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澜觉得自己丢掉了很多东西,像是一股脑地都突然消失不见了。
那种感觉着实磨人,却拼了命地也没办法想起来。
何澜正一口一口无意识地往嘴里送食物,忽然一个哆嗦想起自己为防止自己忘了什么曾在纸上写下了一些东西。
何澜发现自己的碗正压着一张纸,他慌乱地把碗拿到一边,可那张纸上的字有一些已经被碗底的水模糊得完全看不清了。
何澜此刻暗骂自己写字的时候过于潦草,现在糊了之后更加看不清楚了,依稀辨认出“S城市一院”、“白血病”和“系统”几个字,写在最上面的那个最重要的名字只能辨认出一个“江”来。
何澜认认真真将纸上的所有能够认清的字都抄在另一张纸上,揣进怀里。
晚上七点,何澜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去,却被父亲发现了:“站住。”
何澜像是没听到一般理都不理,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声音尖刻:“爸爸说话你听不见吗?”
何澜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换上了鞋子准备出门。
母亲气急败坏地两步走过来抓住何澜的胳膊,指甲隔着衣服掐进何澜的肉里:“这么晚了还要出去!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在家里待着!昨天晚上你十二点多才回来,今天就睡了一下午这会儿又要出去!”
母亲还在喋喋不休:“我们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自从工作之后都很少回来看我们,好不容易寒假你也放假了,家里你就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吗?”
何澜此时只想赶紧去市一院去看一看,根本懒得和父母计较。何澜太知道父母这些话里都藏着什么弯弯绕了,无非是觉得他是个同性恋大逆不道还出去乱搞,恨不得把他锁在家里看得紧紧的,最好再找些“治同性恋”的药给他吃。
何澜已经不想再和他们认真解释自己不是个同性恋了,自从奶奶去世后,何澜和父母的关系更是一落千丈再也没有回暖过。
何澜朝着自以为做得很对的母亲露出一个冷笑,用力扳开抠得何澜生疼的手指,淡淡地说:“不要指望我会理解你们,我想要做什么与你们无关。”
何澜听见坐在沙发上的父亲气得摔了书,恶狠狠的:“真是丢尽了我们的脸!”
何澜原本想当做没听见,继续我行我素于心无愧就好了,但他觉得心里一阵怒气无法平复。何澜大步走回房间,将必需品都扔进行李箱里,三两下收拾好了行李。
行李箱的轮子轰隆隆地轧过木地板,机械而没有生气。
何澜走到门口,转过身对一坐一站的父母轻轻一笑:“谢谢你们的养育之恩,我走了。”
母亲近乎尖叫:“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断绝关系吗!”
何澜充满悲伤地笑着:“你看到我在哭,没有想过问问我怎么了;我只是想出去走走的时候,你们就觉得我连出个门都让你觉得丢脸。甚至于姑姑带着表妹来玩的时候,连吃晚饭你都羞于让我露面。”
“我是真的想知道我是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才让你们视我为洪水猛兽?”何澜猛得打开家门,留下最后一句,“既然如此,你们倒不如当做没有生过我。”
何澜站在离开家的地面上时终于感受到一阵轻松,却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伤。
悲伤于不得不离开,悲伤于无法获得他们的理解,悲伤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逃避。做出离开的决定总不是只因为一次的失望,积聚而成的失望最后总会变成习惯。
何澜突然觉得“习惯”这个词好熟悉。
但也仅仅只是熟悉而已,再多一点就成了空白。
八点过后的公交车都停了,何澜拖着行李箱走在大街上。
冬天真的有点冷,何澜心想。
天上微微下着雨,何澜伸出手去接,一滴微凉的雨滴落在手心里。何澜忽然觉得此时好像应该飘有几片雪花,还应该有一根火柴,应该有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
何澜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却转瞬即逝,那一瞬间闪过的灵光也同样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很陌生的熟悉感。
走去医院的路很长,长到何澜的外套上都微微沾湿,行李箱上也附了一层水。
S城市一院住院部。
何澜找到了白血病的住院处,找到值班的护士。
何澜拿出怀里揣着的纸,礼貌地走上前:“您好,我想请问一下这里有没有一个姓江的患者?”
护士正在核对小山一样的记录,听了何澜的话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他:“姓江,然后呢?没有其他信息了吗?”
何澜小心翼翼地说:“……名字是两个字……后面一个字看上去是左右结构……”
护士翻了个白眼,随后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扔给何澜:“你就在这里找找看吧,按理说病人信息是不能查的,但我看你不像是坏人。我们也很忙,你自己找找看,册子不离开服务台就行。”
何澜满怀感激地连声道谢,然后一声不吭地在服务台边找了一个角落坐下一页一页地翻住院记录。这一本厚厚的记录是从五年前开始记录的,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着何时住院何时出院或死亡。
何澜用指尖对着患者姓名的第一个字一路滑下,碰到“江”才停下看信息。
三个字的,不对。
江源,不对。
四个字的,不对。
江梦,不对。
……
何澜一页一页地翻,生怕漏过了会让自己觉得熟悉的名字。越往后翻何澜越觉得绝望,慢慢的右侧的住院记录变得很薄,好像再翻一页就会没有了。
何澜没有看到那个名字。
过了凌晨,何澜还在翻,那个护士用纸杯倒了一杯水放在何澜手边:“你还没有找到吗?你可真有毅力,她一定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吧。”
任莹在忙完一阵后忽然想起那个淋了雨的男人还没有归还住院记录,还以为住院记录被他带走了,偏头一看只见那人还低着头一页一页地翻找。
任莹忽然有些羡慕这个男人在找的人,起码有个人把她这么放在心上。
任莹见何澜没有搭理她的意思,放下纸杯就转身要离去,背后的人却开口,声音都是哑的。
“请问,还有比五年前更前的住院记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