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谅笑道：“三弟几时到的，怎么连招呼也不打。”
宇文焕看了他一眼，远远拱了拱手，勉强打了个招呼。各人盘算着各人的心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陆扬叹了口气，“二哥，你我兄弟聚少离多，一别经年，我实在不愿如此相见。”
薛谅大笑：“来都来了，你想怎样？”
“我要无影水的解药。今日的一切便当没有发生过，如何？”
薛谅没有回答，只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他，慢慢地道：“我一直没能想明白，你为什么会执迷到如此地步。”
“你早就知道她是什么人，是不是？”
“二哥——”
“你瞒下了一切，任由她留在师父身边，却什么都没有做，是不是？”
陆扬沉默。
“所以，你到现在还要带她走？”薛谅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你究竟清不清楚你自己的身份——少主？”
毫不掩饰的嘲讽浇了一头，若在从前，陆扬并不会在意，如今却只觉得悲哀，一时并没有答言，只静静回望。二人之间隔着数步之遥，咫尺之间，如同天涯。
“这件事情牵涉久远，我也不可能躲得过去，日后自会向师父交代，何必急在这一时。紫玉留在这里，只会生出事端。纵然二哥不觉得为难，我也放心不下。一切道理来日再议，如何？”
“若是我不答应呢？”
“那二哥要如何才肯放人？”
薛谅慢慢地道：“无论怎样，她是死是活，都得留下。至于你，来日再议也不迟。”
陆扬皱眉道：“二哥——”
“不要叫我。”
“二哥真的能问心无愧么？事涉掌门令符，确非你我能做主。江南余氏，师父早便叮嘱过不得擅动。二哥既然早就知道了师妹的身份，几时禀明的师父？若是没有，重阳花会在即，不如一同北上，如何？”
“今年我脱不开身，已告过假了，你不必等我一道。”
陆扬叹了口气，“二哥口口声声指责我欺瞒师父，到如今自己却又不肯禀明师父，倒教我有些糊涂了。”
薛谅沉下了脸，“我这是为你好。”
“你我彼此心知肚明，二哥何必说这样的话。二哥答应，我会带她走，不答应，我也要带她走。”
“你敢。”
“抱歉。”陆扬拱了拱手，拉起沈紫玉向外走去。
“站住！”
“二哥——”
薛谅跨步拦在门前。
陡然间一道剑光迎面泼洒过来，薛谅猝不及防，又空着双手，只得躲避。只后退了一步，剑刃低吟仍在殿中回响，陆扬已携着沈紫玉出了大殿，遥遥地道：“冒犯二哥，来日赔罪罢。”
薛谅并没有追出去，只冷冷一笑，“敢对我拔剑，你以为你能下得了山？”
二人已经走远了。
纯阳观依山崖而建，夹道本便狭窄曲折，又荒芜了多年，草木幽深，一旦隐入其中，便是薛谅追来，一时也难以寻到二人的去向。陆扬并没有下山，反而高处掠去。
忽然间，钟楼之上“当”的一声响，整个纯阳观仿佛骤然活了过来，四下里人影来回走动，把本来僻静的前路填得满满当当。
陆扬暗暗叫了一声不好，跃下屋檐，借着草木山石遮掩，避过众人，三转两转到了偏僻处，崖边有一处小小的山洞，扶着沈紫玉进去坐下。
沈紫玉受伤不轻，早已支持不住，缓过一口气来，方才道：“你不该这么心急……”只这么一句，便又难以为继。
陆扬并不解释，拉起她的手，轻轻道，“不要说话，静下心来，我助你疗伤。他们一时半刻还找不到这里。”
沈紫玉抬起眼，陆扬微微皱着眉，正忧虑又急切地看着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到如今，却也别无他法，只好且顾眼下，依言静坐。
昨夜陆扬探过她的脉息，知道她强行冲破禁锢本受了极重的内伤。今日虽然是作伪，但薛谅的一掌哪里是容易接的，想来不免雪上加霜。
可一试之下，才发现她内息紊乱，经脉堵塞，昨夜凝聚起的真气全然散了，只勉强撑着一口气护着心脉，不仅内力全失，已然到了危急的关头。
陆扬暗自庆幸，“没想到无影水如此厉害，可惜还没能拿到解药。且先调理内息，解药的事情我另想办法。”
沈紫玉却也不好说明自己中毒的缘由，只叹了口气，闭目运功。
有了陆扬在旁相助，打通经脉尚且顺利，没有昨夜那般凶险。只是真气仍旧被无影水禁锢，内力无法恢复。
行功已毕，果然没有人找过来，遥遥听着外面慢慢静下来，不知是否已放弃了搜寻。
陆扬看了一看日色，道：“再过一个时辰，等到天黑下来，我们从另一条路出去。”
“好。”
“你……”陆扬开口却又后悔了，纵有千言万语，却也不知该如何相问。
沈紫玉抬头看着他，“什么？”
“你头发乱了。”
“不要紧。”沈紫玉顺手拢了拢鬓发。
半晌，陆扬又道：“下了山，你要去哪里？”
沈紫玉犹豫了一下，道：“也许，是归德府，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沈翎究竟有没有收到消息，若真能平安离开，兄妹会在哪里相见，却又要去哪里，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心里乱得很，有些语无伦次。
果然，他不该问的，陆扬眼里极微弱的一丝光芒黯淡了下来。
沈紫玉又低下头去，一缕碎发沾着汗水从耳畔滑落，遮住了眉眼，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洞中的寂静被一阵脚步声打破。来人在洞口站住，轻声道：“少主安好？”
陆扬道：“进来说话。”
那人躬身走进来，施了一礼，道：“薛公子震怒，差人四处搜查，此地并不十分安全。少主和柳姑娘不如到属下那边暂避一时，等到松懈些了，我再安排少主离开。”
陆扬并未应承，问道：“他是如何查的？”
“公子知道少主并未离开纯阳观，疑心有人收留，挨门挨户搜查起来。属下那里方才来过了，一时半刻不会有人起疑。这一轮过去，只怕立时便要搜山。”
陆扬想了一想，道：“我只需要等到入夜，他们即便是搜山，也未必能查到这里。你去帮我准备些干粮清水来。”
“山上能藏人的去处并不多，此处虽然隐蔽，但知道的人却也不少，少主还是避一避的好。”
陆扬站起身，走到洞口向外看去，此处仅能看见纯阳观几角屋檐，与峡谷另一侧悬崖遥遥相望。日影已拉得很长了。
“我与二哥之间再闹成什么样，也不过是争执而已。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你们牵扯进来，并没有好处。”
那人便不再劝，躬身告退。不多时，果然依言送来一包麦饼，一葫芦清水。
在昨夜曾经萦绕的百花蜜香气里，沈紫玉精神略好了些，强压下纷乱的念头，从眼前的事情中抽出一点头绪。
“你并不信任此人，对么？”
“这是付先生的人。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逼迫他做两难的选择。他来本已冒了极大的风险，若我们再过去，万一被发觉，二哥不会容他。给彼此留一些退步的余地，总会稳妥些。”
沈紫玉忽然道：“你为何如此不安？”
陆扬一怔，“什么？”
“若只因为救我，何至于如此瞻前顾后？如今的境况，远比我想的要凶险，是么？”
陆扬迟疑了一下，道：“你不要多想。”
“我明白了。”沈紫玉不再追问。许久之前的一个疑团，藏在心里一直不曾深究，忽然便解开了。原来，是这样么？她一直沉溺在旧事里挣扎，竟从来也没有想过陆扬的处境。
深秋的天黑得早，付月明的内线未再前来，外面安静得很，大概并出现什么状况。
为了掩人耳目，纯阳观夜里并不在外面点灯，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只从门户里透出来些许微光，恰好方便了二人潜行。
暗夜之中容易弄出声响不便蹿房越脊，也是沈紫玉气力不济无法施展轻功，陆扬干脆便带她大摇大摆沿着道路走过去。左右对面难见，便是撞上了人，一时也未必认得出。
绕着楼台殿宇，一时栈道悬空，一时石级迂回，迷阵一般的路。陆扬显然十分熟悉此处的布局，不仅未曾耽搁，而且轻易避开了所有的岗哨。
绕到最高处，忽然一转，前面影影绰绰的一片虚空，已出了纯阳观。
借着幽暗星光，隐约能看出山崖到此处断开，地势狭长平坦，是一座背靠石壁的高台。两边长着乱蓬蓬的树丛，往下是万丈深渊。尽头处有一点微弱的火光，显然是有人守着。
陆扬停下来，左右看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先去前面看一下，你在这里等我。若实在不行，便得硬闯了。”
“好。”
陆扬走了两步，心中忽然有些不安，回头看，沈紫玉单薄的身影映在纯阳观晦暗的灯火里，几与树影相融。
此处白日里都是看熟了的，尽头处有一条隐秘的道路。没有半点依凭，只在绝壁之上凿出孔洞，以木桩搭起一条数百步长的栈道，连接着悬崖之外的山坡，隐秘又绝险，才能容一人行走。纯阳观便只有这两条出路，薛谅不可能不防备。
悄悄摸过去，果然见路口蹲着两名守卫，点着一只火把照亮，靠着木桩打盹，毫无觉察。
不知怎的，陆扬心中不安更甚，却别无他法。犹豫了片刻，轻轻走过去，一人一指点过去，守卫一声不吭便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身法既快又轻，像一阵风扫过，又隐没在黑暗里，就着这一点微弱的亮光，离得略微远一些，便是刻意盯着也很难看出一瞬间的异样。
得来不费吹灰之力，面前的栈道再无阻碍。
回身去唤沈紫玉，走了没有两步，忽然间火光亮起，一只灯笼凭空在黑暗里显现，被一只手高高举起。
没等陆扬明白过来，面前道路两边的树丛中，纷纷亮起不知多少灯笼，将高台之上照得亮如白昼。沈紫玉的身影在远处显现，被这一片灯火隔绝在道路的另一端。
薛谅伸手扯下了最后一只灯笼上的罩布，长身而起，“我就说么，三弟怎么会走那条又长又陡的天梯。宇文堂主，你猜错了。”
宇文焕拱了拱手，没有说话。灯光下十数人立在草丛里，手中拿着劲弩，箭头闪着阴森森的光，对准了沈紫玉。
薛谅转向陆扬，拉下了脸，冷冷地道：“不要闹了，跟我回去。”
陆扬长长出了一口气，右手按在剑柄上，“二哥真的要强留我么？”
薛谅哼了一声，“我哪里能留得住你，请你自便。但是她，会被乱箭穿心。”
“你……”
“怎么，你要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跟我吵嘴吗？”
陆扬语塞。
“姑娘，走罢。”薛谅对沈紫玉道。
他既不曾揭破沈紫玉的真实身份，又没有当众认这个明面上的柳师妹，用了这么一个含糊的称谓。似乎也不愿将这件事情闹得太大。陆扬一时踌躇难决。
沈紫玉遥遥看了他一眼，被众人簇拥着，转身向来路走回去。如今的场面，却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纵她素来刚强，又不顾惜性命，能拼一个鱼死网破，却如何忍心当着陆扬。
陆扬只得随后跟去。
山路狭窄，无关的人都已被薛谅遣散，只有前面宇文焕押着沈紫玉，后面师兄弟二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言。
正走着，沈紫玉忽然踉跄了一下，黑暗之中尚未看真切，灯笼突然灭了。
陆扬知道她毒伤未愈，问道：“怎么了？”
“不要过来……”沈紫玉只说了这半句，声音便被掐断了。
陆扬不知前面出了何事，一时忧急却未细想，快走两步赶过去，与薛谅擦肩而过。
他只看着前面，却不防有一只手指在他背后一点，半边身子顿时酸麻。仓促间转身错步右掌迎过去，想要借势脱身。
奈何薛谅太过熟悉他路数，早已算着他的去路。一掌劈了空，反被薛谅扣住脉门，顺势欺近来，一连点了他十几处穴道。
“当”的一声，长剑方才出鞘，已然落地。
前面灯笼重又亮起，宇文焕脸颊挂了一道血痕，愤愤道：“疯子！”
“三哥——”沈紫玉不知如何挣脱出来，回身却见陆扬倒下，陡然止步，“薛谅，你好狠毒。”
薛谅冷笑一声，上前一把拉过她的手腕，“不要想再玩什么花样。”
沈紫玉挣了一挣，像落入罗网的鸟雀，全然徒劳。
内力透过去仔细探查，果然，她并未解毒，之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暂时激发了内力，到此时确是力竭了。
