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刀枪剑戟之声铮铮,火海一片。
陈南着寒衣铁甲,银刃架在玉和的脖颈。
陈继的手轻抚苏妙的脸,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苏妙怔在原地。
陈继令何鹫拉满了弓,白羽箭力度大的射中两人。
直接贯穿了苏玉和。
苏妙什么也听不到了,血在玉和的衣裳上蔓延侵占,触目惊心。
陈南逃了,陈继领兵追去,那空无一人的地方,只剩下她和玉和。
玉和那时,才十一岁。
那个照进苏妙数载孤寂中的孩子,倒在了地上。
我从来不怪阿姊的....从小到大...阿姊做的事....从未错过。
才不是这样呢,是因为她常常做错了会狡辩,而玉和永远是信她的。
阿姊....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你别再说了!阿姊带你去看郎中!你不会死的!
怎么会....怎么会....那么多血...
玉和临终前,用尽全力伸手覆住苏妙的眼睛。
阿姊,血太脏了,污秽了你的秋水澄明。
然后...他的手重重垂下了...
苏妙在墨夜中放声大哭。
星星好远....它听不到我的声音...
它好远....
好远...
——
为什么...在那次宫变中死去的人,不是我呢?
在那漫长的对峙中,陈南的冷峻,陈继的决绝,成了苏妙的噩梦。
玉和说,是阿姊救了他,从双亲故去,家破人亡中救了他。
苏妙说,玉和又何尝不是也救了她?
他们都互相照亮了对方的路途。
那次宫变对于苏妙来说....
是天日陨落。
苏妙背起已冰凉的苏玉和,一步一步走出宫外。
她对陈继说,“只要是我有的,我甘愿为你付出一切乃至生命,可你....不能牵连其他无辜的人。”
——
而一夜未眠的陈继直至天明才小憩片刻。
本欲推了朝政,终是叹了口气,召娥,“问心,朕未下朝之前,任何人无诏不得入东菡阁。”
问心垂首道,“是。”
须臾,陈继再言,“抬头。”
问心抬首,映入眼帘,是陈继的雕龙玉佩。
问心手微微颤,接过那方玉佩,只觉那是担子千斤重。
陈继理了朝服,沉声,“纵是太后来了,也是如此。”
问心其实都知晓,稍微跟陈继有些日子的妃嫔,断不会触陈继这个逆鳞的。
但心不死的人,着实也太多了。
尤其是,太后。
问心应了声是,退下将门掩上。
陈继握住苏妙的手,良久后将她柔荑放入暖衾中,于额上落下一吻,遂离。
出了殿便朝德全道,“令太医院太医,都来东菡阁守着。”
德全作礼,离了。
陈继再看向榻上苏妙,冰冷如霜的脸险些龟裂。
她明明那么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得不离开一会。
陈继将门合上了。
苏妙要是醒来看见这阵势,估计觉得自己得了绝症。
承乾宫秀溪楼内,黑猫三两下跳上墙头,随后传一声惊呼。
“啊——”庭中的纯宝林徐穗穗扶着红柱,捂着肚子缓缓滑坐在地。
黑猫的眼中闪着光,它舔舔自个的爪子。
宫娥太监跑了过来,拿着扫帚要打它,它便从墙头另一侧跳去,不见了踪影。
剩墙另一头的人,骂骂咧咧的。
他们这才急匆匆去查看徐穗穗的情况。
她的冷汗滑下脸庞,衣领之处已湿了。
徐穗穗喃喃,“疼....”
还是阿翘先反应过来,指了个宫女道,“去请个太医来,这儿有我照顾。”
她将徐穗穗扶起,架着她去榻上躺下,又令太监呈了盆水来。
小宫女许久了才跑进来,赶忙说,“阿翘姑姑,太医院的太医全让陛下召去了东菡阁!”
“荒唐!”阿翘皱着眉道,“纯宝林的身子事关皇嗣!去东菡阁请太医来!”
小宫女赶忙诶了一声,又出去了。
徐穗穗的情况极不稳定,让阿翘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
徐穗穗拉着阿翘的手一刻也不松开,力道大的阿翘手都红紫,口中一个劲的说,“阿翘,我怕....”
太后娘娘一直盼她能有个孩子,为徐家延续荣华,她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
日晷的影子缓移。
终是那宫娥回来了,带着太医来诊脉。
阿翘将她拉到一旁,低斥道,“怎么回事?去了那么久。”
宫娥委屈,“姑姑您不知道,东菡阁的太医一个也请不来,奴婢没法子,只好去叨扰太后...”
她由忍不住抱怨,“说来陛下也是小题大做,听闻苏婕妤不过是染寒罢了....”
阿翘颦眉,“太后娘娘让你去东菡阁带太医来个宝林诊治吗?”
丫头摇摇头,迟疑了须臾才道,“太后娘娘将她用的江太医寻来给宝林诊治的...”
阿翘心中了然,却还是言,“太后娘娘素来疼宝林,旁人她不放心。”
丫头喜笑颜开,俏声道,“自然是了。”
江太医坐下,捏须写下药材,道是刚足一月,受了惊胎像不稳,按这帖子抓药,可慢慢恢复。
阿翘躬身请江太医出去了。
陈继下了朝便去了东菡阁,素心说烧还是未退,陈继离了后一直说胡话。
“外边的太医都无能吗?不过是染寒也治不好!”陈继锁眉,端起案上的药。
“太医...太医说,婕妤有心病,她...”素心吞吞吐吐的,让陈继锁着的眉再紧一分。
“她怎么了?”
素心续言,“婕妤屡屡做噩梦,不肯喝药,似是...不想醒来。”
陈继舒一口气,单说,“朕知道了,你出去。”
素心便颔首一礼,退下了。
不肯喝药吗?那太医们自然无能无力。
而德全此时又进来了,小声道,“方才您去朝时,纯宝林被惊了胎,查知有孕一月,然太医们都在东菡阁,太后娘娘便遣了江太医去诊治....”
陈继淡淡“嗯”一声。
德全再弯些腰,轻道,“您看...”
陈继乜他,冷笑,“不是没事吗?”
薄凉的让德全心惊。
陈继看他愣在原地,遂道,“还有事?”
德全急急摇摇头,忙不迭出了阁。
苏妙忽而难受的晃首,要踢踏的掀开被子,大口大口喘着气,再续是带着哭腔道,“郎中!郎中....我求求你救救我弟弟...”
陈继紧握着苏妙的手,柔声,“妙妙....妙妙别怕,我在呢....”
苏妙的清泪顺在脸庞下来,她说,“求求你....我家父是奉天府尹,不管多少银子.....多少银子....我们都可以给你....”
苏妙的哭声,如刀子一刀一刀划在陈继心头。
“玉和....玉和....都是阿姊的错....”苏妙眉头紧锁。
陈继将她额上的白帛换了。
他将朝服轻解,躺上榻上,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胸膛。
苏妙掌心冒虚汗,陈继将白帛为她擦拭,再置于床栏。
他一字一顿的说,“苏妙,我不介意你至此疯傻,但你甘心吗?忘记一切,让我好过。”
苏妙嘤咛一声,往陈继怀中钻了钻。
陈继莞尔,将她抱的更紧。
——
“和你走可以啦,但你要照顾我一辈子啊。”
“一定的,我带你去看敏山的星子缀夜,去看京河的急流孤荷。”
敏山夜有星,十年一遇。
急流生孤荷,天下奇观。
可惜....他说的从没有实现过。
连苏妙已故生母忌日,陪她去临溪寺祈福都答应的好好的,但却因事推了。
难怪选秀前夕,傅羡鱼会对他说,“你当真会照顾好她吗?只求你别再接近她才好。”
可要他去想,妙妙再也不属于他,着凤冠霞帔嫁给他人...
绝不可能。
那是几近窒息的疼。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能过得更好,所以他为她,做出了取舍。
他信他的妙妙,若是面临这样的抉择,也一定会做出一样的决定,只是他不想将那个选择摆在妙妙面前。
如果她要恨他,那就恨吧。
他不关心要为陈家传宗接代,不关心是否不孝惹人诟病,这些都不算什么。
只是他唯一关心的苏妙,也与他心隔东岱。
她懂他,可她装作不懂他。
玉和的死,让苏妙....如置深渊。
多累啊。
可他,放不下。
——
苏妙说不出自己在那个梦里绕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心被扎的很难受。
她捂着心口,在那个医馆,看着前苏妙背着苏玉和跪在郎中面前。
苏傅和苏祁鹤都来了。
那个倔强的女孩,始终认为是自己害了玉和。
所以她一年在大家面前,一直笑容清浅,只是认为自己没资格哭?
她明明心也是痛的。
然后,前苏妙与苏玉和小时的一幕幕又出现在苏妙眼前。
无论他们笑的多开心,苏妙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后来这个男孩,他死了。
玉和用血染了苏妙余生的路途,连天空中的月,也如同泣血。
“我多想再看你笑一次....”
“我愿意付出一切....”
苏妙知道,当劫匪冲进一个人的家,最先拿起刀保护家人的人,一定很爱这个家。
因为他不想有人先离开,不想目送家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如果一定要有人先走,那就让我先走好不好?
前苏妙就是这样。
因为,爹爹,兄长,玉和,谁先离开对前苏妙来说,都是不能接受的。
但是这样爱着苏家的前苏妙,同时也很爱很爱陈继。
对于前苏妙来说,只有她的命,最没有价值。
苏妙阖眸,缓舒一口气。
再启眸,身旁是陈继,眼前是烛火微。
梦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