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柔一怒离船登岸,想要独自寻找柳梦的踪迹。夜漫漫四顾茫然,才发现不知往何处去。天下之大,寻人谈何容易。
此时再回船上,却也不甘心。徘徊许久,才寻到一家客店住下,勉强将就一晚。
辗转反侧到窗纸发白,爬起来梳洗过,结了账出门。人海茫茫,全无头绪。想要寻个铺子吃些早点,南北饮食殊异,看看毫无胃口。逛了半晌,随便要了一碗白粥吃了。
正在盘算,接下来是径自回如意山庄,还是试着打探下柳梦的消息,忽然一抬头,一个人带着顶大斗笠,从路口走过。
其时红日初升,确实有些灼人,斗笠并不稀奇,叶柔却莫名多看了几眼。
那人身量纤细,穿着短衣,便如寻常船上的渔女一般,看不见相貌,背影却甚是眼熟。
叶柔随顺丢给粥铺几文铜钱,悄悄缀在后面瞧。
越看越觉得,此人像极了阮小怜,只是毫无道理——她既已如愿以偿留在船上,为何这个时节独自跑出来?便是陆扬改了主意逐这妖妖娆娆的女子出来,又何以这幅打扮?况且她是确知陆扬绝不会赶人的。这人低着头,怎样也看不清面目。
又走了片刻,那人走入一条僻静巷子,在一家门首停住。这家门前种着老大一架蔷薇,此刻繁花已尽,只余绿叶纷纷。叶柔借着树影遮掩,靠近张望。
那妇人并不曾进去,站在那里与人说话,半个身子被门楼遮着。门内是隐约是个男子声气,一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只听那妇人压低了声音,道:“千日醉发作原要百日以后,如今他提前毒发,你教我如何区处?”
门内那人道:“且放宽心,此物无人知晓,断不会疑到你身上。”
“若有人疑我呢?”
门内伸出一只手来,搭在妇人的肩上,轻轻笑了笑,说了句什么。
妇人低着头半晌无言,良久,方才叹了口气,道:“你可曾在意过我么?”身子忽地一倾,便闪入门内看不见了。
只听得唧唧哝哝,吃吃笑声,再无一字听得明白。
二人都压着嗓子,生怕给人听了去的样子,叶柔离得甚远,于阮小怜本不相熟,也辨不出她的声音,心中气闷:未曾认出人,倒听了半日墙根,这女人莫不是要谋害亲夫么?
又过了片刻,妇人重又走出来,压一压斗笠。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两个门环轻轻地响。
叶柔猝不及防,慌忙不知往何处躲避,却见她并未回头,自顾从另一边走了,背影娇怯怯的,比来时多了匆忙。只是这妇人要对何人不利,一时好奇起来,忍不住仍旧跟过去
一个转弯,到了大街上,来来往往熙熙攘攘。那人被人群一混,初时还在前面,一低头间竟不见了。叶柔急忙忙挤过去,早已无处寻觅。
正在左顾右盼,忽然肩上被拍了一下,猛回头,一个人拿着柄扇子,笑盈盈看着她,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二哥!”叶柔几乎跳起来。
来人剑眉凤目,生就一副冷冷的样子,此刻轻袍缓带满面笑容,倒平添几分风流,正是长年难得一见的薛谅。
叶柔满心彷徨,忽然变作一腔喜悦,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一时不知该诉说别来思念,还是嗔他从天而降,抑或继续怄气不理他。
薛谅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笑道:“丫头,都多少年了,还生气呢?”
他打小一本正经,对着她尤其寡言,待得年长些,偶然回来也鲜少单独相对,往往混一阵子便匆匆而去,那些旧日的心结,从未有机会说起。虽然轻描淡写拿谑笑遮盖着,如此提及却是头一次。叶柔蓦地打心头泛起无尽的委屈来,泪珠子啪嗒啪嗒掉了一地,道:“薛大堂主日理万机,如何在这街上闲逛?”
薛谅一愣,忙不迭替她拭泪,一边道:“听闻三哥儿到了此处,我这做属下的,怎么的也得过来拜见不是。怎么了,吵架了?待会儿替你出气。”
叶柔横了他一眼,道:“偏你这许多生分,不许你欺负三哥。”
薛谅笑了笑,拉了她的手,徐徐问道:“你怎么自己站在这里,在找什么?”
叶柔道:“适才有个奇怪的女人,听见她跟人说了些奇怪的话,听着好奇,一转眼却找不到了。”
“哦?”薛谅问道,“你听见了什么奇怪的话,巴巴的跟到这里?”
叶柔挠了挠头,道:“你可听过,千日醉是什么吗?”
薛谅皱眉道:“这是什么?我不懂得。”
“你不知道便算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叶柔便一五一十将适才所见说与他听,又道,“我只是瞧着这人有些像阮小怜,大约是看错了罢——你不知道,三哥现在被这女子纠缠着,连梦儿也忘记了。你可有梦儿的消息么?”
薛谅长长出了口气,叹道:“九重天已竭尽全力,师父亲下的令,他寻不到,我也无能为力。”说着话,忽然招一招手,旁边便有一个人走过来,与他耳语片刻,恭恭敬敬退去。
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慢慢走着。叶柔忽然道:“这不是回去的路,我们去哪里?”
“堂中有些紧急的事情,只好先去处置,你先跟我走,稍后再去船上罢。”薛谅道。
叶柔便无话讲,也不愿独自回去,便跟了他去。到了地方,薛谅果然忙得很,吩咐下人照顾她,便一去不回。
一连等了两日,薛谅方才风尘仆仆赶回来,道:“我们走罢。”
叶柔奇道:“是什么事情,要这么多天。”
薛谅道:“无非是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听这些作甚,无趣得很。”
叶柔怕他真个说起正事来,便丢开了不问,只道:“三哥竟还不曾动身么?你去了那么许久,我还想着大约是见不上了。”
薛谅道:“他还在此处。”
二人便动身出门。
大船果然还在原地,薛谅便带着她上船来。张梧亭接着,客套了几句,道:“幸好堂主带回了叶姑娘,这两日杳无音讯,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薛谅笑道:“是我的不是了,只顾着柔儿开心,却忘记了这边——三哥儿现下可在船上么?”
张梧亭面带愁容,道:“少主病了。”
薛谅诧异道:“如何病了,可是染了风寒么?”
叶柔也觉奇怪,明明自己下船之时还是好好的,怎么两日不见突然生起病来。
张梧亭道:“少主那夜醉酒,第二天便发了烧,大约是酒后吹了冷风。后来渐渐咳起来,吐了几次血,一直昏昏沉沉睡着。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忧思过甚伤了肺腑,开了个方子,慢慢调养着。今日才好了些,只是仍旧容易困倦。他的心事我们这些人并不敢问,叶姑娘莫要总跟他置气,劝一劝罢。”
薛谅道:“好端端的喝哪门子酒,我瞧瞧去……”一句话方才说完,叶柔早拉了他一阵风也似往陆扬房间跑了过去。
陆扬斜倚在窗前望着远处,又像什么也没有看,只是出神,听见声音慢慢回过头来。
不过两日不见,他整个人消瘦下来,此时随意穿着件月白色的宽大袍子,也不曾系带,越发显得容色憔悴。
“柔儿……二哥来了。”陆扬起身相迎。
叶柔一把拉过他的手,只觉骨节硌得人生疼,不禁落下泪来,“你……如何变成这个样子。”
陆扬笑了笑,道:“大醉伤身,不妨事的。你回来了,我们便能走了——二哥,坐。”
薛谅叹了口气,拉了把椅子坐下。
叶柔垂泪道:“是我不好,不该惹你生气。梦儿的事情,是我口不择言,你本是最焦急的,如何会忘记她,不生气好不好?”
陆扬道:“原不干你的事,不要哭了,仔细变花猫。”说着,举起手在眼下比了个圆圈。
他说着别人,自己眼底却黯淡深陷。叶柔又难过又好笑,却不知说他什么好。
阮小怜走进来,托着一只盘子,轻声道:“公子该吃药了。”
陆扬点点头。
阮小怜放下盘子,端起碗试了试,却又放下,用调羹轻轻搅了搅,待得冷了些,方才端起来递给陆扬。
陆扬一边与薛谅说着话,一边喝了,又接过清水漱口。收拾停当,阮小怜便悄悄退去,仿佛从未来过,一句多余的话都无。
叶柔回头看着她的背影,暗暗感慨,三哥身边有她在,似乎也未尝不可。
那一边兄弟二人已无话讲。自从上次为赈灾银两之事争执之后,虽然嘴上都不再提起,陆扬心中却难再如同从前那般。有些东西渐渐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薛谅看出他的敷衍,胡乱说了几句让他保重的话,便起身告辞。
一声令下,拔锚升帆,启程继续北上。薛谅站在岸边相送。
阮小怜看着外面渐渐远去的人事,掩上了窗子。
一路好风相送,船行顺遂,白日启程夜晚靠岸,别无事端。叶柔也不再对阮小怜拉着一张脸,虽不能亲近,也寻常相待,算是默认陆扬身边多了这么个人。
只是陆扬的病却未好转,反倒日渐一日重起来。初时不过乏些,渐渐精神萎靡,嗜睡少饮食,直至无法起身。
叶柔看在眼里,日渐着慌,茫然无措。张梧亭趁着左右无人,悄悄地道:“叶姑娘,如今少主的病已是耽搁不得了,前面遇见大些的州县,须得寻名医来诊治不可的。”
叶柔道:“都依你。”
张梧亭算算路程,已经到宿州境内,只是沿途都是小镇店,府县还有大半日水路,今日已是红日西坠,无论如何也赶不到了,便吩咐靠岸歇息。
这时连镇店也离得甚远,四周大片的芦苇,萧萧瑟瑟一望无际,荒芜不见人烟。
一行人不须顾忌偏僻,便是遇见强人,左右也不放在眼里,便在水边沙洲旁下了锚。白鸟惊飞,暮色四合,长夏已走到尽头。今夜并无月光,黑沉沉只风声相伴。
阮小怜照旧煎好了药,送到陆扬房中。
陆扬仍旧躺着。屋中只点了一盏灯,光芒如豆,笼在罩子里,随着波涛起伏缓缓摇动,朦朦胧胧照着半间斗室。
阮小怜放下药,剔了剔灯花,罩好灯罩,去唤他起身。尚未开口,却见陆扬已睁开了眼,静静看着她,病中形容枯槁,唯有目光仍旧温润。
“公子原来醒了。该服药了。”阮小怜上前扶他坐起来,奉上药碗。
陆扬皱眉道:“吃了十余日也无甚效验。”虽是这样说,仍旧饮尽了,又道:“这些时候辛苦你,药明日不必再煎了。”
阮小怜应了,收拾起东西便欲退出,却听陆扬道:“我今日还算有些精神,大约是睡得久了,陪我说说话罢。”
“公子觉得好些了么?”
陆扬不答,只是叹了口气。
“张先生也觉得这药并不对症候,打算明日到了宿州,另寻大夫来。我不懂医理,但公子身子本来健壮,想必很快便能好起来的。”
“但愿吧。”顿了顿,陆扬忽然道,“我记得你说过,孤身一人,并无亲友可以投奔。”
阮小怜闻言一愣,如何突然说到了自己身上,道:“公子还记得。确是如此。”
陆扬望了望窗外,却什么也看不见,又过了片刻,才道:“有句话我想了很久,到如今,已不得不说了,你不要见怪。”
“公子想说什么,尽管吩咐。”
“你无处投奔,留在这船上暂且避一避,本也无妨。只是这条路再长,终会有尽头。有我在一日,你自可安心留下。但……此中人均非良善之辈,更为朝廷所不容。世事难料,若我一病不起,你一个弱女子,夹在这些人中间,该如何自处?趁着我尚有精神,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阮小怜抬眼道:“公子自己灰心至此,却来关照小怜。在公子的心里,是很在意小怜的么?”
陆扬道:“我只想身边人都好好的。这些日子承你照顾,十分感激,不想你无端卷入是非中去。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只是一样,我的人不能明着出面帮你,以免带来祸患。”
阮小怜看着脚尖,低低道:“可公子自己还病着。”
陆扬笑道:“这里无人敢慢待了我,只是有你在这里,大家偷些懒罢了。柔儿虽然粗疏些,时常使使性子,却也是打小儿一道长大的,兄妹之间吵吵闹闹并不会怎样。你放心。”说了这么一会子话,毕竟病中精神不济,掩面打了个哈欠。
“我明白了。”阮小怜见他面有倦色,又扶他躺下,道,“公子歇息罢,好生睡一觉,明日起来,病便好了。”
陆扬笑了笑,闭上眼睛,不多时,呼吸渐渐深长,已沉沉睡去。
阮小怜静静看着他的睡容,轻轻道:“我只想这世间多留下一个痴人。请你也……不要见怪。”
走出房间,时已深夜,船上除了值夜之人,都已各自歇息去了。水上映着星河,芦苇沙沙摇摆,
苇丛中缓缓摇出一艘小船,阮小怜招了招手,便轻轻往大船靠过来。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处,风吹得头发扬起来,纷纷扫过脸颊,乱如麻。
船夫低声道:“久留无益,药效只有半个时辰,值夜的人要醒了。”
“你听,杜鹃又叫了。”
“已是夏末了,如何有杜鹃?”
“不如归去。”阮小怜淡淡一笑,纵身没入黑暗中。
吱呀一声,大船上放出一缕灯光,张梧亭走出来,忽然看见甲板上,上前踹了一脚,喝道:“这是什么时辰,该你睡懒觉么!”
值夜的揉揉眼睛,连忙爬起来,站在那里摇摇晃晃的。
张梧亭一番训斥,打发这人去歇息,另换了别人值守,这才放心回去歇息。
船上恢复了宁静。夜色浸透满江清辉,秋声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