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4日(晴)
又是那个梦境,虽然现在与以往相比又开始有了新的变化。现在的梦境中不光只是有着面容模糊的母亲,黝黑雄壮的父亲,温柔善良的姐姐,还出现了浑身血红的慕雪和身躯惨白的齐玥。伴随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离去,梦境中的人也在一个个的增加。
“小山,今天怎么又和同学打架了?”千伊雪一边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千山身上的伤口,一边语气温和的问道。
从小到大不管千山犯多大的错误,千伊雪总是用这么一副温柔的语气来训斥他。尽管在千山的记忆之中从来都没有过母亲的形象,但是在他想来应该也会是像姐姐一样温柔的吧。
“他们,是他们不好......他们都说是我害死了妈妈。”千山低垂着头小声的辩解道。
“他们那都是在胡说!你以后再听到这样的话就不要去搭理他们!”千伊雪听到千山的话后情绪也开始变得激动起来,但马上又再次温柔的对千山说,“小山,答应姐姐。以后不管怎样都不要再打架了,好吗?”
“好,好的......姐姐,我答应你。”千山继续垂着头心虚地对姐姐承诺道。
这是千山自己也记不清对姐姐的第几次承诺了,可是令他想不通的是尽管每次他都会食言,姐姐为什么每一次都还是会选择无条件的相信他呢?
“值得吗?”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屋子外面传了进来。
“值得吗?”这是自从千山懂事以来父亲对他最常嘀咕的一句话。相较于平时的冷漠目光,在每次闯祸之后父亲经常呢喃出的这三个字,已经成为了父子俩人这十几年来的唯一交流。或许也正是为了听到这三个字,童年时的千山才会近乎偏执地不断去闯祸。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千山就很好奇为什么村中其他地方的彼岸花都是红色的,只有自家门前河边的彼岸花会是白色。
后来姐姐告诉他,是因为母亲喜欢白色。他们家现在住的地方也是父母结婚以后才搬过来的,这里原本是父母年轻时经常约会的地方。
母亲是因为那个特殊的时期,国家所提倡的知识青年下乡政策才来到的千户村。年轻时的母亲身体就不是很好,整个人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也经常会被村里的一些人欺负。就是在那个时候,父亲这个高大黝黑的南方农村青年出现在了她的身旁,时时刻刻的保护着这个外来的北方小姑娘,渐渐地两个人也开始产生了情愫。
而在当时位于村子外的这片河岸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两个人时常约会的地方。这片河岸边的彼岸花原本也和村子中其他地方的彼岸花一样都是红色的,但是就在那段时期,因为母亲喜欢白色,父亲就在一夜之间把这里种满了白色的彼岸花,这里也就成为了村中唯一一处拥有着白色彼岸花的地方。
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就经常会说,村中传说当年千户夫人种植红色彼岸花是为了召唤回千户大人的灵魂,而他种植白色彼岸花是为了能够留下母亲那颗纯洁的心。
再后来父亲也是在这片白色的花海之中向母亲求的婚,尽管当时的父亲并不能理解求婚到底和提亲有何不同,但是他知道来自城里的母亲是会喜欢的。
母亲也最终为了父亲而放弃了回到那座北方城市的机会,选择留在了这个南方的小山村,留在了这片白色的彼岸花丛中,成为了当时千户村中唯一的乡村教师。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千伊雪也是在这片白色彼岸丛中降生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父亲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所谓伊人,只有所谓伊雪,因为母亲的名字就叫白雪。
由于母亲从小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千伊雪的降生可以说是老天对于这对夫妻的一次眷顾。但是很显然这种眷顾不会再有第二次,为了千山这个千家唯一男丁的降生,母亲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父亲从此也开始变得消沉起来,很难想象一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高大男人,在他今后余生每年彼岸花开之时,都会在深夜里来到位于那片白色彼岸丛中的坟墓前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千山这个名字是母亲亲自起的,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成为千家的一座高山,成为父亲和姐姐的一座靠山,但是她好像忽略了山的压力会不会压垮这个孩子。
“值得吗?”
这个问题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一直困扰着那个男人,也一直困扰着千山,最终的答案或许也只有那个当年为了自己的孩子而选择死在手术台上的女人才会知晓。
还记得那年盛夏,家门前的彼岸花还没有盛开,忘川河边还是一片的翠绿,甚至在这片绿色中已经能够看到了点点的洁白。
那个夏天的千伊雪显得格外高兴。千山从来不呈想到,他有一天居然会见到一向成熟温柔的姐姐像个小孩子一样嘴里哼着歌曲,蹦蹦跳跳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样子。
那时年少的千山还不太能够听明白姐姐嘴里哼唱的歌曲,也不太能够看得懂姐姐飘飞的舞蹈。但是当时的他却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那个身穿一袭白裙在绿丛中跳舞的姐姐是如此的美丽,甚至已经超越了盛开时的白色彼岸花。
那一刻的千山也不禁会想到,或许这一刻的姐姐才是真正的千伊雪,而平时的她却只是在扮演着白雪。
S市H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在上午的时候被姐姐从学校中取了回来。据说那里是外公、外婆当年工作过的地方,也是母亲长大的地方。
姐姐一直都向往着那里,向往着东北的严冬,向往着漫天的雪花,向往着母亲成长的地方,这或许也是姐姐唯一的心愿。
直到此时千山才突然的意识到其实内心深处最思念母亲的人并不是他,也不是父亲,而是这个一直都在默默地扮演着母亲角色的姐姐。
那一年盛夏虽然是在笑声中开始,但却是在悲伤中结束。因为在那个夏天姐弟两人的唯一的依靠——父亲,在一次意外中永远的离开了他们。
姐弟二人最终是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将父亲安葬在了那片他亲手种下的彼岸花丛中,和母亲安葬在了一起。对于父亲来说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归宿了吧?他再也不用在彼岸花开的深夜里来这里哭诉了,他也终于可以和挚爱之人一起长眠于这片花丛中了。
父亲的突然离去给姐姐带来的不仅只是悲伤,还有梦想的破灭。两个人的高额学费对于这对从此开始相依为命的姐弟来说是万万负担不起的。
对于谁放弃学业这个问题,姐弟二人产生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争吵,那也是千山人生中唯一一次见到姐姐真正生气时的模样。
最终姐姐还是去了那座位于北方的城市,也去了那所她一直向往的大学。只不过不是去学习,而是去打工。毕竟还是完成了一半的心愿,千山至今还记得当年姐姐眼中含着泪水笑着离开时的模样。
千山也没有让姐姐失望,他仅仅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完成了从一个只知道打架闯祸的小混混儿到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的蜕变。
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那个拥有着宽厚肩膀男人的离去,是因为姐姐离开时的那个含着泪水的笑脸,也是因为那个在盛夏的花丛中翩舞的身影,这些让他的人生从此开始有了梦想。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梦居然会醒来得如此之快。
在千山的记忆中2000年的冬天来得异常的早,也异常的寒冷。也是在那一年,千山以一种一直以来他都不愿去面对的原因,第一次的来到了S市。那个母亲的出生之地,姐姐的梦想之地,而对于他来说却是真正的伤心之地。
千山清晰地记得那年的寒假还没有开始,家乡就迎来了一场在南方很少会见到的大雪。河岸边早就已经凋零的彼岸花一夜之间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仿佛白色的彼岸花再一次的盛开了一般。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到千户村里欣赏这次难得一见的美景,就被突如其来的警察带到了S市。原因是姐姐的自杀,而他此刻要去做的就只是去认领那具早就已经冰冷的尸体。
时至今日,他始终都无法回忆起当年是如何从J省省城到达S市的。那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情,在他的记忆中就仿佛被抹去了一样,所以至今他都无法准确的说出当年得知姐姐死讯时的心情。
今天他见到了从J省省城赶来的慕雪父母,那两双空洞的眼睛,让他不觉间再次努力回想着自己当年的模样,但是结果仍然还是一片的空白。
记忆中关于S市的起点是从那个叫做“彼岸”的酒吧中开始的,那天酒吧的老板把姐姐的自杀原因详细地讲述给了自己,他甚至都不曾知道那一年中姐姐竟然遭受了如此多的苦难。他怒斥着老板为什么不能好好保护自己的姐姐,其实这也只不过是自己这些年来对于姐姐不够关心的愧疚心情的一种宣泄。
最终警方给出的调查结果更加的让他感到绝望,尽管姐姐自杀的原因警察们都早已知晓,却也是仍然的无能为力,因为所谓的抛妻弃子并没有任何的证据,更何况姐姐与那个人也根本就没有结婚。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人生中第一次开始对于法律存在的意义产生了质疑。那些法律无法保护得到人又该何去何从呢?这个问题也第一次的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但是最后他仍然选择了继续去相信法律,因为对于当年的千山来说,他别无选择。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年他拿着从酒吧老板那里抢来的水果刀,躲在黑暗的角落中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的情景,他曾无数次地提醒着自己冲出去杀了那个男人为姐姐报仇,可是颤抖的双腿却始终都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直到深夜他才不得不拖着那双不争气的腿再次回到了彼岸酒吧中,在那里他一直喝到了第二天天明,这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宿醉。
从那之后,他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去跟踪着那个男人,不予余力地收集着那个男人的所有罪证。不过可惜的是,一年的不懈努力也只是给那个男人带来了五年的刑期。
于是他又从新回到了学校中,并且选择了学习法律专业,他希望能够从那本厚厚的法典当中找到当年疑问的答案,也能够找到真正的复仇办法。不过即使到现在,他已经对法典当中的每一个法律条款都能够做到烂熟于心,可是他还是没有能够找到能够让自己的内心真正放怀的那个答案。
如果仅仅只是自己的那个答案没有找到,或许他会用自己的全部余生继续努力寻找下去,实际上他也是这么做的。不过可惜,命运的轮回再次降临到他的身上,这次的他不得不开始考虑去走另外一条道路,那条他当年没有勇气走下去的道路。
实际上千山一直都在深深地厌恶着那个当年胆怯的自己,如果当年自己能够有冲出去的勇气,或许就不会再有现在慕雪与齐玥的遭遇了,也就不会去面对慕雪父母的那两双让他心碎的眼神了。
“对不起,慕雪......对不起,齐玥......对不起,姐姐......”
夜幕笼罩下的H大学图书馆天台上,千山面向东方一遍遍懊恼的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