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
张梧亭的手抖了一下,短刀在脖颈上留下了道长长的口子,血珠子颗颗迸出来,沿着明净的刀面一路滚落。
付月明猛地抬头,朝说话的方向看去。
邵恩铭身后的年轻人站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了陆扬的身上,但他没有心思去感觉这份别扭。
“师父,罪在冯年一人,其下属罪不至死。”
“你想为他们求情?”邵恩铭看着自己弟子,目光柔软了许多。
陆扬道:“罪有主从,如今冯年已然伏诛,张梧亭虽是副手,仍是冯年的下属,不过听命行事,并非主谋,若以此一并论死,不免过苛。”
邵恩铭笑道:“你想他活命,饶过了便是。”
一句话,便是免了张梧亭的死罪。付月明不禁喜动颜色。
宇文焕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似全未听见。
不必血溅当场,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张梧亭向上叩头,道:“多谢青主开恩。属下斗胆,请青主饶过亢金龙部五个人的性命……”
“梧亭!”付月明万不曾想他说出这么一句来,急急喝止。
邵恩铭冷冷道:“让他说。”
张梧亭道:“这次的事情,他们与属下一般,都不曾参与其中。若不能饶过这五人,属下亦不愿独生。请青主开恩。”
宇文焕目光一动,道:“杀死林氏一家的案子,你不曾参与?”
张梧亭一愣,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了出来,忙道:“请青主恕罪。属下不忍对妇孺动手,临场退出。他们也同属下一般,不赞同冯年所为,未曾动手。”
宇文焕皱眉道:“那为何早不说?”
张梧亭嗫嚅道:“我……我原不曾……不曾有万一之想……”一时竟不知如何自辩。身入刑堂,便知此事多半证据确凿,冯年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自己纵然少陪着他犯一桩罪过,说出来或可减轻些罪名,只是二人做下这许多事情,原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却不曾想,冯年当场推得一干二净,竟要诿过与他。
宇文焕略一转念,便明白了八九分,道:“你倒是义气得很,可惜冯年并没有半分担当。”
“得寸进尺。”邵恩铭道。
陆扬道:“正该如此。”
“哦?说说你的理由。”
许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陆扬不再拘谨,迎着众人的目光,朗声道:“适才他的话,大家也都听到了,此事是冯年一手安排,并未与下属透露过什么,甚至不曾直接告诉过他们具体的任务,全都是交代给张梧亭去做。像他这般统揽全局的人对冯年的‘任务’足够了解,才隐约猜到任务的真实目的,而余下的那些人,不止退出行动的五个人,亢金龙部所有人仅仅是听从上峰的命令,对于行动本身都未必了解多少,更别说其他,就这么糊里糊涂送了性命,岂不冤枉?”
“所以他们的罪过要轻一些。如你所言,其中可能真有毫不知情者……这样,让刑堂查明白了再杀,如何?”邵恩铭故意这样说道。
这样实际上已是饶过了,如果真的查起来,谁又肯自证知情往死路上走?
“师父明鉴。可余下的知情者虽然有罪,却是杀不得的。”
邵恩铭挑了挑眉毛,道:“为何杀不得?”
陆扬道:“作为属下,上峰有命,自当听从。如果当初这些人都不听部主之令,也不会有今天。但若是冯年治他们个抗令不遵的罪名,该当如何?”
邵恩铭微笑道:“当罚。”
“所以,这些人在确凿掌握冯年以权谋私的证据前,完全没有不执行的选择,即便时间长了多少猜到了一些真相,冯年怎么会让他们参与自己的交易?那点银子不过是安抚属下的一点甜头,却并非是坐地分赃,如何能有证据在手里?毫无实据仅凭猜测就告到付堂主这里,结果会如何?”
付月明道:“这样啊,多半是一顿板子,打完了扔给刑堂。”
“那这就没办法了,部主的令不得不遵,左右都是死路,又能如何?如今冯年事发,还要连累这些人,于心何忍?”
邵恩铭道:“便是无心犯过,亦当受罚。”
陆扬接着道:“于情他们罪不当死,但是于理,却是连罚都不当罚。”
“是吗?”
“您想啊,一旦罚了这些人,那么今后各部主再下令做些什么事情,属下多少便会思量,此事究竟为公为私。大家做事之前都先存了这个念头,部主若是不能自证清白,这些人一个个绕过上司向堂主求证,甚至问到您这里……”说到这里,陆扬想象了一下那种混乱的场面,哑然失笑,悄悄吐了吐舌头,道,“九重天上下这么多人,您可忙得过来?”
“胡闹。”看着陆扬这副惫懒模样,邵恩铭努力皱起了眉头,却着实板不起脸来。因为他的话虽然不那么严肃,却有道理。这次杀了人,以后未免人人自危了。
“那确是知情该当如何?”邵恩铭并不想就这么轻易让他过关,仍旧抓着张梧亭不放。
陆扬笑道:“师父您忘啦?张梧亭也是冯年的属下,部主做事岂是他敢问的?他是有罪不假,罪在知情不报而非同谋,果真也是该罚。但您看,人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一条命倒送了大半,过后多半也是个废人,还能怎么罚?您老人家就抬抬手,放他过去,如何?”
“偏你有这许多歪理。”邵恩铭瞪了他一眼,转头对付月明道,“好了,你手下人弄出来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吧。”
付月明不料他竟允了,连忙答应着。
“没别的事情,都散了吧。”邵恩铭撂下这一句话,大步扬长而去,身后有人还在发愣,不明白为何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居然就轻易放过了亢金龙部。
付月明也随后跟了出去。
这两个人一走,众人也纷纷起身。
陆扬本想离开,忽然瞥见张梧亭半倚着柱子在那里,并无一人相问。
说来也不奇怪。冯年已死,亢金龙部全体获罪,除他自己之外无一到场,付月明分身乏术没来得及交代这件事,青龙堂余下六部群龙无首,与他既不相熟,各自觉得会有人来处理这件事,陆续走了个精光。而其他人事不关己,也更犯不上刻意留心这个犯了事,勉强保住性命的人,竟是没有人愿意多看他半眼。
陆扬总觉得有些不放心,便没有立时离去。
武元奉从人群中走了过来,一揖到地,口中道:“在苏州之时不知公子身份,多有冒犯,甚是惶恐,不想公子如此大度,武元奉惭愧得很。”
今日在场的有目共睹,陆扬的话在邵恩铭那里十分的有份量,若不是他刻意瞒下了那件事情,随口提那么一星半点,就不仅仅是骂几句如此简单。一旦邵恩铭有了什么想法,至少白虎堂这个位置是落不到他头上的。
陆扬连忙伸手相扶,道:“武堂主这般让人如何敢当。一场误会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自那一战之后,在下对公子的身手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还在乱猜这是谁家子弟,闹了半天竟是青主高徒,自家人打起来了。”
客套了几句,武元奉率白虎堂一众也告辞而去,屋中便只剩下陆扬和地上的张梧亭两个。
“你,感觉怎样?”陆扬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张梧亭苦笑道:“暂时还死不了。”
陆扬想着出去叫人寻地方安置他,刚抬腿,便见两个家仆打扮的人走了进来,躬身向他行礼道:“付堂主令我等过来带他出去。”想来是付月明离去之际,遇上这两个下人,匆忙吩咐的。
陆扬点了点头。
那两个人便弯腰去抬人,尚未离地,张梧亭便哼了一声,脸色惨白几乎晕过去。
陆扬皱眉道:“糊涂东西,人都伤成这个样子了,还不去寻张春凳来。”
两人唯唯诺诺,自顾寻物什去了。
陆扬便蹲下来去察看他的伤势。
张梧亭的情况比他想的还要严重得多——右手五指几乎全断,便是伤好了,也无可能恢复原状。双腿满布淤青,一边膝盖脱了臼,另一条腿肿得老高,所幸似乎没伤着骨头,也不知他是如何能站得住的。相比之下,遍布全身的那些伤痕和血泡,看着吓人,却是最轻的了。适才那一下子,应是又扭到了受伤的膝盖,张梧亭没再出声,自顾咬着牙,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陆扬叹了口气,扶着他的伤腿,道:“你且忍一忍。”
张梧亭点头,然后晕了过去。
这样的解脱并不会太久,痛苦在神智清醒之前重新俘获了他。迷迷糊糊中,一股清凉的液体流入干热的喉咙,他本能地大口吞咽着,干裂嘴角渗出的鲜血让水中带了咸腥的气味。
放下茶壶,陆扬歉疚地笑道:“还疼得厉害么?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浑身上下火辣辣的哪有不疼的,但膝盖却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想来骨头已经复位。张梧亭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这时候,两名家仆抬着一副门板回来了。彭家的下人,并不是不会办事,只怪付月明没说清楚罢了。
陆扬道:“告诉彭叔,给他寻个好大夫,就说是我说的。”
虽然知道付月明不会放着他不问,但是陆扬这样的安排,还是让人心中暖暖的。张梧亭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个“谢”字,着实太轻太轻。即使陆扬没有做这些,也救下了他的性命,否则,哪里还有这些事情。
陆扬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俯身笑道:“别想太多,养好了伤再说别的。”
说完这句话,陆扬转身离开了他的视线。
屋檐从头顶缓缓掠过,偶尔露出的一线天空还是那么的蓝,落在张梧亭眼底却是一片朦胧。在刑堂,最难熬的时候他都没有皱过眉头,却在这劫后余生的时刻泪流满面。泪水与汗水混作一处,全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