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新的气象主要体现在游客部门的一个男下属身上,他向同事们展示他手里的一部最新款小米手机。女主管则和我们部门的两位女士讨论着《甄嬛传》和《琅琊榜》这两部电视剧各自的优点。那位小巧的女前辈宣称自己看了五六遍《甄嬛传》,现在又重新看一遍。她拿着IPad,蹙着眉头,抽吸着鼻子,声音呲哑,好像上火了,又好像被其中痛彻心扉的情节所感染。
主管来了,余下的人都来了,包括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悠闲哥。我呆了会儿,直到九点半钟。当我起身后,主管说C号馆正在建设中,也需要去看看。我点点头,接受了他的要求。
就在上周,C馆进行了开馆后的初步拆除工作。嗯……总之那里不是个好地方。
我把随身携带的东西放在了A馆仓库内。里面空无一人,我没做停留。接着我对A馆内进行简单的巡视。
男性工人在给山体上的生姜装饰物浇水,保持水分,促使它们发芽。女性工人一人一把剪刀剪除植物上枯萎的叶子,让营养输送到健康发达的部位。植物欣欣向荣的生长,营造出生机盎然的景象。育苗师傅的死并没有给这里带来厄运。简而言之,情形反而好转了。
今天很热,展馆里又提温了。这是继十一月三十日之后又一次提升馆内温度。早上综合部门的主管就来向我的主管报喜。更是幽默的说,大家可以去展馆洗个凉水澡。这大概是经理的功劳,周五那天他在领导面前提到过此事。
我推开北侧移动门,来到1号连廊。我的头下意识地扭到右边,眼神落在两馆之间的土地上。
肮脏,污秽。我竟然看到在一个坑洼里发现了一坨人类的粪便。而水泥边上有几道水痕。我知道那是尿液,也知道作俑者是哪些人。
我摇了摇头离开了那里。
进入C馆前我戴上了口罩。我站在靠近暖气管道的旁边,百无聊赖地观望四周。展墙均已拆除,地面上留着一道道拖拽的白色痕迹和如面粉般的粉尘。藏匿近一年之久的油漆味重见天日,伴随着流动的空气,飘散得到处都是。
那位电工在北侧,与两名工人一起将新的工作电路接入到变电箱里。我没有过去,远远的看着他们。不久后,这里机器声轰鸣。我和电工打了照面,各自取下口罩。我笑容很僵,他的也一样。我们进行了平淡的一番对话后,我回到了A号馆。
雾霾依旧严重,而展馆内的尘土气息与化学气味保持着良好的均衡状态,没有任何一种物质能超过对方。在停工后,它们也不打算停歇片刻。在这种环境下,有防尘防霾功能的口罩才能派上用场。
因为个人意志力使然,我很少不佩戴口罩,即使在浓霾弥漫的天气,我也敢穿梭其中,从不刻意的减少呼吸。
爸爸也与我一样,除非妈妈的警告。如果我有预备着口罩,那一定是经过她的好言相劝我才不情愿的携带在身边。
在我看来,展馆里飘散的肉眼可见的颗粒物,要比室外的雾霾更令人害怕。我看到青蓝色的烟气从电热反应中产生到飞腾,接着酸呛气味袭击鼻腔,然后我的面部和太阳穴神经下意识的颤抖。我感到自己马上就会像《普罗米修斯》里那个光人一样全身分崩离析。两者唯一的区别就是我是闻到“气体”后分解的。
经理曾隐晦地对我说过:“你还没生孩子,避免长时间暴露在污浊气体中。要不然……总之,你下回带上口罩。必须是正规厂家的,否则没用。对了,我这里也有富余的你可以拿几个。”
我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病变的不良基因会传递给下一代。我曾在爷爷那里得知,一些做危险性工作的工人,会在年纪不大的时候就娶妻生子,以避免出现经理话中省略的情况。
我没想到的是,我很少佩戴的口罩竟然成了消耗品。仅仅佩戴了半天时间,雪白的口罩表面就已粘满黑色颗粒物。而我感觉口罩的过滤性能与时俱减。
当救命稻草用得只剩下半寸时,就知道应该多储备点儿粮草了。我必须再买几个,以平稳度过一周。这绝不是心理作用,是我刮挠鼻孔看到黑色物质后想到的。
我思索购买的地点,然后脑海里显示出一个模糊的画面,是在村里药店的某段记忆:在药品玻璃柜里的顶层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口罩。我会被这记忆驱使着走向那家药店。
不管我是否愿意,但整片区域内只有这么一家还算得上正规的药店。更何况,上次买的药物也充分发挥了它的功效。质量童叟无欺,价格嘛……
我把手机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拿了出来,屏幕漆黑,只有下方出现了制造商的白色标志,显然是在裤子紧绷时触碰到了它的关机键。我焦急地等待它开机,但敏感的我已经预感到它的生命进入了晚期。
我赶快打开电脑,连接数据线,转移出所有重要文件、照片。然后在所有App中退出登录,之后删除该软件。但所有过程都是在艰难中进行。当我再次查看手机时,却发现它又出现了开机画面,我知道它不能被拯救了。趁着时间还早,我赶快在电脑上浏览购物网站。我原本想毕业后再买手机的,那款最新的,名字里有水果的手机。算了,买一个比我现在用的这款好的就行,我又安慰自己。
我选了一款价值两千多元的同品牌手机,毫不犹豫地加入购物车,仔细填写订单,结算。页面刷新后显示,订单预计明天上午送到。躺在床上的手机重新开机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解锁。卡顿情况少了,但我还是害怕它无预兆的休眠。
天气预报上说明日有小雪,路上湿滑,快递能否及时送到,我忧心忡忡。
我和经理跟在主管身后,随他一同巡查。当他走到木制廊架的东侧时,他停下脚步,左右观察。
主管把经理叫到前面来,他拿起地上木匠测量用的卷尺。然后拉出一段距离,使端头抵住木制廊架立柱。接着他把卷尺拉到一个固定尺寸,使主体紧贴假山的突出部分。他指着这个尺寸说:
“你睁大眼睛瞧瞧,这距离是不是有点窄?”
经理看了看说:“不会吧?很适合呀。”
“周五领导视察之后对我说,他想起这个地方有些窄,让我告诉你整改一下。”
“这……”
“我们应该保证每条参观路线都能成为一条安全通道。既然是安全通道,就要符合相应的要求。而你们这样做,会使通道宽度减少,不利于发生险情时人员的疏离和抢救。”
“原来如此啊!”他惊呼,“谢谢领导的指证。”
“没关系,有时候施工要按照实际情况进行。”主管温柔地说,“施工图上没准是准确的,可现实却又不一样。简单来说就是跑偏了。这种情况,放在那个工地上都可能出现。只要及时发现,并且更正就行了。上回那家设计公司,也出现过同样的错误。”
“那我应该把整个廊架往西边挪一段距离。”
主管沿着廊架向前看,对比与假山之间的距离,思考这种方案的可行性。
“不错,这么做可以。”主管拍着手说。
他又用手使劲按动立柱。“还好能挪动,你叫多点人,一齐动手。”
主管说我们两个一起帮他们。随后,我们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搬运运动。人多力量大,以及主管并没有生气,这场运动以廊架完好无损的抵达合理点位和众人露出喜悦的笑容为标志圆满落下帷幕。
晚上我再度前往那家药店。实际上,每当我到村里买早餐和生活必需品的时候,我都会观望它几眼。有时走得快,可能少看一眼。但大部分时候总能看见店内有几个卖药的顾客。
我在玻璃外望了店内几眼。今天在店内值班的还是上回卖给我止咳糖浆的那个女人,不变的还有她的白色工作服。
我推开门,她就起身迎接不知道是今天第几个到店的客人。我告诉她我要那种特定的口罩。
“我记得上回你是来买止咳药的,这回改成口罩了。”她半开玩笑地说。
我怕她嘲笑我身体虚弱,立即解释道:“这几天雾霾严重,口罩用的快。”
“哦,也是。”她说,“我在店里都能闻到雾霾的味道。最近很多人来购买。你要哪种?”说着,她用指甲盖划过展示窗的玻璃。
其实在我靠近展示柜时我就发现了我心仪的口罩。“这种。一包三个装的。”
她拿了最上边的一个递给我,“这种好,也实惠。”
“好,多少钱。肯定比网上的贵吧。”我扭出右脸。
“当然了。不过就几块钱而已。”
她告诉我的价钱,又一次让我感觉到互联网的优点。如果在网上买的确会便宜几元。我愿意促进实体经济,便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找出付款二维码。支付成功后她撕下收据给我。
“抱歉,我多问一句,你是不是那边园区的?”她的嘴张得不大,但眼睛想要把我吃掉。
“嗯,是的。一介实习生而已。”
“哦,我说怎么没见过你这种样貌的。”
“你是说很奇怪?”我意识到自己长得不如偶像那样。
“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感觉你不是这个村里的人。”她赶忙解释,“上回我看你出门走路的方向是朝向村外,更不可能是在此租房的人我甚至怀疑你不是本镇的人。”
我一脸茫然。
“隔壁镇的难道不行吗?”
“邻镇的人是不会来我家店里买药的;而你也不像是过来游玩,住在路边宾馆的游客。”
“推理得很准确。”
听到我夸赞她,她乐得合不上嘴,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现在是冬天,近来雾霾严重,没有阳光照射的晴天。很多人都感冒了。”她呻吟着,“店里的治疗感冒的药品和防霾口罩销量上升。”
“可不是嘛,全村就只有这一家店。”
“对呀,有需求的只能来我家的药店。你们那座园区里就来过人。”她的小拇指搔了搔头皮,“嗯……也来买过口罩,不过是医用口罩,毕竟防霾的贵很多。还买过创口贴、纱布和手套。对了,前不久有几个你们那里的工人来买过感冒药。有个人还埋怨别人把感冒传染给了他,他还多买了一瓶止咳糖浆,和你上次买的一样。”
她还批评那人的健康观,说他既使咳嗽不断,也没有戒断烟瘾。她夸张的说自己快被那人口中的烟味熏晕了。
我想符合她述说的条件的,一定是那几个常住展馆内的男性工人。
她又接连问我买口罩的真实原因是否因为工作环境和每月实习工资多少。她语气倏然间变得柔和细腻,请求我替她多宣传药店,告诉大家这里提供的药品都是有保证的。
我看她的样子,猜测她年龄只比我多两到三岁,但推销起来口齿伶俐,深入人心。
我想自己已经耽搁了很长的时间,应该赶快撤退了。不然她会问东问西,以至于调查到我的家世。
闭上眼睛,我用“屋漏偏逢连夜雨”为今天作结。尽管外面飘下的是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