其他船员在场证明这次杀戮,他扭头望向飞船,看看飞船前部的摄像探杆有没有一两个是对准他的,他希望摄像头能清晰地拍到他的面容,免得引起什么争议。
“看!”他朝摄像探杆的方向喊道,“我杀了白发。没问题。”
不出所料,伊格比感觉到了哐当一下,但和平时直劈脑袋时颅骨裂开的那种哐当一下有所区别。
伊格比扭头望向博士,他吃惊地看见老人用左手抓住了伊格比的大剑。
“伊格比。”伊格比说。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么一个词。
海盗使劲抽剑,但博士的生物仿真手紧紧握住了剑刃,伊格比再次发力,这次用上了十二万分的力气。博士有一瞬间被抬离了屋顶,但用于临时固定的聚合物(将生物仿真手和博士的手腕连接在一起,根本没考虑过屋顶殊死搏斗的使用场景)干脆利落地断开了,发出橡皮筋崩断的脆响。伊格比用力太大,向后仰天倒去。
博士伸出已经暴露在外的弯曲陶瓷手指想拉住海盗,却已是鞭长莫及。伊格比望着向他伸出的肢体,吐出了他这可鄙一生中的最后两个字。
“铁钩。”他叫道,身体顺着屋顶滑下去,翻翻滚滚落向底下的黑暗。
任何生命的丧失,无论那个人有多么恶劣,博士都会为之惋惜,但这会儿他没有时间哀悼伊格比的死亡了。橙色的牵引光束收进云层,再过几秒钟他就再也够不到了——也许已经够不到了。
天,真希望我已经重生成了那个戴蝴蝶领结的高个子,博士心想,他有时候能在幻象中看见未来的自己。那家伙的身材总是那么好,动作总是那么麻利。他没完没了地在一条条走廊里狂奔,肯定会……不,也许会,在我可能的一个未来里也许会……对什么事情有用吧。
“愚蠢的该死的因果链啊,”他朝冷酷的大自然喊道,“难道一个人就不该有个符合逻辑的选择吗?”
就算大自然知道答案,这会儿也没有告诉他。
“只怕没有。”博士嘟囔道,“那就只能选不合逻辑的了。”
他赶在潜意识搞明白他的疯狂计划并出手制止他之前沿着屋脊小跑向最近的烟囱。他手脚并用爬上烟囱,碰掉了两个花盆和一个鸟窝。他从烟囱顶上一跃而起,跳向正在逐渐熄灭的牵引光束。
4
反引力光束将博士吸向飞船的肚子,他猜被活活吃掉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事实上这不仅仅是猜想。他被活活吃掉过两次,而且是在同一个假日,吃他的是朗达湖的布拉鲸,它们觉得把泳客吞下去然后从气孔里喷出去是特别好玩的消遣活动。喷完后鲸鱼会浮出水面击鳍相庆,对自己的恶作剧过瘾地狂笑一番。泳客会心情愉快地接受戏弄——话又说回来,你能拿一头二十吨重的布拉鲸怎么着?
博士驱开这些记忆,因为他这会儿悬在灵魂海盗护卫舰的反引力光束里,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博士知道他只有几秒钟能保持完整的意识,然后催眠药剂就会引诱他进入安眠,到时候他的所有梦境都会处于实现的边缘。博士使劲摇摇头,尽量保持清醒,同时屏住呼吸。
他忽然回到了加利弗雷,和家里人在一起,他终于安全了。
“对,就是这样。”母亲说,低头对他微笑,她的长发拂过他的额头,“待在这里,我的小博士。待在我身边,给我讲讲你去过的那些星球。我想听你的故事。”
她那么美,博士心想,就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D' Arvit![3]”博士大声骂道,“我中毒了。”他开始描述周围的一切,尽量保持警醒。
“有六个人被困在光束中。三个孩子、三个成年人,苏珊算是成年人——考虑到她如此任性地违背我的命令,我不太确定是否应该把她归为成年人。全都身体健康。海盗需要年轻健壮的人,为飞船提供力量。我看不见苏珊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快乐。真不知道她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牵引光束不只是光。你触碰它的时候,会感觉到阻力,而且蕴含大量能量,可以让稠密物质悬浮起来。
“我知道我们在动,”博士继续道,他在描述此刻的旅程,“但感觉不到运动。像是没有摩擦力。虽说处境不妙,但老实说,我从没觉得这么舒服过。”
一个苗条的人影从身旁飞过,虽说只瞥见一眼,但博士知道那就是苏珊。他认得出孙女,就像婴儿认得出母亲的声音。
“苏珊,我亲爱的!”他叫道,吐出了一些宝贵的空气,但苏珊的笑容毫无变化,也没有回答。
博士从苏珊的表情看得出她所在的宇宙有多么令人愉快,他能想象苏珊落到灵魂海盗手里会崩溃得有多么彻底。他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他们穿过千层面似的积云,终于看见了满天星辰。左手边的第二颗星星闪了闪,突然裂开——飞船关闭了隐形护盾,刚才还是天空的地方变成了庞大的海盗工厂飞船。
光束拉着他们飞向这艘中等尺寸的行星际级护卫舰,目的地是个经过特别改造的停机舱。船腹坑坑洼洼满是与小行星和武器炮火近距离接触造成的伤痕。博士能看见最近安装隐形护盾保护板时留下的焊点。
气闸门隆隆打开,博士看见反引力光束在船体内变成了火焰,假如校准得不够精确,这会是极其危险的行为,但也确实让灵魂海盗有能力直接将受害者吸进船舱进行处理。
“反引力炮在船舱内开火。”博士说,他感觉到自己在保持警醒的战场上即将失败,“目标被吸进船舱,通常完全自发并绝对同步地吟唱曼佐里亚歌剧《反调狂咕哝》的每一句唱词。”
够了!博士责骂自己,集中精神。说出你都看见了什么。
“灵魂海盗飞船的处理流程类似于卑鄙的奥索尼亚捕鲸工厂。”他说,胳膊有一种麻木的振动感,“受害者进入灵魂海盗飞船后先接受电脑的扫描,电脑会决定该如何利用每一个人。大多数将被挂上电池架,汲取体内的电能,但有些会送去肢解取出器官、部件。灵魂海盗是类人生物,大多数来自莱杰星球,但也有来自其他星球的。他们的生理系统极其坚韧,能接受各种形式的移植体,甚至包括其他种族生物的器官,比方说地球人的。及时移植器官能让一名海盗的预期寿命达到三四百地球年。”
巨大的门缓缓打开,将绑架目标吸入宽敞的屠场。一排又一排肉钩从金属天花板上悬下来,几个身穿橡胶围裙的海盗准备用水炮冲洗新来的受害者。他们拿着弧形热能刀,所连接的电池挂在腰间,电脑说不定会建议立刻肢解目标。
光束逐渐关闭,货物扑通一声掉进甲板上的一个深坑。博士数了数,确定除苏珊和他之外还有四个人。
有六个人要救,他心想,而且海盗占据上风。
最后一缕反引力光束刚熄灭,灵魂海盗就打开水炮,转向送上门的受害者,苏珊、博士和另外四个人成了深坑一角挤得乱七八糟的一堆肢体和躯干。
海盗哈哈大笑。“他们好傻,”一个海盗说,“看我也来喷一下。”
水流两面夹击,博士难以呼吸。他什么也看不见,就算想反抗也不可能做到。但他不想反抗。假如敌人以为你失去了意识,那就让他们继续这么以为吧,直到你取得战术上风为止。
简而言之:装死,等他们走近。
另一个海盗扔下水炮,查看满是彩色大按钮的电脑控制台。
“飞船说哔哔,贡伯,”他困惑地说道,“哔哔是什么意思?”
哔哔是什么意思?显然,海盗把比较迟钝的船员扔在下层甲板干体力活儿。至于伊格比,他只怕都不够格上甲板。
贡伯把水炮头挂在腰间特制的钩子上,快步走过去查看屏幕。
“特别的哔哔!”他叫道,“我们抓住了时间领主。电脑说时间领主。脑子值好多金币。大大的软软的脑子。”
就算身处屠场,被一堆身体压在底下,有那么几秒钟博士还是觉得备受侮辱。
软软的脑子,这话说的。
贡伯眯着眼睛打量那一堆沉睡的人体。“哪一个?”
“先拉出来。”他的同伴命令道,“我去面对面通知船长,说不定能给咱俩搞一瓶格洛格[4]。你去找时间领主。”
博士想把四肢从纠缠中解放出来,这样在一对一格斗时还能有点机会,但他被卡得死死的,整个人被压在人堆的最底下,他的脸离苏珊的脸有一米远。苏珊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孙女恢复了知觉。
她很害怕,他心想,我可不能让她死在这儿。
但苏珊还活着,博士也一样。
“爷爷,”她悄声说,“我们怎么办?”
“嘘——”博士轻声道,希望能给她一些勇气,但在情况好转之前,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而且能不能好转还很难说呢。“做会儿梦吧。”
海盗贡伯跳下坑,靴底哐当一声落在甲板上。他踩着关闭的气闸门,走向宝贵的时间领主和他软乎乎的大脑。贡伯一边走,一边用完美得令人诧异的男高音唱着歌,这和旅鼠开口宣讲量子物理一样出人意料。
格洛格啊格洛格,
一杯一杯又一杯,
专治百年老便秘,
倒转愁眉与皱纹。
博士觉得这首好歌很可能是贡伯自己谱写的。
倒转?
贡伯来到人堆前,拽开两个沉睡的孩童,把他们挨个放在地上,拉平他们的衣服。
“你们要见船长,”他说,“弄得好看点,说不定他会只吸干你们的灵魂,而不是切碎了取零件。”
海盗回到人堆前,弯腰去拉苏珊。
他也只做到了这一步,因为博士已经伸出手,拨开了贡伯腰带上水炮头的开关。这恐怕不能算是博士喜欢的那种计划,但如果他没有算错水炮的水压,再假设海盗的腰带不会轻易崩断,那么结果将会有利于俘虏这一方。
“有利”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说法:贡伯都没有时间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水压就带着水炮头猛地一抬,把贡伯整个人掀上半空,水管缠在他身上,带着他翻翻滚滚掉进一条走廊,消失得无影无踪。
博士知道他只有几秒钟,然后全船海盗就都会知道他们企图逃跑。此刻很可能就有摄像监控在盯着他们。
他从沉睡的几个人底下爬出来,转向苏珊。
“我亲爱的,”他擦拭着孙女的眼睛说,“没受伤吧?”
“没有。”她说,但她吓坏了。她惊恐地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肉钩,博士看得出她意识到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苏珊,听我说,”博士用双手捧着她的脸——好吧,一只手和一只爪子,“我会把咱们弄出去的,但你必须帮助我。明白吗?”
苏珊点点头。“当然,爷爷。我能帮忙。”
“好姑娘。把其他人拖到气闸门中央。那个圆圈里。”
“那个圆圈里。”
“抓紧时间,苏珊。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增援的海盗很快就会来。”
苏珊开始执行她的任务,将其他俘虏拖进那个圆圈。甲板滑溜溜的,拖起来很轻松,连那个身穿士兵制服的成年人也是一样。
博士的大衣湿透了,他觉得自己像是穿了一头熊。他脱掉大衣,跑上台阶,冲向电脑控制台。控制系统设为莱杰语,虽说博士很熟悉这种语言,但他还是先切换成地球英语,然后锁定了预设参数,这样也许能在紧要关头多给他们争取一两秒时间。
博士打字一向只用拇指加食指,所以钩子并没有造成障碍。他在船上搜索受害者,发现只有他们这几个人。昨天被绑架的孩子已经被处理掉了,博士对他决定要做的事情也就没什么心结了。
他绕过海盗飞船的基础安全代码,飞快地重设了反引力光束的参数和气闸门的控制系统。电脑开始接受他的超驰指令,博士又设置了一个无比复杂的密码,这台电脑现在想执行任何一个比翻牌游戏更复杂的任务,都需要至少十年时间或者奇迹降临。
海盗没有十年时间,而宇宙也不欠他们奇迹。
苏珊已经把俘虏全都拖到了气闸门中央。士兵想站起来,最小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朝着自己的鞋子吐了个翻江倒海。博士一把抱起他,无视他的尖叫抗议。
“快!”他说,“全给我过来。你们都必须把手放在我身上。”
他就像在和猴子说话。这几个人正在从天堂到地狱的半路上。要是运气好,他们的意识还能恢复,但此刻他们还能呼吸就不错了。
只有苏珊还头脑清醒。她用一条胳膊搂住博士,用另一条胳膊抓住士兵,用两腿夹住很可能是双胞胎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好姑娘,”博士说着把呕吐过的男孩扛到肩膀上,“真是我们家的好姑娘。”他们全都连在了一起,形成一个回路。
“无论如何都不能打破我们的回路!”
苏珊点点头,使劲搂了搂祖父。“我不会松手的。”
“我知道你不会的。”博士说。
几秒钟过去了,博士开始担心他设置的倒计时是不是太久了。海盗随时都会赶到。实际上,从走廊里回荡着的喧闹声来看,这个时刻已经接近了。
十几个海盗你推我搡地跑进货舱,举起武器瞄准博士和其他俘虏,但没有开火。为什么要开火?这些俘虏是一个晚上的劳动成果。看起来他们成功地偷袭了贡伯,但盒子里的弹簧玩偶都能吓住贡伯,他实在太蠢了。再说这几个俘虏现在还能干什么?他们寡不敌众,手无寸铁,而且已经被包围了。除了接受命运的安排,他们没有其他出路。
船长挤到人群最前面。这是个恐怖的角色。他身高三米,扁平的脸上覆着灰色鳞片,深陷的眼窝里的小眼闪闪发亮,一道很长的伤疤从上到下分开了整张脸。
“时间领主!”他吼道,听声音像是有人教犀牛学会了说话,“时间领主在哪儿?”
“我在这儿。”博士说,用触觉和视觉检查几个地球人是不是还和他连在一起。
船长的笑声异常尖细,和他的块头格格不入。
“是你啊,博士!”他摸着脸上的伤疤说,“你不该回来的。”
博士看见船长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拴着一只皱缩干巴的手。
那是我的手,可恶!
“我还有些事情没做完。”博士说,在脑海里从五开始倒数。
“我们都有事情没做完。”船长说。
通常来说,博士并不喜欢反唇相讥或一语双关的俏皮话,但这位船长是个邪恶至极的怪物,他必须要给他一句临别赠言。
“我们的事情现在做完了。”博士说。脚下的气闸门突然打开,博士和同伴们掉进漆黑的夜空,三千米下是煤气灯闪烁的伦敦城。
船长很失望,这下他没法亲手收割博士的器官了,但这位时间领主只剩下几秒钟可活的事实还是让他喜出望外。但有件小事让他不太放心:既然博士能打开气闸门,他会不会还乱搞了其他电脑设定?
他挤到最近的显示器前,迎接他的是复杂的陌生文字,它们排列成越来越小的一个个圆圈。
“博士!”他吼道,“你干了什么?”
就像在回答他的问题,反引力炮朝着正在关闭的气闸门射出一团光波——只是一小团,擦着门飞了出去,气闸门随即铿锵关闭。
算我运气好,船长心想。他想的不是算我们运气好,因为他是个自私而残暴的船长,只要能为自己换来一分钟生命,他不惜把所有船员卖给器官农场。
因为要是反引力炮在气闸门关闭后开火,那这艘船可就完了。
电脑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它将飞船上每一个电火花的能量都吸进反引力炮,对准已经关紧的气闸门开了一炮。
博士和同伴落向地球,感觉像是伦敦在飞快地奔向他们。此刻他们无暇思考,生命回归到了最基础的求生冲动。今晚只要能活下来,生活就将发生巨大的变化。他们已经爬到峭壁边缘,凝视过了深渊,而且能活下来讲述这个故事。只有博士大致头脑清醒,因为濒死体验算是他的强项。
他们长长短短地挤成一团降落,死死地抓住彼此,肢体互相纠缠。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博士和苏珊天晓得怎么面对面贴在了一起。博士想微笑,但风吹进他的嘴唇,鼓起了他的面颊。
我都没法朝我漂亮的孙女笑一笑了。
他从眼角看见了机会:上方的天空中有一团橙色光芒。
物理啊,你可别让我失望,他心想。然后又想:物理从不出错,但我的计算就很难说了。
光团持续扩张,化作一道闪电,拖着灿烂的火花尾迹,不偏不倚地劈向他们。
博士搂紧所有人,将他们揽在怀中。
是死是活,全看这个瞬间了。
反引力光波包裹住这一小群人,以一系列突兀的弹跳和停顿减慢了他们降落的速度。博士发现他躺在半空中,望着海盗船倾覆,翻出一道云堤。八层楼高的金属船身伤痕累累。
他们活该,他对自己说。我救了这些孩子的命,为更多的孩子报了仇。
但他还是转过头去,他命令电脑射出的反引力光束从内部蚕食飞船,改变船体的原子结构,直到分子解体,化为一缕青烟。
苏珊紧紧地搂住博士,趴在他的肩头哭泣。
他们活下来了。
一切都会好的。
5
奥尔德里奇有些吃惊。
“博士打败了一整船的灵魂海盗?徒手?——请原谅我的措辞。”
苏珊用指甲弹了弹奥尔德里奇工作台上的一件东西,这东西怎么看怎么像缩微版的塔迪斯。
“对,我的祖父解决了他们。他设置飞船的反引力炮瞄准他的DNA,因此光束锁定了他,同时也包括了我们。真是天才。”
奥尔德里奇从苏珊指尖挪开微型塔迪斯。“里面有一条巨型章鲨,你那么弹盒子,它恐怕不会高兴。”
“章鲨,真的?”
“那还用说。你别到处乱摸了。”
苏珊在向奥尔德里奇讲述他们的冒险,等待博士从手术中醒来。
“然后我们把孩子带回家,留下士兵守在门口。要是运气好,他们会以为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梦。”
“诅咒被打破了。”奥尔德里奇说,“真不知道那家人为什么不搬走。伦敦城又不缺房子,尤其是对有钱人来说。”
苏珊拿起一个托盘上的指环往手指上套,最后给两只手戴上了三十枚指环。“告诉我,奥尔德里奇,你那刚毛胡子的把戏是怎么玩的?”
奥尔德里奇竖起刚毛,每次有人提到刚毛,他都是这个反应。
“胡子把戏全在于训练。你只需要每天认真练习,每晚喝一杯冲淡的毒药。现在求求你把指环放回托盘上好吗?我是医生,你知道的,又不是开玩具店的。”
里屋传来呻吟声,然后是好长一阵咳嗽。
“她在哪儿?”博士说,“苏珊?”
苏珊飞快地摘掉指环,扔回托盘里。
“是爷爷。他醒了。”
她跑到屏风背后,看见博士已经在行军床上坐了起来,包围着他的各种精密仪器伪装成维多利亚时代的日常物品。
有人曾经企图使用他认为是尿桶的东西方便,奥尔德里奇这么告诉苏珊,想阻止她摸来摸去,这个人的两瓣屁股被他缝在了一起。
“我来了,爷爷,”苏珊说,“一切都好。”
博士的惊慌顿时消失,像是被一阵风吹了个无影无踪。
“很好,孩子。非常好。麻醉剂害得我做梦。非常可怕的噩梦。但一醒来看见你在身边,我都不记得我梦见什么了。”
奥尔德里奇从屏风后面冒了出来。“多么有诗意,多么能说会道。我这个老医生都快掉眼泪了。”
博士瞪着他说:“我猜移植手术是成功了吧,奥尔德里奇?”
“那只手会比你活得长久,希望别再让什么海盗切掉了。”奥尔德里奇说。
博士抬起左手仔细查看。唯一能看出做过手术的地方是手腕上的一道粉红色宽印痕。
“有阵子情况很是危险,”奥尔德里奇说,“有两次你几乎重生。”
“嗯——”博士说。然后:“嗯——”
奥尔德里奇用胳膊肘碰了碰苏珊。“每次吹毛求疵的时候他就嗯个没完,但他挑不出毛病的。”
博士坐起来,然后站起来,伸出手让苏珊查看。
“告诉我,孙女,你觉得怎么样?”
苏珊捏了捏他的手掌,挨个拉扯手指。
“实话实说,爷爷,”她说,“我看有点大。”
尾声
博士和伊格比在俯瞰海德公园的屋顶搏斗的那个酷冷夜晚,一个男人孤零零地坐在肯辛顿花园里的一条长椅上。他神情阴沉,额头高阔,有一双和善的大眼睛。
他是个职业作家,在戏剧界取得了一些成就,但还没有找到火花四射的美妙点子,能把他提升到好朋友亚瑟·柯南·道尔的那个高度去。
年轻的作家揪着胡子,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他望向星空寻找灵感。他在天上见到的景象只持续了一眨眼的工夫,他日后会时常琢磨,那究竟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还是想象力孕育出的产物,带着他走上了通往成为不朽文豪的康庄大道。
他认为自己看见的景象是:
孩子们被星尘包围,缓缓飞向夜空。
两个人在屋顶搏斗。
一个很可能是海盗,另一个的一只手是个铁钩。
作家目瞪口呆地坐了大概半小时,直到寒气浸透他的长裤,他从口袋里掏出几片纸,咬着铅笔头,开始写作。[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