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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伊凡诺夫庄院的花园。左方,带凉台的房子正面,开着一扇窗子。凉台前,一片宽阔的半圆形空场,两条园径,一条和房子成直角,另一条通向右方,都从空场通到花园。凉台的右方,是些花园座位和桌子。一张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临近黄昏。幕开时,房子里有钢琴和大提琴二重奏的声音。

伊凡诺夫和鲍尔金上。

伊凡诺夫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读书。鲍尔金穿着长筒靴,拿着一支枪,出现在花园远处的一头——微微有点醉意;看见了伊凡诺夫,用脚尖向他走来,等走到他的面前,就举起枪来直对着他的脸瞄准。

伊凡诺夫 (看见了鲍尔金,吓得跳起来)米沙,你这是干什么?……你吓了我一跳……我心里烦成这样,你还来跟我开这种无味的玩笑……(坐下)他吓了我,自己还高兴呢……

鲍尔金 (笑)好啦,好啦……对不住,对不住。(坐在他身旁)我下次再不这样啦,真的再不啦……(摘下帽子)我热。你相信吗,我的亲爱的朋友,三个钟头我一口气差不多跑了十八里[2]呀!……不信就摸摸我的心,跳得多厉害!……

伊凡诺夫 (读着书)好,就摸……

鲍尔金 不行,马上就摸。(拉过伊凡诺夫的手来,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你听见了吗?突突—突突—突突的……这表明我有心脏病,你知道。我可能忽然就死了,说不定哪会儿。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伊凡诺夫 我正在看书呢……待会儿再……

鲍尔金 不行,不开玩笑,我死了你会难过吗?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伊凡诺夫 不要纠缠不休了!

鲍尔金 我亲爱的伙计,一定得告诉我,你难过不难过?

伊凡诺夫 我难过的是你这浑身的伏特加味儿。米沙,这叫人恶心!

鲍尔金 (笑)我有酒味儿吗?多么奇怪呀!……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说真的。在普列斯尼基,我遇见了那个检察官,我得承认,我们每人都干了有八杯的样子。喝酒对人有害,实在是。我说,这对人有害,是不是?是呢,还是不是呢?

伊凡诺夫 这真叫人受不了……你得明白,你这简直是发疯……

鲍尔金 好啦,好啦……我对不住,我对不住……上帝祝福你;清清静静地坐着吧……(站起来,走开)多古怪的人哪;连话都不能跟他们谈!(走回来)啊,对啦,我差一点儿忘了……给我八十二个卢布。

伊凡诺夫 什么八十二个卢布?

鲍尔金 明天付给雇工的啊。

伊凡诺夫 我还没有拿到钱呢。

鲍尔金 非常感谢!(模仿着)我还没有拿到钱呢……可是雇工应当给工钱,不应当给吗?

伊凡诺夫 我不知道。我今天没有钱。等到下月一号我领了薪水吧。

鲍尔金 跟这种人说话可真叫好!……雇工们可不能等到一号有钱才来呀;他们明天早晨就来!……

伊凡诺夫 那,我可有什么办法呢?你可以割断我的喉咙,可以把我切成碎块儿……你这种习气多么讨人厌啊,总是在我看书或写东西的时候,或者……来打搅我。

鲍尔金 我问你,雇工该给钱不该?可是跟你说又有什么用呢!(摇手)他还是个乡下绅士呢——该死的,还是一个地主呢!……最新式的耕种方法……三千亩地,可口袋里没有一个钱!……有酒窖子,可没有开瓶塞的钻子……我明天就把那三匹马卖掉!卖!我把燕麦已经卖了青,现在我就去卖黑麦!(在台上大步子来回走)你以为我会犹豫吗?嗯?不,那你可就想错了人啦……

人物同上,沙别尔斯基(在幕后)和安娜·彼特罗夫娜上。

房子里,沙别尔斯基的声音:“跟你一块演奏可真困难……你跟塞了馅的梭鱼一样,没耳朵,再说,你的指法也真可怕!”

安娜·彼特罗夫娜 (出现在开着的窗口前)刚才是谁在这儿说话?是你吗,米沙?你为什么这样跑来跑去呀?

鲍尔金 光是你的Nicolas-voil[3],就足够把人逼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啦!

安娜·彼特罗夫娜 我说,米沙,叫人弄点干草来,铺在棒球场上吧。

鲍尔金 (用手向她一挥)请不要打搅我……

安娜·彼特罗夫娜 哎呀!这叫怎么一个说话的样子呀!……这种口气,和你不相称。如果你想叫女人们爱你,你就永远也不要对她们发脾气,或者搭那么大的架子。(向她丈夫)尼古拉,咱们到干草堆上翻斤斗玩去吧!

伊凡诺夫 站在打开的窗口,对你的身体不好,安妞塔。请到里边去……(喊)舅舅,关上窗子。

[窗子关上。

鲍尔金 不要忘记,两天以后,你得付给列别捷夫利息。

伊凡诺夫 我记得。今天我就要到列别捷夫家去,请他等一等。(看表)

鲍尔金 你什么时候去?

伊凡诺夫 这就去。

鲍尔金 (热切地)等一会儿!我相信今天确实是萨沙的生日……啧—啧—啧……可我怎么给忘了呢……什么记性呀!(四下里跳跃)我也去——我也去。(歌唱似地说了一句)我也去……我去洗个澡,好好嚼它几口纸烟,嗅上三滴阿莫尼亚水,不管什么事我就会有精神再去干它一下了……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亲爱的呀,我的可爱的人呀,我心上的天使呀,你总是苦闷,总是抱怨,总是无精打采的,可是,你就半点儿也不知道,咱们两个人要是合起手儿来,能做出多大的事业呀!无论什么事情,我都准备为你去干……你愿不愿意我为了你去娶玛尔夫莎·巴巴金娜呀?这个寡妇的财产,一半归你……不,不是一半,全部,全部归你!

伊凡诺夫 这些无聊的胡话,千万打住吧。

鲍尔金 说正经的,这不是胡话!你让我娶玛尔夫莎吗?她陪过来的财产,咱们一人一半……可是你看,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个呢?好像你会了解似的。(模仿着)“这些无聊的胡话,千万打住吧。”你是一个可爱的人,一个聪明人,只是你一点儿也没有那种味儿,你知道,一点也没有那种劲儿……咱们得好好干一下,叫他们羡慕得要命……你是个疯子,如果你是个正常的人,你就能够一年弄到一百万。比如说吧,我此刻如果有两千三百个卢布,半个月以后,我就能有两万。这你不信吗?你管这也叫无聊的胡话吗?不是啊,这可不是无聊的胡话……不信你给我两千三百个卢布,一个星期以后,我准给你弄来两万。河对岸奥甫夏诺夫正要出卖一块地皮,和我们正面对面,要两千三百卢布。那块地皮咱们要是买下来,河的两边可就都是咱们的啦,如果河两岸都是咱们的呢,你明白,咱们当然就有权利把河给拦上一道坝,咱没有这权利吗?咱们就宣扬出去,说要盖一座磨坊,只要咱们一叫大家知道咱要拦上水坝啦,那么,住在下游的人,马上就都得轰动起来,那咱们可就要说啦——Kommen sie hier[4],你们要是不愿意有这道坝,你们就出钱吧。你明白吗?扎列夫工厂,准得给咱们五千,科罗尔科夫准是三千,修道院准是五千……

伊凡诺夫这都是满嘴胡话,米沙……如果你不想和我吵起来,这些计划你就自个儿留着用吧。

鲍尔金 (坐在桌子上)当然喽!……我早知道准是这样!……你自己什么也不干,可也不许我干。

人物同上,沙别尔斯基和里沃夫上。

沙别尔斯基 (正和里沃夫走出房子)医生们和律师们恰恰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律师只抢你的钱,可是医生呢,又抢你的钱,又害你的命……我说的可不是在座的。(坐在长凳子上)都是些走江湖的,投机取巧的啊……也许,在阿尔卡吉亚[5],常例里边或许有几个例外,但是啊……我这一辈子里头,在医生身上花去的就有两万左右,可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医生,叫我觉着他不是一个领了执照的骗子的。

鲍尔金 (向伊凡诺夫)是嘛,你自己什么也不干,可什么也不叫我干。所以咱们才没钱啦……

沙别尔斯基 我再说一遍,我说的可不是在座的……也许有例外,虽然实在是……(打呵欠)

伊凡诺夫 (合上书)你觉得怎样,大夫?

里沃夫 (回头望望窗子)还是我早晨跟你说的:她必须立刻到克里米亚去。(在台上来回踱着)

沙别尔斯基 (咯咯地笑)克里米亚!米沙,你和我为什么不打定主意当个医生去呢?这多么容易呀……每逢昂戈夫人[6]和奥菲利娅[7]因为没事做而发起喘来,咳嗽起来,你马上拿过一张纸来,按着你那行当的规矩,开上这么一个药方就得了:第一,要个年轻的大夫,再呢,到克里米亚旅行一趟,在克里米亚找个鞑靼向导[8]……

伊凡诺夫 (向沙别尔斯基)咳,住嘴吧!你怎么这样没完没了哇!(向里沃夫)要到克里米亚去,得有钱。即使我真能想得出办法,她也绝对不肯去。

里沃夫 肯,她肯去。

[停顿。

鲍尔金 我说,大夫,安娜·彼特罗夫娜真的病得非到克里米亚去不可吗?

里沃夫 (回头看窗子)是的,她是肺痨。

鲍尔金 哟!……这可真糟!……我早就觉得她那样子好像活不长了。

里沃夫 但是……声音不要这么高……她在屋子里会听见的。

[停顿。

鲍尔金 (叹着气)这样的生活啊……人的生活就像野地里长得漂漂亮亮的一朵花;来了一只山羊,把它吃了,那么,这朵花就算没有了。

沙别尔斯基 什么都是荒谬、荒谬、荒谬的啊……(打呵欠)荒谬和骗局。

[停顿。

鲍尔金 听我说,先生们,我一直在教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怎样去弄钱。我刚才还给他想了一个堂皇的计划呢,只是他跟往常一样,总是泼冷水。劝不动他……你们就看看他的样子吧:伤感、忧郁、消沉、神经衰弱、垂头丧气……

沙别尔斯基 (站起来,伸懒腰)你给谁都想过计划,你这个天才;每个人你都教给他怎样去生活,你似乎也可以在我身上试一回呀……给我上一课,你这个有智谋的人,给我指出一条出路吧……

鲍尔金 (站起来)我洗澡去……再见了,先生们。(向伯爵)你能走的路子多得很……我如果处在你的地位,不出一个星期,准能进两万。(走)

沙别尔斯基 (跟上他)用什么办法呢?喂,教教我。

鲍尔金 用不着教。很简单。(走回来)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给我一个卢布!

[伊凡诺夫一句话没有说,把钱给他。

merci[9]!(向伯爵)你手里的王牌还多得很哪。

沙别尔斯基 (跟上他)那么,这些王牌都是些什么呢?

鲍尔金 我如果处在你的地位,不出一个星期,即使不往多处打吧,也准能进三万。(和伯爵下)

伊凡诺夫 (停顿一下之后)多余的人,多余的话,非得回答不可的无聊问题——这一切,都叫我厌烦得非常不舒服啊,大夫。因此我逐渐变得好发脾气、急躁、粗暴了,连自己也都不知道怎么这样庸俗了。我成天不断地头疼;我睡不着觉,耳鸣……然而又没有法子把这一切摆脱掉……我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哇……

里沃夫 我要跟你郑重其事地谈一谈,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

伊凡诺夫 谈什么?

里沃夫 关于安娜·彼特罗夫娜。(坐下)她不肯到克里米亚去,可是跟你一块儿去,她会肯的。

伊凡诺夫 (沉思)一块儿去,我们就必须有那笔费用。而且,那么长的一个假,我也请不下来。今年的休假,我早已度过了……

里沃夫 好,情形就算是这样吧。那么,再谈另外一点。治疗肺痨,最重要的条件,是要心情绝对平静,可是你的太太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会儿的安静。你对她的态度使她一刻也不能平静。原谅我,我有点儿激动,所以我要坦白地跟你说说。你的行为是在要她的命啊。

[停顿。

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不要再叫我对你保持这种印象了吧!

伊凡诺夫 这话都对,十分对……我早料到我是非常有罪的,然而,我的思想完全混乱了,我的灵魂被一种惰力给麻痹了,因此,我没有能力来了解我自己。无论是别人或者是我自己,我都不了解……(看着窗子)我们的话可能会让人家听见的,咱们去散散步吧。(他们站起来)我很想把整个经过,从头对你讲讲,我亲爱的朋友,不过,话太长啦,又那么复杂,说到明天早晨我也说不完哪。(他们走开)安妞塔是一个不平凡的、少有的女人……为了我,她改变了她的宗教,抛开了她的父母,放弃了财产,而且,倘若我要求她再多牺牲一百样,她也会连眼都不眨地马上去做。然而我呢,我没有一点不平凡之处,我没有牺牲过一样。不过,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啦……整个的要点,是,亲爱的大夫啊,(迟疑)是……总而言之吧,结果,都是因为,结婚的时候,我是热情地爱她的,我也发过誓,要永远爱她;可是……过了五年,她还爱我,而我……(一个绝望的手势)你刚刚告诉我,说她不久就要死,我既没有感到疼爱,也没有感到惋惜,却只感到一种空虚和疲倦……如果有人从外表上看我,我的神色一定是叫人害怕的。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的灵魂是怎么啦。(他们沿着园径走下)

沙别尔斯基上,接着,安娜·彼特罗夫娜上。

沙别尔斯基 (笑着)说实在的,这个流氓可不平常,他是一个天才,一个专家!我们应当给他立起个铜像来。各种各样的现代坏招儿,全都混合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律师的,医生的,小商人的和会计员的。(坐在凉台最下一层台阶上)可是我相信他还是绝没有毕过什么业!这就是他这么叫人吃惊的地方啦……如果他再吸收过点儿文化和学问,那他准会成为多么有天才的一个大流氓呀!“你能一个星期的工夫弄到两万,”他说。“你手里还有一张王牌中的王牌哪,”他说,“你的头衔哪。”(笑)“哪一个有陪嫁的姑娘都会嫁给你……”

[安娜·彼特罗夫娜打开窗子,往下望。

“你要我给你跟玛尔夫莎做媒吗?”他说。Qui est ce que c'est[10]玛尔夫莎?哈,就是那个像洗衣婆的巴拉巴尔金娜……巴巴卡尔金娜……

安娜·彼特罗夫娜 是你吗,伯爵?

沙别尔斯基 什么事?

[安娜·彼特罗夫娜大笑。

(学着犹太人的口音)有什么可笑的?

安娜·彼特罗夫娜 我想起你说过的一句话来了。你还记得吗,你吃晚饭的时候说过:“一个叫人饶了的贼,一匹马……”是怎么说的来着?

沙别尔斯基 一个受了洗礼的犹太人,一个叫人饶了的贼,一匹治好了病的马——价钱都一样。

安娜·彼特罗夫娜 (笑)你就连说一句最平常的笑话,都得不怀好意。你是一个不怀好心的人。(认真地)不开玩笑,伯爵,你是很不怀好心的。你总是骂人,发牢骚。你认为什么人都是流氓、无赖。老实跟我说说,你可说过谁一句好话?

沙别尔斯基 为什么要这样对证审问呀?

安娜·彼特罗夫娜 咱们在一所房子里住了五年啦,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你平平静静地、不带一点恶意和嘲笑地谈别人。人家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呀?你真的把自己想象得比谁都好吗?

沙别尔斯基 我一点也没有这种想法。我是一个恶棍,一只长着天灵盖的猪;我是mauvais ton[11],一个老无赖,和别人一样。我总是骂我自己。我是谁呀?我是个什么人呀?我阔过,自由过,相当幸福过,可是现在呢……我是一个食客,一个寄人篱下的人,一个丢了体面的小丑啦。我愤恨不平,我藐视一切,这样,别人就嘲笑起我来啦;等我再嘲笑他们,他们又向着我悲伤地摇摇头说,这个老东西神经错乱啦……而更多的时候,他们连听都不想听我的话,连理都不理我……

安娜·彼特罗夫娜 (轻轻地)它又吱吱地叫了。

沙别尔斯基 谁叫?

安娜·彼特罗夫娜 猫头鹰。它每天晚上叫。

沙别尔斯基 由它叫去。再坏也不过是现在这个样子罢了。(伸懒腰)啊,我亲爱的萨拉呀,我要是能赢上十万或者二十万卢布,我就会做出一两样事情来叫你看看!这儿你就再也见不着我啦。我就会躲开这个藏身的小窟窿啦,就会躲开这份布施的面包啦……直到我的末日我也不会再到这儿来啦……

安娜·彼特罗夫娜 你真要赢一大笔钱的话,那你都要干些什么呢?

沙别尔斯基 (思索了一会)我先要到莫斯科,去听听那些吉卜赛人卖的唱。然后……然后我就要动身到巴黎去。我就在那儿租一层房子,到俄国教堂去……

安娜·彼特罗夫娜 还干些什么呢?

沙别尔斯基 我就整天坐在我太太的坟头上想。我要在那儿一直坐到死。我太太是葬在巴黎的……

[停顿。

安娜·彼特罗夫娜 那可烦闷得有多可怕呀!我们再来一段二重奏好吗?

沙别尔斯基 好哇,去把乐谱找好吧。

沙别尔斯基、伊凡诺夫和里沃夫上。

伊凡诺夫 (和里沃夫从园径上走过来)你是去年才得到学位的,我亲爱的朋友,你还正在年轻力壮的时候,而我是三十五岁的人了。所以我有权利向你进一点忠告。不要娶犹太女人,不要娶个有精神病的,也不要娶个女学究,而要选择一个平凡的、暗淡的、没有鲜明色彩或者过多的才华的。说实在的,要按照传统的方式建立你的整个生活。背景越暗淡,越单调,就越好,我亲爱的孩子。不要光凭自己一个人去和千万人对抗,不要向风车挑战,不要拿头往墙上撞……但愿上帝叫你避免各式各样的科学耕种法、惊人的学派、热衷的演讲吧……把自己关在你自己的壳里,尽上帝给你安排好的那一点点微小的职责……那要安乐得多,幸福得多,也正当得多。然而,我所经历过来的这种生活,它可是多么倦人啊!啊,多么倦人啊!……有多少错误,有多少不公平的和荒谬的遭遇呀……(看见沙别尔斯基,激怒地)你总是碍别人的事,舅舅,你从来不让人安安静静地谈谈话!

沙别尔斯基 (哭声)咳,我真该死啊,哪儿也没有我藏身的地方啊!(跳起来,走进房子)

伊凡诺夫 (向他后影喊)哎呀,我对不住!(向里沃夫)我为什么伤他的心呢?是啊,我一定是精神错乱啦。我应当给我自己想点办法,我真应当……

里沃夫 (激动中)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仔细听了你所说的话,可是……可是原谅我,我要坦白地说说,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先不说你的谈话,光是你的声音,你的声调,就充满了那么一种没有灵魂的自私,那么一种冰冷的无情……有一个跟你极亲近的人,因为爱你,现在快要死去了,她的日子有限了,可是你……你居然能够不爱她,居然能到处走来走去,给人忠告,还自以为……我不知道怎样形容你,因为我没有说话的天资,然而……然而你使我非常反感!

伊凡诺夫 也许是,也许是……你是个局外人,也许能够看得更清楚些……很可能你是了解我的……我敢说我是非常有罪的,非常……(倾听)我好像听见马车的声音了。我得去做准备了……(走到房子那里,站住)你不喜欢我,大夫,也不掩饰你的不喜欢。我真相信你有一副好心肠……(走进去)

里沃夫 (一个人)我这个可恨的弱点啊!我又错过了一个机会,没有把我应当说的话说出来……我一跟他谈话,就不能冷静!我一开口,刚说头一个字,这儿(指自己的胸口)就觉得那么窒息,那么难受,于是我的舌头就粘在喉咙上了。我恨这个达尔丢夫[12],这个傲慢的流氓,我恨他……看他,现在要出去了……他那可怜的太太,唯一的幸福就是要他守在身边,她靠着他才能活着,她哀求他花一个晚上陪陪她,可是他……他不肯!我待在家里觉得闷气,觉得郁抑,对不起。他如果在家里哪怕只待一个晚上,准会郁抑得把自己脑子都打碎的。可怜的家伙……他必须有自由,好去干一件新的卑鄙勾当……哈,我知道你每天晚上到那个列别捷夫家里去是为了什么!我知道。

伊凡诺夫,戴着帽子,穿着外衣,和安娜·彼特罗夫娜、沙别尔斯基同上。

沙别尔斯基 (正和安娜·彼特罗夫娜、伊凡诺夫走出来)真的,尼古拉,这可绝对不人道啊!你每天晚上出去,把我们孤零零地留在家里。厌烦得我们一到八点钟就上床睡觉了。这可怕呀,这一点也不是生活!为什么你能去,我们就不能去呢?为什么?

安娜·彼特罗夫娜 让他去吧!让他出去吧,让他……

伊凡诺夫 (向他的妻)你生着病怎么能出门呢?你病了,太阳一落山,你就不应当出去了……不信你问问大夫。你不是一个小孩子啦,安妞塔,你应当懂事……(向沙别尔斯基)可你要到那儿去干什么呢?

沙别尔斯基 我呀,我情愿下地狱,到鳄鱼嘴里去,就是不要叫我待在这儿,我闷死了!我闷得发昏!谁都讨厌我。你把我丢在家里,本来是为了不叫她一个人闷气,可我只有骂她,使她苦闷!

安娜·彼特罗夫娜 让他去吧,伯爵,让他去吧!他既然出去快活,就让他出去吧。

伊凡诺夫 安妞塔,你为什么这样说呢?你知道我出去不是为了找快活的!我必须去谈谈那笔债务。

安娜·彼特罗夫娜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解释?去吧!没有人留住你!

伊凡诺夫 喂,我们不要吵吧!那不需要吧?

沙别尔斯基 (哭声)尼古拉,亲爱的孩子,我请求你,带我去吧!我要到那儿去看看那些恶棍和混蛋,那也许能叫我开开心!复活节以后,我一直就哪儿也没有去过!

伊凡诺夫 (烦躁地)咳,好啦,去吧!你们多么叫我厌恶呀!

沙别尔斯基 去?哈,merci,merci……

(欢欢喜喜地挽住他的胳膊,把他领到一旁)我可以戴你那顶草帽吗?

伊凡诺夫 可以,只是快着点!

[伯爵跑进房子。

你们个个都多么叫我厌恶啊!可是,哎呀,我这说的叫什么话呀?安妞塔,我对你说话的样子,是不可饶恕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好啦,回头见吧,安妞塔,我得在一点钟左右回来。

安娜·彼特罗夫娜 科里亚,亲爱的,留在家里吧!

伊凡诺夫 (情感激动地)我的可爱的,我可怜的不幸福的亲人,我求求你,不要阻止我晚上出门吧。我出去是残忍的,没道理的,但是,就让我没道理吧!我在家里郁闷得难堪哪!太阳一下山,我立刻就叫痛苦压倒了。多么大的痛苦啊!不要问我这是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发誓,我不知道!家里,是痛苦;我就到列别捷夫家去,到了那儿,更加痛苦;我就再回来,家里还是痛苦,就一直这样痛苦到天明……这简直是绝望啊!

安娜·彼特罗夫娜 科里亚……你留下来好不好?咱们就像从前那样谈谈……咱们就一块儿吃晚饭;咱们就读读书……那个好抱怨的老头子和我,为你学会了很多二重奏了……(抱住他)留下来吧!

[停顿。

我不明白你。像这样的情形,已经整整有一年了。你为什么变了呀?

伊凡诺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安娜·彼特罗夫娜 你又为什么不愿意让我晚上跟你出去呢?

伊凡诺夫 你如果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说出来恐怕是够残忍的,但是,最好还是说明白了吧……我每一感到烦闷,我……我就开始不爱你了。每逢这种时候,我甚至怕看见你。简单地说吧,我必须躲开这个家。

安娜·彼特罗夫娜 烦闷!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吗,科里亚?试着唱一唱,笑一笑,生生气,像你从前那样……留在家里吧,咱们来大笑啊,喝家里造的酒啊,那咱们立刻就能把你的烦闷赶走啦。我来给你唱好吗?要不然,咱们坐在你的书房里,像从前那个样子,坐在黑地里,由你把你的烦闷说给我听……你的眼里充满了多少痛苦啊!我要盯着它们看,我要哭,那咱们两个人就都会觉得舒服多了……(笑,同时又哭)不然,科里亚,可会是什么原因呢?是花朵每逢春天又开了,而愉快一去不再来了吗?是吗?那么,去吧,去吧……

伊凡诺夫 替我祈祷吧,[13]安妞塔!(慢慢往前走,又停下来沉思)不行,我不能。(下)

安娜·彼特罗夫娜 去吧……(坐在桌边)

里沃夫 (在台上踱来踱去)安娜·彼特罗夫娜,你得定下一个规矩,一到钟打六下,立刻进去,一直在屋子里待到天明。黄昏时候的寒凉,对你是不好的。

安娜·彼特罗夫娜 是,先生!

里沃夫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在严肃地说话啊。

安娜·彼特罗夫娜 可我不愿意严肃。(咳嗽)

里沃夫 是不是,你看,你已经咳嗽起来了。

里沃夫、安娜·彼特罗夫娜和沙别尔斯基上。

沙别尔斯基 (戴着帽子,穿着外衣走出来)尼古拉呢?马车在那儿了吗?(急忙走过来,吻安娜·彼特罗夫娜的手)晚安,我的美人!(做着鬼脸)Gewalt[14]!(学着犹太人的口音)原谅我吗?(急忙下)

里沃夫 这个小丑!

[停顿;远远地,手风琴声。

安娜·彼特罗夫娜 多么沉闷啊!马车夫们和厨子们都弄起一个跳舞会来了,而我……我似乎是被遗弃了。叶甫盖尼·康斯坦丁诺维奇,为什么这样跑来跑去呀?过来,坐下!

里沃夫 我坐不安宁。

[停顿。

安娜·彼特罗夫娜 他们正在厨房里奏着《绿雀歌》呢。(唱)“绿雀啊,绿雀啊,你到哪里去了啊?在小山底下喝伏特加去了吗?”

[停顿。

大夫,你有父母吗?

里沃夫 我的父亲死了,母亲还在。

安娜·彼特罗夫娜 你想念你的母亲吗?

里沃夫 我没有时间想念她。

安娜·彼特罗夫娜 (笑)花朵每逢春天又开了,愉快一去不再来。这是谁对我说过的?让我想想……我相信就是尼古拉他自己。(倾听)那只猫头鹰又在吱吱地叫了!

里沃夫 就由它叫去吧。

安娜·彼特罗夫娜 我在想,大夫,命运对我不公平啊。好多人也许并不比我好,却都幸福,而且他们的幸福是没有付过一点代价就得到的。我却付出了一切,绝对的一切!这是多么大的代价呀!为什么要我付出高得这么可怕的利息呢?……我的善良的朋友,你对我说话是极其谨慎的——你是这样的谨慎,生怕把实情告诉给我;可是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吗?我知道得很清楚。不过讲这个是叫人心烦的。(带着犹太人口音)请原谅!你会讲笑话吗?

里沃夫 不会。

安娜·彼特罗夫娜 尼古拉会讲。所以我才对人们的不公正感到诧异啊。他们为什么不以爱还爱,却用虚伪来回答真实呢?告诉我,我的父母要恨我到几时呢?他们住的地方,离这里有六十里,可是无论日夜,甚至在我的梦中,我都感觉到他们的恨意。可是你叫我怎样去了解尼古拉的烦闷呢?他说只是在晚上、当他被烦闷压倒的时候不爱我。那我了解,也能体谅。然而,就请想象一下,如果他有一天竟完全厌倦了我,那会怎么样啊!自然,那不可能,但是——如果他真是那样呢?不,不,这我连想都不应当去想。(唱)“绿雀啊,绿雀啊,你到哪儿去了啊?……”(一惊)我的脑子里起的是多么可怕的念头啊!你还没有结婚,大夫,所以有许多事情你是不能理解的……

里沃夫 你说你对别人感到诧异……(坐在她旁边)不,我……我诧异的倒是——我诧异的倒是你!来,解释解释,叫我明白明白,像你这么一个聪明、正派、几乎是一个圣徒的人,居然随便任人无耻地欺骗,被人拉进这个猫头鹰的窝里来,这是怎么回事呀?你为什么待在这儿?你和这个冷酷的、没有灵魂的……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不过我们抛开你的丈夫不谈吧!你和这些庸俗的、空虚的环境,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啊,奇怪呀!……那个永不住嘴地抱怨的、执拗的、疯疯癫癫的伯爵,那个面貌可憎的恶棍米沙——世上顶大的一个流氓……你待在这里,为的是什么呢?对我解释解释。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安娜·彼特罗夫娜 (笑)这恰恰是他有一阵时常说的话呀。一个字都不差……不过他的眼睛大一些,一激动地谈起什么事情来,眼光就像煤火那样发出光芒……说下去吧,说下去!

里沃夫 (站起来,用手一挥)要我说什么呢?进去!

安娜·彼特罗夫娜 你说尼古拉是这个、是那个,这样、那样。你怎么了解他呀?你以为你半年就能够了解一个人吗?他是一个出色的人,大夫,我可惜的是,你没有在两三年以前就认识他。现在他是烦闷的、忧郁的,他不讲话,什么事也不干;可是在往日啊……他是多么迷人呀!我头一眼就爱上了他。(笑)我用眼一看,捕鼠机就砰的一声扣上了!他说“来吧”……我就割断了一切,你知道,就像一个人用剪子剪掉枯树叶子似的;我就跟着他来了。现在,可就不同了。现在,他到列别捷夫家里去跟别的女人们散心,而我……却坐在这个花园里,听着猫头鹰叫……

[更夫的打更声。

你有弟兄吗,大夫?

里沃夫 没有。

[安娜·彼特罗夫娜突然啜泣起来。

咳,这是怎么啦?怎么回事啊?

安娜·彼特罗夫娜 (站起来)我忍不住了,大夫……我要到……

里沃夫 到哪儿?

安娜·彼特罗夫娜 他去的那儿……我要去。你去叫人把马给套上。(跑进屋子)

里沃夫 不行,我应当绝对拒绝在这种情形下医疗一个病人!他们分文不给我还不够,同时还要把我的灵魂都给搅乱了!……不行,我拒绝!这我受不了……(走进屋子)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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