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闷又热的天气,微云不雨,只是暑气蒸腾。二人同乘散漫走着路,马肩上已经是一层薄薄的汗珠。乔乔活动了下僵硬的膝盖,回头道:“姐姐,我们歇一歇吧。”
沈紫玉轻轻应了,从后面扶了一把。
乔乔虽仍旧不会骑马,身手已十分轻捷,落地回身去拉她的手,奇怪道:“你的手好凉。”
沈紫玉放了踏雪去河边弄水乘凉,道:“不妨事。”
话虽是这么说,她脸色却是雪白,盛夏时节,竟一滴汗也不曾有,将马鞍子丢在地上,自顾去树荫下打坐。
乔乔不知说什么好,道:“到了常州,寻到那位秦大夫,你的病便能好了罢。”
沈紫玉淡淡地道:“谁说得准呢,不过一试罢了。”
虽说日子已经久了,二人相处却少。沈紫玉从来都把她丢在风平浪静的地方,颠沛流离的日子凭空多出一份静好。她从来都在旁观,却不知沈紫玉在想些什么,总也无甚话说。
一路上太太平平,并未发生什么事情。乡间偶然听得告示,端王殿下如今已入主东宫,暂理朝政。乔乔不懂这些,只是诧异,为何走得如此从容。途中余兴差人传来消息,安顿好了人,他已与雁来南归,一切顺利。
只是沈紫玉却越来越沉默,寻常除了赶路便是打坐,直到这几日才觉出,应是旧疾发作了。
乔乔学着她的样子盘腿坐下,却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劲,顺势歪在地上,拽了片树叶扇风,一面目不转睛看着沈紫玉。
沈紫玉闭着眼,眉头紧紧皱着,十指掐诀叠放胸前,微微颤抖,又过了片刻,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乔乔发觉不对,过来唤她:“姐姐,姐姐,你还好么?”
沈紫玉神色痛苦,却不答话。
乔乔伸手去拉她,乍一触碰,忽如遭雷殛,一股大力涌来,身子不由自主跌了出去。
沈紫玉猛然睁开眼,以手扶地,大口喘息,整个人仿佛一下子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颓败瑟缩如风中秋叶。
乔乔顾不得自己摔得生疼,爬起来看她怎样。沈紫玉再也支撑不住,软软的便向下倒。乔乔急忙扶住了,触手却是火炭般滚烫,慌道:“怎么又烧起来了。”
沈紫玉缓了半晌,方才轻轻地道:“谢谢你。”欲待起身,挣了一挣却全无力气,只得借了乔乔肩头,勉力站起来。
乔乔道:“你怎样了,适才我……”
沈紫玉道:“与你无干,大约,终有这一日。”
乔乔不解,沈紫玉却也不再提及,只是命她牵了马回来,备好鞍鞯抓紧赶路,只得遵从。
一路上马具早看得熟了,农家女孩伺候牲口也曾有过,倒并不算难,只是身单力薄,无论如何也难将沈紫玉架上马背。
踏雪等得不耐烦,回头看了又看,见主人无力上马,俯身跪下相就,这才能够启程。
就这么勉强支撑到常州城,沈紫玉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吩咐寻客店住下。
乔乔慌得无法,也知道须得先有落脚之处,只得依言,顾不得挑剔什么,就近寻了客店。幸喜身边银钱充裕,店家虽见了病人略有疑虑,倒并无为难之处。
沈紫玉这一病来势汹汹,一连三日不曾下地。乔乔彷徨无计,秦少飞的行踪打探不着,欲待寻了大夫给她看,却也不知去何处找。
沈紫玉尚且清醒,止住了乔乔,道:“我的病症求医也无用,不必费这个工夫。”
乔乔道:“那要如何才好,若寻不到那人,总不能一直拖着。”
沈紫玉叹了口气,道:“能拖下去,倒也是个办法。”
“不是已经好了,怎么又……”乔乔忽然记起前面她曾说过的一句话,脱口道:“你早便知道对么?你练的武功……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沈紫玉愣了一下,哑然失笑,道:“小鬼头,亏你不曾习武,竟也看得出。”觉着精神尚好,索性坐起身,拉了乔乔坐在床边,缓缓道:“我一时不便回去,只你在这里陪着我,原该说与你知道。”
“你猜的不错,我练这门功夫,原为治病,半途而废未曾解得体内之毒,却反而将它养成气候。起先尚不觉得,日久渐知其理,这功法化毒为内力,却也能将内力化为剧毒,两相转换生生不息,内力无穷毒质也无穷,若不能继续修炼,便生祸患。等到我完全明白,却也迟了。”
乔乔道:“那竟不是救你,是害你了?”
沈紫玉摇头道:“倒也不能这么说,若不练此功,我大约早已毒发身亡。他总是是好意,却终究不能放心,有始无终。你也许不懂得,但记着便好。日后若有人问起,便说我蒙他搭救,才得苟活至今,终究承他一份恩情。只是缘分已尽,不是他不肯给,却是我不想要了。”
乔乔似懂非懂,怔怔看着远处,若有所思。
沈紫玉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小鬼,在想什么?”
“我……不知怎的,想起了奶奶……”乔乔回过神来,目光闪躲,低着头抚弄衣角,忽而又道,“姐姐,你教我武功好不好?有些时候我心里总觉得好慌,像没有根的草一样,轻飘飘的没有着落。”
沈紫玉默然。小小年纪家破人亡,她原是最懂得个中滋味。如今看着乔乔,便似当年的她自己一般。当年她有余成护持,如今她自己,却又能照料这女孩几时?
“想学不是坏事情,人生在世,总要做些什么才好。强健筋骨的粗浅功夫我可以教给你,但正经习武跟着我不甚妥当,白耽误了。若真有心,等我好些了,替你寻一个正经师父。”
乔乔道:“姐姐又要把我丢给别人么?我不跟旁人学,只想跟姐姐学,求姐姐收下我好不好。”说着,扑通跪倒,口称“师父”,沈紫玉忙去拉她,却不肯起来。
沈紫玉本便精神不济,这一闹又劳了神,一口气岔了伏在枕上咳个不住。缓了半晌,实在被她缠得无法,只得道:“你若执意拜师,我也不妨收下你。只是一样,我只比你年长几岁,所学有限,练功又过于急切,许多地方尚且不甚明了,如今又入歧途,实在不敢保证能教你什么。”
乔乔见她允了,喜形于色,重又拜了三拜,道:“乔乔不贪心,只求学得师父一星半点,能够防身便知足了。”
沈紫玉笑骂道:“才刚入门便一点志气都没有。沈家容得下痴傻,却容不下蠢笨平庸之人,日后若不长进,仔细我逐你出去。”
乔乔吐了吐舌头,答应了一声。
沈紫玉又道:“我为人疏离冷淡,又执拗得很,不曾教过谁,有差错之处请你担待——若说本门之中功夫扎实,性子温厚耐心细致,那一个人强我百倍,若得他教你……却又如何能够。”后面的话虽是对着乔乔说起,却又像喃喃自语,忽然便打住了。
乔乔道:“师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么?我只觉得师父待人好得很,嘴上不说,心里却像一团火,又哪里冷淡了。无论是谁,我只觉得师父亲切。”
沈紫玉愣了愣,想想终究无言以对,只道:“你懂得甚么。我有些倦了,要歇息一会。”
乔乔笑了笑,起身放下帐子,轻轻离去。
又住了七八日,沈紫玉始终无甚起色,整日除了昏睡,便在房中打坐,甚少出门。店主人不知她生的什么病,也没看见医者上门,渐渐不安起来,时常旁敲侧击打探病情。乔乔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随口敷衍过去。
这一日,店家忽然上来叩门,乔乔探头出来,问有何事。
店家两只眼睛直往里面瞟,犹犹豫豫地道:“乔乔姑娘,有件事情想与你们商量一下。”
乔乔见他来得鬼祟,早带了三分不悦,道:“何事?”
“这个……最好请你家大人出来相商。”
乔乔回头看,沈紫玉帐幔低垂,并无动静,大约未醒,便道:“便同我说吧。”
店家露出了然的神色,道:“是这样的,我这小店房子本有限,来往的多是老主顾,大多都事先定下房子,账上存的有银子的。你们住的这间房子,便是一位老客定下的,每两个月便来住几日。我原以为二位住上三五日便会退房,一转眼却已经半月过去,眼看着时候到了,只得硬着头皮来说。这房子再有三日便不能住了,请早作打算,另寻下处。”
“那为何早些时候不说?罢了,还有哪一间敞亮些,便将就下吧。”
店家笑道:“姑娘见谅,小店已然客满了,实在腾不出房子来。”
乔乔虽然年纪小,却并不愚笨,听着话里话外的意思,便知店家存心赶客,冷冷地道:“早先一句也不曾听见,房钱丝毫未曾短你的,如今我师父病着挪动不得,却来赶客,这不是欺负人么?”
店家道:“姑娘这话说差了,实在是小店历来是这个规矩,姑娘也未曾预先说明要住这许久。小店本小利薄,全仰仗老主顾照拂,实在是一个也得罪不起,请莫要为难小人。”
乔乔恼道:“如何是我为难你,明明是你在为难我们异乡人举目无亲又生着病。”
“这话可不敢乱讲,我们开店的,来的都是衣食父母,如何敢为难。城中客店不止我这一家,请姑娘万万行个方便罢。”
乔乔本是霹雳火爆的脾气,店家又欺她年幼,一个顾着沈紫玉身子虚弱,一个执意赶人,三言两语便吵嚷起来。
里面惊醒了沈紫玉,开口问道:“乔乔,在与谁吵闹?”
乔乔道:“这店家硬要赶客。”
沈紫玉道:“有事好商量,莫要动气。”
店家道:“实在是这房子早有人预定下,连房钱都在柜上存着了,请姑娘另寻下处罢。”
乔乔急道:“这个时候怎能挪动,明摆着欺负人。”
沈紫玉道:“既然店家不方便,换一家也无妨。”
乔乔皱眉道:“你撑得住么?”
这边争执久了,早惊动了楼下吃饭的客人,纷纷看过来。
一人走上楼来,道:“你这人好不厚道,害怕病人不好惹了晦气,明欺小孩子不谙世事。哪有把生病的人往外撵的道理。”
店家见是他,唯唯而已,并不敢辩解。
乔乔见了,惊呼道:“尹伯伯——”来人竟是尹双。
尹双来到跟前,道:“乔乔,许久不见,你长高了。”
乔乔思及往事,当时祖母带着自己托他庇佑,如今回想起来已如隔世,触动衷肠流泪无言。
尹双朝屋内拱了拱手,道:“在下尹双,冒昧问一句,里面可是芷姑娘么?”
沈紫玉沉默片刻,道:“尹大侠,别来无恙。”
尹双道:“我偶然路过,想着乔乔在这里,大约不会是别人,听声音也有些熟悉,竟然猜着了。姑娘怎在此处,可是身子有恙?”
沈紫玉道:“偶有不爽,却在此处遇见尹大侠,巧得很。”
尹双笑道:“常州是灵儿外家,我们时常过来小住的。本月初十是灵儿生日,这家店虽小,厨子倒做得一手好菜,原为订几桌酒席,闲来无事顺道拐过来说一声,却恰好遇见了。”
回头又对店家道:“你这人不通得很,瞧着妇孺病弱便敢如此对待。不是我说你,你可知道这位姑娘是谁。你这店在人家眼里值得甚么,顺手买你十个都是稀松平常。万一有个差池,慢说你这店是开不成的,不等别人寻你晦气,我第一个拆了你的骨头。”
店家这才明白自己大约是闯了祸,连连道歉,想要问沈紫玉是何人,尹双又不理他,回头跟沈紫玉说话。
“我在此处有些产业,离着甚近。逆旅不便,姑娘若有难处,不知可愿移步寒舍?”
沈紫玉略一沉吟,乔乔毕竟年幼,漂泊在外太过难为她,便道:“如此,便打搅尹大侠了。”
尹双便吩咐备车,接了二人回自己家中。
店家跟在后头再四赔罪,忙前忙后帮着收拾打点,直送出去半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