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传来铁链拖在地上的声音。
“将军……”
“不必多礼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知道。”
“你当着众人的面,有话瞒着我。”
“……”
“你还是不愿跟我说么?”漆明又问。
“卑职,没有瞒将军。”
“粮食被搬空了,如果我没有查出来,即便你什么也不做,过几日我这个将军的位置也坐不稳了,你是铁了心要反我么?”
“卑职不想反。”
“那就交代清楚。”
“卑职,不能说。”
“还有其他人?”
“……”
“杨通海?”
“……”
“虞盛荃?”
“卑职,不会说的。”
“是秋宁吧?”
“将军别问了,卑职不会说。”
“好,你不说,你的人已经带我们把粮食搬过来了,我问了他们,都说是腊月初四。后来你手下有个兵,悄悄找到我,和我说其实是初九。”
我心下了然,这是漆明在诈他。
“初九晚上的丑时,”漆明问道,“我没说错吧?”
“谁说的!”华秦此时有了一丝慌乱,连忙问道。
只有我在暗笑,那天夜里我们在大厅散场都接近亥时了,要等我们走出去,再商量,还要搬出大半个仓库的粮食,怎么也得离开大厅就马上商量,然后在子时以后开始搬。以一个百人队的兵力来讲,是怎么也搬不完的,起码需要两个百人队。这是最保守的算法,两个百人队,从子时末搬到寅时中,再晚就有被发现的可能了。所以漆明算出这一点,再打华秦一个措手不及,本身华秦也紧张,又是粗人一个,立刻就露出了马脚。
“你别管谁说的,我不会告诉你。我就想问你,问问你华百户,你从十岁就开始跟着我舅舅,如今真是铁了心要反我么?”
“将军,你杀了我吧,这件事是我糊涂。”
“我不想杀你,你背后还有人,我想知道他是谁。”
“将军,我拣一些能说的说吧。”
“说吧。”
“账本没有丢,在黎虎手里,被他藏起来了,我没有拿账本。”
“还有呢?”
“那天夜里是黎虎配合我们搬走的,他也参与了。”
“你只是想把黎虎拉下水么?”
“一开始我猪油蒙了心,是想过对将军不利,我们的计划不止是搬粮食而已,但后来我华秦想明白了,就不愿意继续干。”
“嗯,也就是说,不是你指使,行动也不是你指挥的。”
“将军怎么看出来的?”
“若是你指使,还指挥了别人,贸然反悔立刻便要遭反噬,你骑虎难下,不干也得接着干了。”
“将军真是想得明白。”
“有这个指使的人在一天,我在将军的位子上就有可能随时被拉下来,被杀了。你不愿意告诉我他是谁,是要等着看我被人宰了么?”
“卑职绝没有这样的想法。”
“但你在这么做。”
“这件事过后,他已经不会再行动了。”
“你如何保证?”
“他向我承诺了。”
“向你承诺?你一直被关在这里面,怎么向你承诺?有人通过看守给你递过话?”
“这……”
我摇头叹息,这华秦的脑子,还想跟漆明斗,他拿什么来斗?
“你现在可以说出来,我出去问看守,严刑拷打,他就把递话的人供出来了。你现在就说吧,免得浪费我时间。你告诉我,现在这个时期,我也不会杀他,我不想把卫所搞乱,只想知道是谁,好有个防备。”
“……是杨通海”
“秋宁没有参与么?”
“也参与了。”
“还有谁?”
“应该还有秦苦,但秋宁没有跟他说,秋宁说只要他一招手,秦苦就会追随他。”
“那天夜里,除了你手下的百人队,还有谁手下一起搬的。”
“杨通海,秋宁的手下太杂了,不敢喊。”
“杨通海为什么想反我。”
“因为……因为你扶翟绣做副将,兄弟们都觉得这副将该让杨通海来做。他资历高,是几个百户里最让人信服的。”
“所以他不服,要把我拉下来?”
“是。”
“当初我舅舅也扶了资历不如杨通海的韩轲做副将,他怎么不发作?”
“这……”
“华秦,我问你,若我立杨通海做副将,你觉得卫所是我说了算,还是他说了算?”
“当然是……是……是将军说了算。”
“我真能说了算么?”
“……”
“华秦,若杨通海是副将,虎威营要听他的,我也收不了虎啸营的军心,更没办法借两个营的军威压禁卫营,卫所就是一片散沙了。”
“若要从虎啸营找副将,为何将军不立袁波,不立任为清,也不立秋宁,却要立一个什长,让翟绣骑在我们的脑袋上?”
“这就是你们反我的理由么。”
“是。”
“你太愚蠢了,华秦。”
“将军为何信不过我们?”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华秦,你看看你脚上戴的东西,你怎么敢问我这样的问题?”
“大家伙捧着将军,自然也希望将军把我们当兄弟看,可将军从小在卫所长大,却只记得在虎啸营当大头兵时上面的什长。”
“虞盛荃没有告诉你么?”
“什么?”
“我不止要扶翟绣做副将,还要扶他做将军。”
“说了,这事现在就我们虎威营三个百户知道,没说出去。”
“我扶翟绣来做将军,不是心血来潮。等雪化了,雁栖镇卫所要么就并入别的卫所去,要么就干脆南下。北域这么穷,去哪能养活这一千多口人?我们只能南下,去叶州商会找我舅舅说的曲先生,或许也可以找别人,谁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跟着谁。你们几个百户,都是在卫所里享受惯了的,不少人互相之间还有矛盾,随便提谁上来,都是只能玩勾心斗角的把戏。若杨通海当了副将,你认为谭文豹会不会反?若谭文豹当了副将,你们服不服气?更别说虎啸营的百户了,在你们眼里虎啸营的百户比谁低一等,以前虎威营是我舅舅嫡系,禁卫营是韩轲的嫡系,虎啸营?虎啸营算个屁。”
“这……”
“若是从总旗里面提人呢,和提百户有什么区别,谁不知道卫所的总旗和自己头顶的百户都是穿一条裤裆的?若我们这些人互相内斗就杀完了,迟早被其它军镇的人一锅端了,就算南下,也只能被人打散。听说南方最繁华的时候有上千万人呢,我们一千多号人算什么,还是一千多号内斗的北方人,要是在南方被人打散了,你想想是什么下场?要打仗,第一轮冲锋你们就是填城沟的鬼,若不打仗,你们就是没根的北方佬,只能任人打骂。”
“将军……”
“翟绣有将帅之才,行事胆大心细,心窍玲珑,还有在卫所算是上乘的好身手。我对他足够了解,信得过他,还没有派系,不会对每一个营偏心,这次甚至亲手斩杀了蛇化的韩轲,我们几十个人围着没能杀死,让韩轲逃了,翟绣能杀死。我们要南下,要有一个让大家不内斗的将军,把所有雁栖镇卫所军拧成一股绳,在南方才能不被打散,我们才能活得有尊严。”
我在外面听得动容,我一直苦苦思索没想透的东西,漆明让我明白了。他这不止是说给华秦听,也是说给我听。
但我又不敢相信,在地洞里对我说要推荐我做将军的漆明,能够想得这么远。或许当时他只是心血来潮,却在随后的时间里认可了自己的这个决定。
但我真的是他说的那种人么?我忍不住扪心自问,我真的能公平对待卫所每一个人么?我有能力让大家都团结在一起么?
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能办到这一点。
“将军,你说的是很有道理,可翟绣现在也服不了人啊。”
“要让他服人,我有的是办法,你愿意配合我么,华百户?你是想看到卫所变成一片散沙,还是我们一起风风光光南下?”
“卑职糊涂了,以后只要将军吩咐,我老秦这条命都卖给将军!”
此时又是铁链拖动的声音。
“起来吧,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你还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我还要把这件事处理干净。”
“将军,如果要杀,就杀我一个人吧,我老秦说漏了嘴,错就错在我一人,若将军不愿动手,我愿自裁以谢将军。”
“我一个人也不会杀,卫所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流血。”
说完这句话,漆明打开了牢门,出来后又反锁好。
“走吧,”他对我说,“我们还要审黎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